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替罪羊·全(1 / 1)
从还没有记忆开始,西浦月最喜欢的事就是抬起头仰望天空,怔怔望着那渐渐由蓝转黑的天空。
战场上,黑云匍匐着压在心头,就算她再怎么向往天空,天人都会用热/兵器抵住她的双眼,嘭地一声将子弹打入脑中,让她只能看见满目苍凉。
在西浦月的记忆里,只有一天的天空格外明亮。
那是多年前被白雪映出的天空,干净地不染一丝尘埃。但这一天的回忆,带给她的却只有可怖的血色。在这天,她的父母丢下了她尚不足月的妹妹,大雪封住了山中人出行的脚步,也封住了婴儿渴望在人生中向前迈进的脚步。
那或许是她记事的第一天,她的父母将她那还不会开口叫“爸爸”、“妈妈”的妹妹丢在了雪地中的岩石上。那时,她还懵懂地问着她的父母:“我们为什么要把妹妹放在这里呀?”
片片雪花纷飞,飘落在她父亲的发梢上,她的父亲苦笑道:“因为她很喜欢这里,她要在这里和雪精灵一起玩啊。”
父亲怀中体型娇小的西浦月皱着眉头,丝毫不懂得看人脸色,继续打破砂锅道:“可是妹妹好像并不喜欢这里,她一直在哭呀。”
回答她的,只有耳畔呼啸的北风和父母无言的沉默。
她的母亲向前走了几步,将早已准备好的护身符塞进婴儿的怀中。西浦月依稀记得,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那黛青色的护身符上绣着爽朗的字——“西浦诗”。
似乎婴儿像察觉到什么一般,在母亲的手离开她的身体后,哭得愈发厉害。惊得雪花氤氲在她身畔,冬鸟扑棱翅膀抖落了一地的雪块。但短暂的喧嚣过后,雪地中剩下的就只有死寂。
西浦月的父母抱着她沙沙地踩在雪地上渐行渐远,只留给婴儿目光可及的一星背影。恸哭到这时的婴儿似是喊不动了一般,半张着嘴,费力地睁着她的那双眼睛,和苍茫寂静的雪地融为一体。
婴儿的身旁半点温暖都没有,刺骨的寒意顺着被雪浸湿的棉衣钻进心尖,瑟瑟发抖的她也似乎明白了她现在的处境,下意识地缩紧四肢,将自己环成一团。
白色的天空雪还在下,似是掩盖了眼前的一切离别,将每一颗互相牵挂的心都结结实实地冻在了那里。
时过境迁,当西浦月明白事理再次经受骨肉分离之苦,心中的不安尽数被天人的弑亲之仇所支配,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战场。她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医师,一步步走到攘夷军的核心位置,为的不过是将手中的刀一次次挥下,砍下那些入侵者的头颅,还更多人一个平静的,谈不上温暖,但绝不会分崩离析的家。
可沉静多年的单纯的报复心,在和西浦诗重逢那天似是被针戳破了一般,柔软的感知爆炸似的填满了她的内心。任谁也不会想到,在人海茫茫的攘夷军队中,有人会将先前毫无交集的二人抽调在同一部队里,让离散多年的姐妹有了重逢的机会。
但西浦月绝不会想到,当她偶然发现西浦诗的护身符又和她相认后,西浦诗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上什么战场,杀什么天人。”
“那你呢?”
西浦诗沉默着,面色不妥撇了撇嘴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西浦月轻笑了声,自知对方的无奈,拍了拍她妹妹的肩膀说:“抱歉了。”
“啊……你其实,不用道歉的。你的……我们的父母也没有做错什么,要是硬要把我留下来,到时候说不定我们一家都要在那时因为生计送命,更何况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非要怪罪谁,那就怪天人好了。”
西浦诗的这番话没有半分虚假,哪怕养育了她十多年的,她不得不叫“父亲”的那个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对她说,当年她是怎样被抛下的,她都无时无刻不对着小巧的护身符发呆,想象着将来她认祖归宗后,会有一个怎样的温暖的家。
“对了,西浦月,”——碍于队中的职位,西浦诗始终不肯开口叫出姐姐二字,“你……我们的父母现在如何?”
“啊,他们啊,想必是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过得很幸福吧。”说罢,她还勾起嘴角笑了笑,眼神中满是憧憬。
姊妹二人相对无言,却也丝毫不觉尴尬,各怀心事地进行着军队中机械化的生活。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乱世中苟且偷得的平静生活也被残忍打破的呢?
