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那一夜——应该说是后半夜,在珍宝旅馆住宿的不少旅客都听到了101房的吵闹声,茶杯被掼碎的剧烈声响更是惊天动地,从沉睡中惊醒的旅客有的敲击墙壁,有的直接来到101房叩门,以示抗议。直到旅馆值班人员起来制止,两人的争吵才逐步平息。
高文睡到中午十一点多钟起来时,郝青已不在房间了。
郝青在挨着高文床的另一张床上睡。高文发觉她床上的被子整齐地叠放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镜子、梳子、抹脸膏也都不在了,慌忙打开衣橱,郝青放在衣橱里的包也没有了,高文脑际的第一个闪念就是郝青去火车站了。
去乌鲁木齐的火车北京每天只发一趟,晚上九点多钟发车,如果现在去北京站肯定能见到她,她大概正在售票大厅买票。
高文不愿去北京站。即便是最后的送行,他也不愿去。
但又觉得不踏实。郝青会这么轻易走了?她是不会放过他的。高文的心又怦怦跳了。想象里,郝青回到新疆就将奋笔疾书,把他抄袭她歌词的丑闻复印无数份,投递到全国所有报刊。渐渐地,高文又感受到了心口的那把尖刀。
他顾不上刷牙、洗脸,套上衣服,就打上车直奔北京站。
高文意识到必须稳住她,不能让她走。如果她就这么走了,留给他的无疑是一道酷刑。
高文在北京站找遍了每一个大厅也没找到她。在臭烘烘的人群里挤来挤去,衬衫被汗水浸透了。后来重新挤到售票大厅,他看到由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的时间没有变,这就是说郝青此刻不可能离开北京。
高文来到车站广场东边的地铁出站口,买了一瓶冰汽水一气喝下去。这时候他猛然想到了首都机场。
郝青会不会乘飞机走?刚一产生这一想法就觉得不大可能。郝青不可能乘飞机的。她从未乘过飞机,根据她平常生活的节俭程度,她不仅不会乘飞机,也不会想到乘飞机。
于是决定在车站等。郝青说不定正在赶往车站的车上,她或许去采购什么东西而没有直接来北京站。
高文看到郝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郝青背着包,气喘吁吁,目光涣散,高文飞步跑到她面前:
“你要去哪儿?我在这儿等了一两个小时了。”
“你管我去哪儿!”
“你要回去?”
“你管不着。”郝青说完往售票大厅走去。
高文一把拽住她,说:
“我向你道歉,昨天夜里我脾气不好。”
“晚了。”
“什么晚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郝青挣着要走,高文死死拽着她的手,说:
“跟我回旅馆吧。我求你了。”
郝青站着不动了。郝青平静地说:
“那好吧,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去了?你如果能老实告诉我,我就跟你回去。”
高文这才想起昨夜他回旅馆之后,郝青发怒的焦点就是高文自始至终没有明确告诉她他去哪儿了。
高文由于被那朵凭空绽放的热带奇葩搞得神思恍惚,找不到一个能让郝青信服的理由,所以东拉西扯,没有明确回答郝青穷追不舍的焦点,这更激怒了郝青。在郝青发脾气掼茶杯的时候,他也发火,想以此压倒郝青,高文说:
“我去哪儿你管不着。”
没想到郝青现在还在追查这个问题,他非常后悔,如果昨夜精心编一个让她看不出破绽的理由,事态就不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好吧,我告诉你,”高文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罪,“我打麻将了。在海淀区的朋友那儿打麻将。”
郝青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像是一个置身迷雾中的探险家,说:
“打麻将?”
“输了四百多块。”为了使自己的谎言更真实,高文进一步展开了思路。
高文知道打麻将赌博对郝青来说不是不可饶恕的。
“真的吗?你没有去胡搞?”
“唉,”高文一仰头,“你要我怎么跟你说?把心掏出来?”
郝青似乎信了,高文从郝青的表情上得出结论:一场风暴就要过去了。
“那你昨夜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就是想激你!”
郝青跟着他回到了珍宝旅馆之后,高文的呼机响了。立即摁灭响声,高文知道肯定是盛珠在呼他。
“谁呼你?”
“你怎么神经过敏?是天气预报。”
郝青不吭声了。
高文知道郝青在注意他,高文摁开键钮,往回摁了几挡,递给郝青看:
“你看,是不是天气预报?”
