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眠花宿柳(二)(1 / 1)
无双公子是一个江湖人尽皆知的气派名头。
隐居天山一隅不问世事的无双派,武林名门正道,地位举足轻重,岂是真正不问世事可以做到的?天山物华天宝之地,无双派立身微时,门人皆避世而居。但事与愿违,不论如何封山止界,无双派依然长年在各方势力下深受侵袭与纷扰,所谓避世隐居,仿佛天方夜谭。
数数十年后得高人指点迷津,一语中的:“尔等既想立身于江湖之中,又不愿为武林同道出力,凭何?”
无双公子便是这凭何一问的答案。简要言之,就是干脆牺牲一个人去为江湖大事四处奔走除魔卫道,以换来天山无双派一门安宁。天山无双派欲以无双公子一己之力,归江湖之心。此后,无双派确也代代有惊才艳绝之人物,独步武林,各领风`骚,唯一的例外恐怕是上一任的无双公子。那人虽也武功卓绝,天资聪颖,可惜亦正亦邪,脱俗于世。
且当如今这位无双公子十五岁入世以后,江湖人才又纷纷找回往昔那份瞻仰景慕之情。天山无双公子,世之盛名,众望所归,天下无双。
便是如此风光的无双公子在他下山两年有余,时值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行事无拘无束,一如他那玩世不恭的前任师兄,正邪难辨,恣意轻狂。初见之际,那人十分明目张胆地以赤练蛇胆相挟于他,偏又坦坦荡荡,率性自然。
仿佛那人所生存的世界,就是如此恃强凌弱尔虞我诈,纵使一一做来,也不过理所应当罢了。十七岁的他孤身行走江湖历练,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惩恶除奸,两者之中,还不曾见过像少年这样的人。
他生不出恶感,甚至还说出了“争强好胜,难计久长”这样婉劝的言辞。那人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仿佛根本没听进去,凌和歌不能分辨心底是幸还是不幸。
“听你所言,无双公子确是一个人来得南疆?”少年如此问他。
在他回答是以后,少年桃花眼熠熠生辉,他见少年从赤黑蛇鳞间倏然坐起,双眸发亮地紧盯住自己,说:“那你一定会做饭罢?”
“我好饿啊,无双公子你不会见死不救罢?”
于是凌和歌洗手作羹汤,听那个少年在他身边如黄莺出谷般讲个不停。他方知他已好几日没吃过正经东西,少年与他一样,都是从中原远赴南疆,千里学艺,如今艺成正欲折返中原。
少年见他火上翻烤肥燕,皮酥肉脆,油汁四溢,方圆几里飘香不断,就连他座下朱蟒也时不时翘首相盼,吐信馋涎。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少年非但不帮忙,还要出言相讥。
凌和歌看他一眼,转又凝视手中肥燕,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仁之至也。”
“所以?”少年挑眉,凌和歌从袖中取出小瓶,均匀细洒白色粉末在肥燕上,道:“论人之非,当原其心,不可徒泥其迹。”
少年不由轻声嘀咕,他笑说:“你可真有趣,这是什么?”少年指他掌心小瓶,他放回袖中,淡淡道:“佐味。”
“啊?”少年明显怔了怔,然后不可置信地道,“堂堂无双公子出门历练还随身带上佐味,这人间烟火气未免太重了些罢,你还是从那天山高雪深林里下来的么?你对得起那些倾心于你的万千少女么?”
凌和歌涵养到家,他平平淡淡地讲:“有何不可?生必有一死,当死得其所。”
本来少年对此嗤之以鼻,但待他尝过人间美味之后,已然深深认同此话。少年大快朵颐地饱餐一顿,回味无穷地赞道:“这几只肥燕当真死得其所。”朱蟒囫囵吞下烤燕,不断晃动蛇头,殷殷切切地望向二人。
少年亦是殷殷切切地望向他,美目放光地道:“反正你已找到赤练,想必与我同路。我恰巧缺一坐骑,”少年拍拍柔顺的朱蟒,“与一厨子。”
“等到了中原,你往天山,我去西安,我自将赤练蛇胆予你。”少年笑吟吟地说。
他本不必答应他,可他最终还是与那少年一路并肩,客旅南疆。相处几天,他便发现对方实在是个太懒散的人,镇日早睡晚起,不擅炊火,就连走路也不愿。惟有沐浴净身十分勤快,但凡遇水,务必梳洗一番。
走出广袤森林,行经人烟,不少人爱慕少年颜色,却畏于朱蟒凶猛。远在异乡,格外打眼的二人难免会遇到几次麻烦,也有过出生入死的时候。少年争强好胜,比他还要不惧生死一些。
当时二人皆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那段光景,于一生之中犹火树银花,璀璨绚丽,愈以沉沉夜幕作景,愈夺目万分。
“说真的,你莫要骗我,堂堂无双公子已经十七岁,却还没有去过花柳之地?”时至离分那天夕阳落日,少年还不断追问他无关紧要之事。
“你不过十四岁,说得张扬。”他淡淡回击。
少年挑眉勾唇,一副风流万分的模样。他驭赤蛇,伸手抬起凌和歌下颔,一时余晖薄光,色入春晓花,他轻慢傲然道:“本少爷十二岁就在勾栏院里长住,你可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我?”
