14 眠花宿柳(结)(1 / 1)
东陵采花贼,每每作案后于其门簪上留下一枝花,花瓣以朱砂书“东陵”二字。此作何解?此为标记,正如玥夜今夜所唱词牌名——“花犯”。
此人当真性狂,他们长驱直入,他不避不逃,反倒先下手为强。不仅如此,此人还十分自负,来便来了,亦不忘歌咏自彰,粉墨登场。
玥夜杏眸含愁,泪光点点。见秋水剑寒,她欲言又止,终是缓缓咳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支撑,瘫倒在地。凌和歌见状皱起眉,他环顾四下,馆中几位美人皆是如此。
唯有他与太岁还站在此间,凌和歌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秋水,却发现体内竟提不起一丝真气。太岁止住他的动作,道:“别动气,我们中的是唐门至毒,‘百花杀’。”
“好一位有见识的绝色美人。”雅间横梁上斜倚一人,他如今侧身长笑,击节称赞道。
这人望之二十来岁,气度不俗,俊朗风流。他眸若寒星,鼻如悬胆,薄唇不笑自扬,十分无情模样。他轻身落在二人前,长身玉立,风姿卓越,实在不像寻常采花贼。
唐门至毒“百花杀”,取自唐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此毒无色无味,因风势起,杀人于无形之中。席间玥夜迎风袖舞,便是下毒之机。据江湖异闻录期载,“百花杀”实乃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和偷袭暗算于一身的居家必备极品□□。此毒如此霸道,惟有一个不那么无敌的弱点,就是它并非毒发即亡。
“百花杀”毒性发作时内力难以凝聚,若中毒者此时强提真气,会加快致命时间。一般来说,在毒发后半盏茶的时间里,未服用解药者将必死无疑。唐门对此有一个更浪漫的说法,当你吟完九十八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句诗,就可以含笑去死了。
“唐曼竟然把‘百花杀’给了你?”不怪太岁如此惊讶,此毒既为唐门至毒,不但非常罕有,且仅唐门直系弟子所有,不得外传,外传者死。唐门子弟甚少行走江湖,但唐曼远嫁素家,显然不在此中。
东陵从容自若地斟了半杯美酒,道:“我也不过这么些,本欲用来保命,谁想今夜便派上了用场。”短短照面,此人举止言行皆如琢如磨,暗合韵律,教人看来便觉出身高贵,无外乎被称作“俊俏多金的贵公子”。
一句话,他们瞬间就想到了许多事情去。素府大少爷对夫人受辱之事多有避讳,还提到唐曼如今尤其不愿见他,恐怕曾与爱妻鹣鲽情深的他早已心生疑窦:唐曼真的是被迫的吗?
他们本来猜想素玲珑有异,但唐曼怕也未必清白。如果唐曼是自愿的,那么至今为止,她的诸多举止便都说得通了。不仅如此,若不止她一个人是自愿的呢?那些其余所有避而不谈无意抓捕的女子,假使都是自愿的呢?这恐怕就是曾发豪言壮语的唐曼无法说出真相的理由。
若只是承认她一人不贞,以唐女侠为人,应当也会勇于信诺;可现实是,当她承认自己不贞,那些所有被东陵采花贼欺辱过的处子贞妇,都将会在已经十分不幸的基础上,更加不幸。
“不过用来恭迎无双公子与这位绝代佳人,想必还是十分值得。”东陵漫不经心地挥袖洒去杯中清酒,他淡淡打量二人容姿,轻笑道,“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譬如我对唐曼说,她和素玲珑,选一个?”
太岁嘲弄地勾了勾唇,见过信口开河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冲唐门至毒“百花杀”,他就不会选素玲珑,他让唐曼选?连无双公子都称一声“女侠”的唐曼,怎么也不可能让人代己受过罢。
“如今,轮到你们选了。——你们加紧些……毕竟时间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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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儿……你闻起来可真香。”东陵如愿带走失去内力的太岁,他将人揽在怀中,一路轻功卓绝,最终落脚在扬州城东桥后的别院。
太岁百无聊赖地盯住东陵的脖颈,他睐起眼眸想,这家伙的血应当不怎么美味。
他身上当然香,要不然怎么压得住血气。此香名为“夜来”,十分珍稀,香气犹似夜深时重渊幽谷的冷冽香气,红染说,这香味恰巧可以完全抵去血气,不致于走到哪都教人闻风丧胆。毕竟,接近食物也很是重要。
“你叫什么,美人儿?”东陵见屋中少年始终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
太岁闻言睨他,道:“你既然知晓月下馆中的无双公子是真无双公子,而非谁冒名顶替,想必你在素府早有眼线。难道竟不知我名字么?”