郝青没有看。郝青知道呼机有定时传送天气预报的功能。
高文靠在床上,把键钮摁到最后一项,果然是盛珠要他速回电话。但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出去。
直到傍晚,高文才溜出去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按呼机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原来是一部公用电话,对方回答没有盛珠这个人。
高文知道盛珠肯定久等不见回音后失望地走开了。
晚上,高文在旅馆房间里坐卧不安。脑子里一会儿浮现盛珠守在公用电话旁等他回音的焦急情形,一会儿又浮现美丽的千善子的身影。郝青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旅馆公用的洗澡间回来的时候,高文心中陡生一个恶毒的念头——你怎么没有在北京大街上被汽车撞死?
接下来,高文的心沉浸在恐惧之中,为脑子里突发的闪念而恐惧,原来他真想郝青被撞死,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这是一个必须搁置的歹念,即便浅浅一闪,高文也承受不了,高文从来就没有鱼死网破的胆识,何况——要命的是,从某种角度来说,郝青也是无辜的。
很快就自责了,觉得自己太可怕了。他的愧疚不安没有引起郝青的注意。
“洗好啦?”高文望着郝青,“舒服吗?”高文为自己语调的温柔而感到滑稽。
“我想好了,”郝青一边梳头,一边说,“我打算明天回去。”
“多待几天吧,来一趟北京不容易。”高文不知道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知道,欲擒故纵的方法对她是很适宜的。
“你听我讲明天回去肯定心花怒放,何必还要装样子!”
“我讲的是真心话。”
“那好吧,我就多住几天。”郝青斜视着高文,在床边坐下。
“那我……今晚就出去找房子?”
高文的目光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试探,试探她是不是真的多住几天。
“去吧,去找房子吧。”郝青说着,嘴角浮现一种古怪笑意,事后高文才猛然意识到那是一种洞察一切的笑意。当时他只想赶快出门。
“站住!”郝青叫道。
高文一惊,回过头时发觉郝青面容沉静下来了。
“高文,”郝青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语气问道,“还有一件事我闹不明白,你能诚实告诉我吗?”
“你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就一件,你告诉我,好吗?”
“你怎么啦?换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事,你说。”
“我这几天跟你在一起,有一件事我很纳闷,你在夜里做梦时经常说一个叫‘橡皮子弹’的东西,开始我听不出你说的什么,可夜夜说我终于听清啦,你说的就是橡皮子弹,你的相好叫橡皮子弹?”
“我不知道。梦话我哪知道啊!”
“你别装,这里肯定有猫腻。我会搞清楚的。”
当然,郝青至死也没搞清楚,也不可能搞清楚。即便她真的是一个无孔不入的探险家,也无法破译那深山峡谷莽莽丛林中的秘密。在这件事情上,不仅是郝青,除了郑凡华老师,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而郑老师则是他文学上的唯一知己。
高文义无反顾地走出房间,不愿再搭理她一句。
高文走出珍宝旅馆,直奔金达莱歌厅。来到歌厅门口的时候,意识到应该给千善子打个电话,昨晚他并没有说今晚要来。他不知道千善子是不是真的欢迎他再来,千善子的热情是出于对他的一见钟情,还是一种职业本能,尚把握不准。抑或是为了有求于他?他没有忘记答应给她们写一篇扩大歌厅知名度的文章。
千善子给他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很快就拨通了。千善子那甜美的略微沙哑的声音撩拨得高文兴奋异常,她似乎也渴望立即见到他。高文放下电话的时候心里踏实多了。
走进歌厅大院时,千善子已站在歌厅门外。千善子穿着墨绿色紧身长裙,柔软的腰肢、结实浑圆的丰臀和坚挺的双乳炫然夺目,高文记得昨晚她穿的是一条碎花长裙,而今天的穿着更使她增添庄重高贵的气韵。
“你好。”千善子站在门口,微笑道。
“你好。”高文直愣愣地望着她,“太迷人了。”
“别胡说。快进去唱歌吧。”
“不,我们找一个别的地方,聊一会儿天,好吗?”
