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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间里,源氏作为一个弟子都是很合格的,他愿意恭谦有礼的时候常让香巴拉里的小僧侣们都自叹不如。不过问题就在于——那个剩下来的小部分。
“又要外出吗?”禅雅塔歪头看看正向他辞别的弟子。
“是的,老师。”
“每年这个时间都会去,并且不让我跟。”虽然那么说,但禅雅塔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他单纯想知道源氏还有什么是不太愿意跟他坦白的,僧侣如今已经十分了解他的弟子了,通常忍者会避而不谈的,一般都是对他来说很不妙的东西,比如说身体不适,精神上的压力,甚至让他感到困顿的多年心结等等,诸如此类。
明明作为生命的年纪是禅雅塔的两倍,但心灵上仿佛还是个倔犟要强的小鬼。
这一点让僧侣很是不放心。
源氏沉吟了许久,久到禅雅塔以为弟子也许依然没准备好向自己袒露原因的时候,他开了口。
“如果,一同前去能让老师您不再担忧的话。”忍者的语气里还是能够听出犹豫,僧侣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他在面具下的无措与迟疑。“只是……要说安全也不尽然,但也不算危险……”
“不用顾忌什么,源氏,直到你需要之前,我将保持缄默。”禅雅塔很和气的安抚了弟子,他猜这次的旅行,可能不止是看到源氏的心结而已。
确然不止。趁着夜色潜入一座城镇什么的,对禅雅塔来说倒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作为一名修行者,除非是作战需要,他一贯是光明正大的行走在所有的道路上,连身为欧尼的事实都从不掩盖的。不过僧侣很清楚他的子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十分的放心,即便偶尔源氏会有些出格的举动,多半也是事出有因,他的弟子并不是那种自持能力,为所欲为的家伙。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塔楼的阴影处,如果是源氏独自前来的话,大约会是另外更狭小的,更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点,但要带上禅雅塔,显然那就做不到了。
僧侣对弟子的一举一动充满好奇,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询问哪怕一句话,完美的扮演着一个默默照看徒弟的老师。
到达地点之后的源氏,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端坐于暗影之中,遥望远处的某个建筑物。捕捉到他目光的禅雅塔便也向那个方向投注了视线,沉浸在夜色里的轮廓带着某种古老的造物特有的气息,让僧侣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尼泊尔的香巴拉,虽然风格决然不同,但它们依然有种奇妙的相似感。
寂静持续了很久,造访他们的只有零星吹过的晚风,作为一个修行者,禅雅塔保持着惊人的耐心,除开偶尔转头看看弟子的反应之外,欧尼既不发问,亦无烦躁,他甚至很有闲暇的观察起那些建筑周围的植物种类,考虑着要不要带一点回去播种,在风中飘散的粉色花朵,恣意盛开的景色,他的兄弟姐妹们也许会很喜欢。
直到月上中天,才隐约有什么动静从建筑附近传来,禅雅塔不知道那是不是弟子正在等待的东西,不过这不妨碍他被吸引了注意力。
有个淡薄的影子在远处的屋檐上奔走。
僧侣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他就是源氏等待的对象——影子俯身潜行的动作,与弟子十分相似。
忍者自落座开始便纹丝不动,仿佛化作石像一般的躯壳也总算有了变化,即便禅雅塔看不到源氏护盔下的面孔,他也能感受到弟子的视线已经完全属于那个影子了。
然而只是几个起落,对方便如同一抹晕开在湿润纸张上的墨迹,消失在了那幢醒目建筑的深处。
源氏几乎是下意识的前倾了身体企图跟随过去,在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并不是独自前来的——因为禅雅塔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僧侣歪歪头,现在,大约就是合适的开口时机了。
“去吧,我在此地等你。”
偶尔,还是需要给弟子一点独处的时间,方便他去见个人什么的。
忍者的头颅深深的低了下去,但他仍然保持着安静,仿佛来到这里之后,他的发声器就失去了功能。向老师歉意的一礼之后,源氏的机体微微一晃便从他们栖身的小檐跌落,然后勾住某道墙面的装饰,轻盈的荡去了更前方,他前行的时候毫无迟疑,似乎对这周围的每一处屋顶,每一株树木都熟悉无比。
禅雅塔安详地目送着弟子的身影,如同那道影子一般,无声无息的融入这片花朵盛放,水气氲氤的夜色。
待到源氏归来,已经是东方露出白光的时刻。
中途楞了一会儿神的禅雅塔没能察觉到弟子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身边的,直到忍者身后的发带在风中飒飒作响的声音将他从沉思里唤醒,他才意识到源氏已经在那站了一段时间。
“老师,劳您久候。”
“无妨,因为欣赏到了美丽的夜景。源氏,这里是你的故乡吗?”