东陵笑,说:“想必太岁非你真名?”
“难道东陵是你真名?”太岁反问,“既自取名姓,还问前尘?”东陵看他,良久道:“你可当真是个妙人。”他伸手掠燃壁上灯烛,又复开窗扇,“你既如此聪明,恐怕也不是偶然才来到月下馆吧?你是如何知我藏身之处?”
窗外月色皎洁洒入,烛火相映成暖芒。太岁懒洋洋地回答:“不如一问答一问罢。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教唐曼自愿的?”
“别忘了,你的性命还在我的手中,离半盏茶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东陵道。
太岁低低叹了一口气。他在考虑是先杀了对方再找“百花杀”解药,还是赌赌看对方不舍得杀他?
“你舍得杀我么?你铤而走险带我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得到一具尸首么?”太岁淡淡说。东陵看他从容模样,笑了笑,说:“好吧,我告诉你。”
“每当我潜入女子闺房,无声无息地扼住她们的咽喉时,教她们二选一,贞`操或者亲人的命或者别的什么。待她们选完以后,我就告诉她们,她们已经被我下了□□。”东陵转身从柜中取出衣物,“等我与她们欢好之后,我会告诉她们——事实上她们也已经多半察觉的事实,她们并没有被我下所谓的□□,却仍与我难以自持地共尽鱼水之欢。”
东陵回过身,抛给太岁一套女子衣装,道:“换上。”
太岁草草看了一眼,淡粉襦裙,梅花刺绣,他想起席间所歌词牌,说:“你对她们可真是太残酷了。”
“哦?”东陵摆出了愿闻其详的姿态。
“凭你的武功,偷香窃玉不过轻而易举;你却偏要废这些水磨工夫,去摧毁她们。”少年微微笑了,烛光月色下,桃花眼底凉薄了伤悲。
“那又如何?”东陵道。
“只是觉得你比她们更加可怜,她们虽然被迫与你度过一场鱼水之欢,但想必当下她们还是情愿的。至于你,你一点也不喜欢她们,徒劳地重复同样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泄愤罢了。”太岁垂眼,嘲弄道,“更可怜的是,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东陵面色阴晴不定,他揪起少年的衣领,道:“你还有余裕去同情别人么?”少年笑了。
“你为何笑?”
“世人口口声称的处子贞妇,其实并不守节;他们言诛笔伐的采花贼,也不懂何谓真正的鱼水之欢;东陵采花贼自谓识遍女人颜色,却比谁都要更加憎恨女人。世事秋毫入微,环环相扣,精巧绝伦,却又天意莫测,造化弄人,荒诞离奇。”太岁眉眼带笑地问他,“难道不值得笑吗?”
他望入少年那双美丽的眼中,仿佛天幕星河流转其间,森罗万象又空无一物。东陵随手将人和衣裳扔进屏风后,说:“你说的没错,我或许一点也不想强`奸她们,我想强`奸的……是这个世界。”
相隔屏风,太岁脱下男子衣饰,江南一行他可是特意没穿红衣,打扮得稍微正派了些。衣袂摩挲间,太岁又顺便想了想,道:“你说了一半,却没有说完。她们羞愧难当,所以没有想到,你的确没有下□□,你下的是迷人心魂的药罢。”但也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你当真机敏。”东陵淡淡一笑。
“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一切?”太岁问,“莫非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了我?”
东陵闲坐桌边,他望向屏风剪影,道:“的确,如果我不杀你,你迟早要说出去,想必是很难再故技重施了……”太岁在屏风后系完腰衿,动了杀心,“但若是杀了你,你怎么能痛苦一生呢?我当然要你活着,不仅是你,还有那无双公子,想必也要为此痛苦一生。”
太岁懒懒走出屏风,灯下照美人,尤艳三分。“我已经念了九十三遍‘百花杀’,再不给我解药,我是没办法跟你聊下去了。”
“过来。”东陵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这就是‘百花杀’的解药,不过,我在这解药里掺了最烈性的□□。”
“放心,这次是真的。”东陵笑,“无双公子不是要追拿我吗?我倒要看看,他今后要如何面对不仅没有抓到我,还连累自己的女人惨遭轻薄这样的事实?”