“这怎么行,”说着,千善子已推开了门,“正是营业时间,我哪能走得开。”
高文跟着千善子进去之后,迷离闪烁的灯光和稀疏的烛光使他立即沉浸在另一种情境之中。依旧有人在唱歌。
高文在千善子指定的地方坐下之后,两名女孩立即送来了饮料和歌簿。高文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收费的,跟昨晚一样。
千善子在吧台旁忙碌着什么。高文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雪碧。
唱歌的是一位男士,显然是五音不全,唱得曲不成调,和屏幕上显示的歌词也对不上号。高文焦急地等着千善子。
千善子终于款款地朝他走来。
高文往里边移了移,希望千善子能和他挨在一起坐。
千善子隔着桌子在对面坐下时,高文把她拉了过来:
“我想跟你挨在一起坐。”
千善子咯咯咯地笑开了。高文在昨晚就发现千善子一遇上什么事就这样咯咯咯地笑。
千善子挨着高文坐下之后,高文的手立即不安分起来。
千善子又一阵咯咯咯大笑,把高文的手挪开了:“这些小姐都在看着,不能胡来。”
“我想你……”
“想我?咯咯咯……”
试探性地再次把手放在她的腿部,隔着丝质衣裙,感受到这位朝鲜族少妇的身体令人心颤的弹性。
这一次,他发觉千善子没有挪开他的手的意思。
千善子依旧悄悄地说:“你知道我多大啦?”
“我不想知道这些。”
高文知道千善子肯定没有他大,但他感到千善子一直以为她比他大。
“我都快三十啦。”
高文在心里暗笑:我都能做你叔叔了。
高文长得年轻,这是高文的资本之一,高文至今也没遇上一个人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比他的实际年龄小。
“你今年多大?”千善子问。
“我俩差不多。”
“不,你肯定没我大。”
“我也快三十啦。”高文胡说道。
“那你看上去怎么这么年轻?”
高文转移话题:
“告诉我,你今天想我了吗?”
千善子把高文的手使劲儿移开,说:
“想你有什么用?我早就结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没关系。你可以做我的情人。”
千善子又咯咯咯大笑。
“笑死了,”千善子喘着气说,“当你的情人?这真是异想天开。”
高文的心凉了大半截,他甚至感到因民族不同而产生的沟通上的困难。
“在北京,找情人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高文觉得词不达意,最想说的并没有说出来。
千善子站起来,说:“我回去问问我先生同意不同意,好吗?”
千善子离开之后,高文怅然若失,觉得千善子太让他难以捉摸了。千善子对他的热情显然超出了正常范畴,就在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也从语气上感觉出了千善子对他的不同寻常,可见了面却如此话不投机,他自然感到沮丧。
一位服务生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高文叫住她:
“请把你们经理叫来。”
千善子来了之后,在对面坐了下来。
“还要点什么吗?”
“不要了。对了,来点儿啤酒。”
“借酒解愁?”千善子笑道,然后招呼上啤酒。
千善子接过一听蓝带啤酒,主动跟他坐到一起,高文在千善子倒啤酒的时候,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来,为我们相识,干!”千善子端一杯递给他,自己端起一杯。
高文一气喝干。
千善子喝了大半杯。
“我真的爱上你了……”高文随口说道。高文总是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一直分不清性和爱的区别,或者说,他来不及分清。
“别说这些,好不好?你自己不觉得假吗?像昨晚那样聊天多好。对了,最近写什么新的大作了吗?”
“别笑,我是真的想你。你今天想我了吗?”
“没有。”千善子说着,用手在高文的脸上轻轻摁了一下。举止神情之中透着一种福克纳《喧哗与躁动》中凯蒂姐姐的诱人意味。高文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憧憬着乔治•桑式的爱情。那是一种充满母性光辉的爱情。后来随着年岁增长,福克纳笔下喜欢成为每个人的姐姐的凯蒂式的神情,也令他心动。“带书来了吗?”千善子放下酒杯,说。
“没有。”
“你说把你写的小说带来给我看,怎么没带?”
“以后会让你看的。”
“你的《北京往事》连我们歌厅的小姐都知道,你原来这么有名?”她瞪大眼睛,像无意中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
高文两眼微闭,手在恣情地抚摸,千善子迟疑着,她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千善子没察觉在提到《北京往事》时高文的失色,更不知他此时在用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求求你,别动——”高文哀求道。
千善子还是断然挪开,悄悄说:
“你干吗不结婚?你应该结婚了。否则你不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样?”
“像个流氓!”
高文奇怪,听人如此责骂,心中却像沁入一股清澈的溪流一样舒坦,本来当流氓就比当作家高尚,千善子好像一语道破了世俗生活的畸形和假象,懵懂无知中成了自己的知音,当然这些是无法跟她说明白的,她只是一个替代者。
高文睁开眼,甚至想把他的婚姻经历和现状全盘告诉她——他不仅早就结婚了,而且妻子现在就在北京。但高文又觉得表达这一切太复杂,让千善子理解更是等于让她重活一次,立即打消了和盘托出的念头。
猝不及防中,高文说的竟是:“我想和你结婚,行吗?你跟你先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好吗?我爱你,我真的爱上你了。”高文也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