少年赤裳间深幽的冷冽香气隐约传来,素指之上的凌和歌渐渐泛红了面色,少年怔怔松手,桃花眼下亦是薄绯云起。他们久久相视无话,各自别首,直至分道之际。
“小朱啊小朱……”少年与蛇首相拥,半月以来,他都将这条巨蟒叫得如若某种家畜,“今日便是你丧命之时,我好舍不得你。”
赤练存世百年,早有灵性,闻见此话也不惊慌,反而吐出蛇信,亲昵温柔地舔吻少年左颊。凌和歌见此情状,忍不住道:“不如我再另寻一条……”
他见少年桃花眼中冷冽,却笑吟吟说:“你没有杀生之心,便千里来取赤练蛇胆吗?”语毕,少年边以五指剖出蛇胆,边轻吻蛇鳞低声道,“望你来生不要再做一条蛇。”
少年将赤练蛇胆入袋,抛给他,他沉沉接下,复聆少年又笑吟吟地说:“临别赠言,不如我说个秘密与你听?”他还没有回答,少年已以蛇腹引血凝于指尖,在冰冷的蛇鳞上一笔一划地写:太岁。
“你记住了,我叫太岁。”
他们天南地北,此去遥遥,山高水长,后会难再有期。凌和歌回到天山复命,来去不过月余,斛乐生惊讶他如此神速,凌和歌却对南疆见闻沉默不语。十日过后,凌和歌又接师门之命远赴江南。
所见之处尽是皑皑白雪杉木耸云,凌和歌孤身走出天山封界,不虞望见一位少年斜打纸伞,静立于风雪之中。
“……太岁?”凌和歌走到那人身边,少年眉目熟悉,又是笑吟吟地说:“其他人便也罢了,无双公子可以叫我小岁。”
“你……怎么会在这里?”凌和歌低眸问,少年笑,“我若说我是无意经过的,你信么?”
“我当然是在这里等你。”天山无双公子的今日行踪,江湖上稍稍打听就知,太岁心想,这多半是那位风声夜晓出卖的消息。
“……为何?”
“我与你去过许多地方,却还没有带你去过烟花之地,岂不十分可惜?”少年水眸如画,倾伞落风雪,瞬时敛去天山万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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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江南所为东陵采花贼一事,此人本来混迹于塞北,不过偶有犯案。一路流窜到江南后,此人如龙入大海,鱼游深渊,屡屡作案不止,还曾赋诗狂言:“大漠荒烟少颜色,江南繁花多堪折。”
本来这是官府中事,可惜时逾半年,捕快尚未将此人捉拿归案。东陵采花贼反而愈发张狂,短短半月时间,不仅玷污了府尹大人的千金,更夺走了江南素家大夫人的贞洁。十日前,素家向天山去信,请无双公子前来查究此人。
太岁听他讲完笑个不停,凌和歌不解,太岁摇摇头,受不了地笑着说:“不,我只是觉得,原来你们做侠客也是很有趣的。”
“侠之一字,道远且长,非我所能……”“——停!你要是都这么认真,那可就一点也不有趣了。”
“你太贪欢了。”凌和歌无奈叹息,太岁明眸微睐,笑吟吟地反问他,“有何不可?”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到了素府正门前。凌和歌拾阶而上,呈了拜帖,待下人去禀报的间隙,太岁侧首在他耳边问:“竟然没人出来接你,至少也该有铺红氍毹十里相迎的戏码罢,堂堂无双公子的气派也未免太小了?我本来还想借你由头作威作福,看来是不成了。”
凌和歌悠悠看他一眼,那一眼在太岁看来,大约写着“庸俗,胡闹”四个字。眼前人虽然作风十足正派怀旧,但太岁有时候也会如现下这般觉得,这人骨子里也挺蔫坏的。
不然他们也玩不到一处,太岁勾唇薄笑,颇为自得其乐。没多久,素府门扇很快便教下人大开,迎出来乌压压的一干人等。为首者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文质彬彬,口中连连道:“不知公子前来,素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素大少爷客气了。”凌和歌微微一笑,说,“在下特意提前三日来到贵府,便是希望此事不要太过声张。”素府的当家大少爷素玉轩不愧是如今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掌门人,他略为思索便想透其中关节,立刻挥袖摈去不少无关人等,又命下人速速关上正门。
“当如公子所愿。”
来了,这说谎面不改色的蔫坏劲儿,恐怕与江湖道士也有的拼。太岁懒洋洋地枕臂于脑后,心想无双公子此行到江南擒拿东陵采花贼一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他离开南疆以后回了华山,与红染作了一番交待,出来便听闻无双公子十日后将又下天山启程江南。
他才不信说书人口中的十日后,说得如此言之凿凿,多半是有谁刻意走漏消息,只为教人知晓。于是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天山,已花费五日功夫,他在天山封界外蹲守了两天,方才遇见那人。
他本来想,要是没等到,他就打道回府,一个人自由自在潇洒乐哉。回到当下这件事,东陵采花贼此人性狂,从他饶有兴致赋诗暗讽大漠江南无能辈出就可以看出来了。风声夜晓昭告天下,无双公子要来江南抓他,想必亦是为了激怒此人。
凌和歌说他不愿声张自己提前到来之事,那为何不干脆先知会素府一声,还偏偏要走正门送拜帖,摆明就是为了要如现下这般欲拒还迎故作姿态嘛。太岁心知肚明,于是一一留意了素府在场的所有人。
假如他是那个采花贼,他若知道无双公子十日后要来素府捉他,那么他一定会在素府安插眼线,打探情况。他如果聪明点看透了那个“十日后来”的陷阱,一个能逃脱各地官府追捕的采花大盗,想必是聪明的。那么他也一定会猜到,无双公子多半是打算提前几日来到素府,早作筹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此一来,他更是会十分好奇,这位声名远扬的无双公子,到底会给出什么样的筹码诱他上钩。
太岁不禁同情起那采花贼来,凌和歌根本无须多作些什么,只要稳稳准备好筹码,那人便会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