少年毫不犹豫地服下了解药,他在东陵的笑里,缓缓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个女人?”
一团金毛波斯猫从窗外跃进来,经过少年身边又跳入东陵怀里,东陵边轻抚猫毛,边微笑着打量穿上粉色襦裙的太岁,道:“我从哪里看得出来,你是个男人?就算你是个男人罢,无非是和女人一般,走后门罢了。”
即便服下了解药,真气还是凝滞难续,太岁暂且随口道:“这猫是素玲珑的,她与你……?”猫咪从东陵怀中安安分分,他道:“一问答一问,前一问你还没有答我,下一问便又来了。”
“狂了大漠与江南的东陵采花贼,难道会在官府严查城中门户时,屈居矮檐之下?他当然还是要镇日鲜衣美食,温香软玉在怀,吟诗作赋弄曲。一个人偷香尚易,取人财物,岂不手到擒来。什么地方,外乡人如此穷奢淫逸,却不引人瞩目?惟有烟花之地,她们不仅不会告发你,还可以处处包庇于你。”
“看来那无双公子倒真是比你愚蠢得多,他还因此怀疑你。”梁上人很是风凉地道。
“那不过是因为他生来皓月,不懂得像我们这种人如何思考罢了。”太岁笑。
“我以为你与他才是我们,怎么你与我,才是我们吗?”东陵实在觉得有趣,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觉得什么事情有趣了。
太岁皱眉,避而不答道:“你废话可真多。”
“像你这样的人,待在他身边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
东陵望着他恶劣的言行,笑道:“当真如你所说,我的确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人。连生起气来,如此恶形恶状,竟也万分动人。”
虽然他们两个人如今心知肚明地互相拖时间,他等内力恢复,对方等药效发作。但太岁真心觉得谈到这种地步,未免有些太恶寒了,他不快地道:“你省省罢,我一点都不喜欢男人。”
“可那无双公子看来却很喜欢你。”东陵半点也不信。
太岁嗤笑一声,“你没听见他怀疑我吗?”
“你都愿意为他舍身赴险,我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也许我就是想让他这么想,才舍身赴险的呢?”
“你可真是嘴硬。”东陵笑,“不过你明明知道他怀疑你,为何却不作解释?”他看少年无可奉告的神色,道,“……因为你打从心底里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你。”
“也是,他救了绮兰,却不敢杀她;他留你在身边,却不敢信你。不愧是无双公子,的确是名门子弟的作风。”
少年不动,东陵边轻抚猫咪,边在灯下看他。美丽的人,是看不厌的。燕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月色皎皎,人也姣姣,艳与幽,争教无处不销魂。
“你对无双公子有什么误解吗?他不过十七岁,与我差不多,比你年轻多了。你犹苟且度日,凭何苛求他?”少年淡淡道,东陵想,这个人实在是很有趣。
“凭他是无双公子,我不是。”东陵不以为意地引用了绮兰之前的话。
太岁敛下蝶翼般的睫羽,“他不是因为与我们不同,才成为无双公子的。他是因为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才成为如此特别的存在。跟你这种人说,你也不会懂。”
愤世嫉俗,却又凡事洞明,杀人如麻,却又怜悯众生,世故风尘,却又天真执着,怎么会有人活在天平的两个极端,却不自我毁灭呢?东陵微微笑了,说:“你这就是在说,你很喜欢他。”
“我当然不会懂,我只知道,越看到你这么喜欢他,你被我撕碎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衣袂与夜风共飞,佳人袭月色皎洁。容知义抿唇,方道:“无双公子与另一人的个中因由,我又如何知晓?逝者已矣,劝君勿念往昔。”
“……往昔未往,如何已矣?”无双公子回他。
“未闻黄河西流,不见死而复生,还望无双公子早日勘破。”容知义淡淡道。月凉如水,无双公子面容如玉,没有半分颜色,苍白如瓷,他几不可闻地道:“勘破……如你这般?”
容知义睐睐眼眸,他不太受得了地道:“原来无双公子真心觉得我是那位魔姬?无双公子诸般求证我是他,你可曾想过,那是因为你想我是他,而非我真的是。”
月下那人温柔地笑了,温柔地讲:“若你非他,我终会明了;若你是他,我亦迟早知晓。何必早下定论,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