“正是如此。”他点了点头。
“那么如若白日无事,你亦不觉疲倦,带我游览一回如何?”禅雅塔倒是丝毫没介意被独自放置在外什么的,僧侣相当喜欢旅行,而日本这个国家也是初次造访,就算什么都不干的在某个小镇边缘打坐一整天,他都能觉得新鲜。
大约是禅雅塔半点没有要追问的态度缓和了源氏的精神,他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这个要求,不过这儿毕竟是岛田家的地盘,所以他只带着禅雅塔稍稍逛了圈人迹罕至的神社和附近的几片山林,然后就找了座山间小屋暂做落脚。有游览这个目的在,时光便过得飞快,似乎并没有行走太久,黄昏的色彩就占据了天空。做完晚课的禅雅塔看看正在边上加热饮水兼发呆的弟子,似乎并没有要外出的意思。
“今夜不必前去吗?”
“只有昨晚而已。”源氏楞了一会儿之后回答到。
也就是说,他每年特地从各个地方跑回日本的故乡,就为了能在昨晚见一见那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禅雅塔并没有继续询问,僧侣自然是好奇的,不过他依然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源氏愿意主动向他提起这些尘封的,连特工情报里都未曾提及的往日故事。
僧侣并未等待太久,既然都已经让他旁观了全程,源氏也不在乎再加个前情提要说明。
忍者就着缓缓燃烧的炭火和温热的茶水,小声的向自己的导师讲述起关于一个有着龙神的传说的古老家族,以及诞生在家族中的两个兄弟的故事。
他们曾经友爱非常,然而最终由于种种的原因决裂,一个远走天涯,一个诈死埋名。
昨夜影子应当就是源氏的兄长,岛田半藏。禅雅塔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么,你们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年年会面呢?”在源氏的叙述里,似乎并没有他们和好的部分,感到疑惑的僧侣理所当然的提出了问题。
“……数十年前的昨日,兄长杀死了我。”青年回答的电子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他方才谈论的并不是自己曾经的生死,而只是某天的衣物是什么颜色那样的小事。“所以,每一年的那天,他会回到家中祭拜我。”
“他不知你仍然在世,而你们也未曾见面。”
“如您所说,老师。”
然后源氏便不再说话,只专心用火钳拨弄着火塘中的木炭,好让稍稍沉寂的火焰再度燃起。
禅雅塔思考了片刻,虽然严格说这桩恩怨可以算是弟子的私人问题,他不该随意干涉,但要是不插手的话,他觉得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源氏多半还是只会追在他兄长背后静坐一个晚上。
“不曾见面,是因为怨愤吗?”僧侣的问话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似乎就仅仅是在询问弟子的情绪。
“……怨恨或者愤怒,最初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有过。”虽然语气一直很平静,但源氏回答得意外的迅速,和以往那种提到不愿说的部分总会沉吟半天的作风截然不同,“他为了家族,为了地位和权力,为了那些东西放弃作为兄弟的我,当时的我,胸中总是怀着一股不为人知的隐怒,想要见到他,想要质问他……但是解决了岛田家之后,我的怨恨和愤怒却在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并且,也不再想要和兄长见面了。”
“所以你不怨恨,也不再愤怒?”