大概在那日西浦诗例行进行的调查时,将她支向那个似是有意的方向后,她们二人心中才互相有了暗流吧。
西浦月相信事实,但更相信她自己。她确信那日她所递交的绝对不是什么所谓的“假情报”,那是她亲眼所见,亲手所绘,不会有假。
但事实却是,因为她的情报,攘夷军部署大乱,让她们的零番队未经出师便狠狠地败了一把。
最近西浦月抬头仰望晴空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头顶挂着的除了那抹奄奄一息的日光外,就只剩那些消极怠工的云层,它们丝毫没有动力地在空中匍匐前进。这可不是什么暧昧的慵懒景色,而更像垂死之人的拼命挣扎。
她甚至在这片要命的天空下怀疑起了西浦诗——哪怕日后她更确信了这个事实——但这都让她萌生了逃离这片土地的想法。
是啊,女人这种多愁善感又喜欢自怨自艾的生物,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昼夜缓缓更替,前线部队中零番队的大旗也渐渐立了起来。没过多久,由西浦诗带领的零番队再立战功的战役便开始了。
但这次的战役中,她却被往日近乎算无遗策的西浦诗派往了她不擅长的侧翼打后援,更为糟糕的是,天人像知道她的弱点一般,使用的计策就如同多年前,西浦诗与她在沙盘上讨论的一次战役所用兵法一样,分毫不差如出一辙。就连她临时改变作战方略后,当年西浦诗所做的举措也被天人们学得有模有样。
她深知如何破局,但她却站在指挥官的位置上,一错再错。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她万分想逃离的答案——西浦诗背叛了攘夷军队,背叛了她。但她却自认为没有一分一毫的立场去怨她,她自己欠西浦诗一条命,一条于乱世中有着姑且还算有愉快的童年的生命。
现在西浦诗手里有足够的证据来扳倒自己,来将她当做她的替罪羊,承担叛徒的骂名。
罢了,就当这是作为姐姐的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在消极怠工的云层带领下,西浦月愈发地厌恶战场。曾经的凌云壮志早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砸在了身外。天人越杀越多,士兵却越招越少,在握着武士/刀的手早已酸痛地举不起武器的时候,攘夷军队上方的幕府又卑躬屈膝地俯下身子领着那些天人入侵国土。
西浦月累了。她想放下刀剑,放下仇恨,在这片土地上随随便便地找个地方,前往那没有战乱的世界,和她的父母重逢。
这天西浦诗回到帐营中时脸色很差,西浦月也未加打扰,静悄悄合上双目,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一般忽视她妹妹的行动。可黑暗中更加灵敏的耳朵却听见了门口脚步明显的停顿,似乎她也在等着什么。
她在等什么呢,难道是等待作为姐姐的她一拳锤上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诬陷她吗?
夜晚的营地中,吃了败仗的士兵都静悄悄地没人吵闹,附近的动物也似乎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一般,往日的昆虫聚会通通被取消。帐中的姐妹二人也各自怀着对方昭然若知的心情,毫无意义地归附于这片寂静之中。
一阵衣料摩擦声,西浦月清晰地分辨出那是她在整理衣物准备入睡的信息。当西浦月估算着对方现在的大致方位,认为对方应该不会看见自己时才大胆睁开了眼,可却正对上对方探究的目光。
西浦诗看见榻上装睡的人睁开了眼,便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恨我?”
西浦月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西浦诗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却又默默地闭上了嘴。因为先前偷放在西浦月身旁的情报足以让她成为替罪羊,所以如今她无论怎样检举自己,对她本身都不会有任何威胁。只是如今,对方死一般的沉寂却在狠狠地鞭挞她的内心。
“……困了,睡吧。”
西浦诗吹灭了桌上的灯,只留给账内黯淡的月光。
果不其然,在这场战役的总结会上,西浦诗将她的姐姐揪了出来,还将那些早就让高杉晋助从西浦月的枕下搜出的情报一一陈列,声色俱厉地职责着“间谍”。
虽然此时也不见高杉晋助对西浦诗怀疑的面色松动,但她总算可以安稳地潜伏下去了——哪怕这样下去的代价是她唯一亲人的性命。西浦诗还打着明军纪的旗号,提出要自己带两名士兵亲自处决“叛徒”的提议,还说不管是为了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还是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都要由她亲自处理这个所谓的“叛徒”。
西浦月抬头望着天空,那里不再向往日般懒散,罕有的蓝色碧空中浮着柔软的白云,鸟雀也在急匆匆地飞向它们该去的地方。此时她就像魂儿飘在了空中一般,不加辩白便接受了宣判,任由那两名士兵架着她前往远离营地的悬崖边。
当她追着空中的云来到远方时,她似乎感觉到士兵正攥着她的肩强迫她下跪。当轰隆一声响,她才被膝盖处传来的阵痛惊得还了魂。
她不擅长应对血腥的场面,便沉默地闭上了眼。
耳边传来铁器出鞘的声音,唰的一声后,她隐约听见了柔软的人头落地的动静。不过,她身上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疼痛。
莫不是死后的世界就是如此缥缈,方才的剧痛才能瞬间烟消云散?
可直到她感到温热的血液溅落在自己身上时才反应过来——她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走吧。”唰地又一声,铁器利索地入了鞘。
随即她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了一串音节:“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上什么战场,杀什么天人。”
说罢,身后的人便脚蹬皮靴踩在那乱石上,缓缓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