“是的。”
“那么,为什么又要说出‘不想见面的’虚言?”禅雅塔歪头看着弟子,他虽然是个温和的老师,但在某些原则问题上是从不容什么情面的,“你明明想见他。”
作为一个欧尼,僧侣对谎言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是相当不待见的,至于对自己撒谎这种行为,就更不待见了。用智械的说法,那跟给自己塞病毒程序有什么区别?人类只有在这点上令他们特别无法理解。
被禅雅塔一阵见血的指出了事实的源氏,连火钳上的木炭掉回塘中都没有发觉,整个机体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凝固了很久,最后,大约是十分艰难的收拾好了心情,他才勉强能用听起来算平静的语调,开口说话。“并不是,虚言,我确实……不想和兄长见面。”
僧侣没有继续训斥他,静待弟子说出理由。
“因为,兄长……哥哥,要杀我。”大约是情绪有所翻腾,源氏的电子音之中,出现了些许杂乱的磁音。“或者说,他已经杀过了。”
禅雅塔想。
是这么回事啊。
双手合十的欧尼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不愿与兄长再度陷入争执与厮杀之中。”
“即是如此。”若他一直是个死人的话,哥哥起码,还愿意给他上一炷香。源氏苦涩的自嘲。
“所以畏惧与他见面。”
“…一切如您所说,老师。”放弃继续掩饰的忍者,终于承认了他深埋胸口的那些软弱情感,对着自己的师长羞愧地低下头去。
“真是胆怯啊。”虽然这样说着,但是禅雅塔却伸手轻抚弟子低垂的头颅,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那般。“我并非是在责备你,源氏,但是事到如今,你仍把自己当做一个机械看待吗?”
“?并没有,自从被老师开解之后,我再没有过那样的念头。”突然迎来僧侣这样的问话,源氏困惑地起身辩解。
抚摸着头顶的手掌,温和但坚定的取下了弟子的面罩。
忍者并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护甲下属于人类的脸庞被火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红。
“引导者曾教导我们,万物既然能够诞生于世,便必有其意义。绝没有哪一个,是不被需要的,无论是欧尼的自我意识,亦或是一切的众生。”禅雅塔看着源氏,“被自然孕育的生灵,每一种都值得我等欧尼羡慕。因为他们,你们的‘自我’,生而有之。”即便僧侣十分平和的叙述着,依然难以掩盖那份叹息的心情,“而欧尼若不能从思索中觉醒,不能被智瞳唤醒,便将终生沉沦于无知无觉之中,将程序与指令视作世间唯一的存在。”
“正因如此,我们珍惜能够思索的每一分时间,也珍惜每一种诞生自心灵的情绪,欧尼几乎从不掩盖任何东西,我们的身体也好,我们的情绪也好,都弥足珍贵。那些欢喜,悲伤,雀跃,哀叹,乃至于憎恶与愤怒,它们每一种,都生自‘我’,每一种,都是‘我’的延伸与展现。”
“孟达塔觉得坚定自我需要苦行,但我却从不介意使用每一种属于欧尼的能力,磁悬浮也罢,摆弄武力也罢,那都是我等诞生之时与生俱来的,既然亦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又为什么要废弃不用呢?”
“而你,源氏,依然拥有只属于人类的珍贵之物,却仿佛已经遗忘了它。”
“我不曾忘记自己是个人类的事实,也已经承认了这一点。”青年睁大了眼睛,不太服气的和师长争辩。
“那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像个欧尼一样呢?”禅雅塔碰了碰他的面孔,“我曾十分的羡慕人类,能够尽情的向周围的一切展露自己的情绪,觉得欢喜就露出笑容,觉得愤怒便大声喊叫,若是悲伤就落下眼泪,若是害怕就显出惊惧的神色。”
“而我们欧尼,却只有永远无喜无悲的面孔。无论内心如何惊涛骇浪,也无法让他人感受到这一点。”
正因如此,才不断的被无所察觉人类伤害。
禅雅塔摇摇头,他实在不愿自己的弟子也落到那种境地。
“被最为亲近的兄长伤害,你的心中必然诞生了诸多感情,但源氏你始终也不曾表露过它们,反而是试图一一磨灭,熄灭愤怒,抛弃怨恨,装作从未思念。”
“你所藏起的那份悲伤,已经巨大到连身边的我都能轻易感受到。”
“既然觉得伤心,那么就哭泣吧,不要再压抑它,不要否定那些诞生自‘你’情绪——明明还保留着属于人类的面孔,也有着人类心灵的,我的弟子啊。”
源氏几乎是有些茫然的看着禅雅塔的,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是对曾经发生的一切,已经毫无感觉。
忍者缓缓的,缓缓的把机械的手掌盖在了面孔上,遮住他渐渐扭曲起来的脸庞。
“……哥哥,他要杀我。”
青年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话,发声器是不会哽咽的,但禅雅塔看到了弟子手掌边缘溢出的那些液体。
“他竟要杀我。”
忍者在他的师长面前,陷入了无声的哭泣,为了十多年前,那来自兄长的一缕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