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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只逗留了短短几日后,因为突然来了传唤的讯息,师徒俩个便回去了尼泊尔——原本禅雅塔是想停留得更久一些的,但向他发出召回请求的是孟达塔——源氏知道,他的导师本质上是个相当随性的家伙,就算被拜托了什么,也更喜欢以自己的方式去达成,然而只有面对来自师兄请求的时候,禅雅塔反而会规规矩矩的去做。
忍者曾好奇的问过僧侣缘由,对方是这样说的,“孟达塔容易拘泥于一些细节,只要没有产生妨碍,挑选会让他高兴的方式并无不妥。”源氏曾想对此吐槽点什么,但从小在尊师重道风气极浓厚的古老家族里长大的他,话还没出口之前便把它掐灭在发声器里了。
所以禅雅塔至今也不知道,人类这边,师弟纵容师兄这种事儿其实很罕见。
不过就算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很在乎,他一直是个万事随心的欧尼,只要没有对谁造成妨碍,然后结果大家都很高兴,这就是一件办得很成功的事情,至于经历的过程是如何曲折奇幻以及让人目瞪口呆,那都不重要。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孟达塔特地召回禅雅塔的理由。
僧侣们的领袖被邀请前往国王大道——一座由欧尼们建造的城市,那里的居民听闻了智瞳的存在,他们想要知道更多,而那座城市里,迷失的欧尼们也正在寻觅未来的方向。
但香巴拉不能没有主事人,在僧侣们选出更合适的留守者之前,禅雅塔被拜托暂时停留一阵子。
“你看上去似乎对此抱有疑惑。”僧侣回过头,看向走在自己身后的忍者。自从源氏开始改口叫他老师之后,只要青年呆在他身边的时刻,一举一动都肃穆得堪称礼仪典范,很多不经意的细节已经完全像是反射性的习惯了。以欧尼们看似规律,实际上全体都不拘小节的生活环境,禅雅塔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能让年幼者把如此繁琐的礼仪给养出了习惯。
“是的,为什么不直接委任老师担当主事人呢?”倒不是对孟达塔的决定有异议,但源氏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选一个更麻烦的方式。
“因我并无兴致,主事僧侣容易困于俗务,令我觉得烦扰。”禅雅塔回得非常直接。“孟达塔不会勉强我做厌恶的工作。” 听到这份回答的忍者沉默下来,他们就这样一路无话的回到了源氏居住的小屋。
“香巴拉中的事务并不繁重,从前我也曾帮助孟达塔打理过,你无需为我担忧。”僧侣稍稍安抚了一下依旧过于安静的弟子,“相较于那些整顿枯燥文书的劳动,我此刻更关切你,源氏。”
忍者很清楚他的老师指的是什么。
“……我与兄长之间的心结,大约唯有时间能解。”
听到源氏的这份辩解,禅雅塔没接话,只是歪头看着他,虽然欧尼僧侣面容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与他相处许久的源氏已经能够顺利地从许多细微动作里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绪。显然,此刻僧侣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因不愿再与兄长陷入争斗中,故而不去见面——但他在祭拜你。”禅雅塔停顿了片刻,他未能见到真正的场景,会知晓这个事实也是来自源氏的转述,不过从弟子相当平稳的语气里可以听出,应当只是普通的祭拜,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掺杂其中。“即便我对东方的习俗了解不多,也明白一件事,人类,不会数十年如一日的祭拜一个自己真心憎恶的人。”
听到他这句话的源氏,极为罕见的稍稍瑟缩起了身体,哪怕是遇到异常危险的敌人的时候,禅雅塔也未见过自己的弟子露出如此动摇的模样。
“兄长他,是个,异常严于律己的人……如果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的话,哪怕厌恶也会去做的……”
“因为杀死了你,所以他认为祭拜你是他的责任?”不能怪禅雅塔感到惊奇,这个逻辑实在是有哪里不对。“他也祭拜自己的敌人吗?”
“我不是兄长的敌人,却是他不争气的弟弟。”源氏沉声说道。
“因为是血亲,所以应当负有责任?”僧侣侧头看看他,“但那个宅邸中,全部也都是你的血亲,他们可曾有谁,还怀念与你?”
在日本时,禅雅塔特地问过弟子,不敢去见兄长也就算了,为什么其他的亲人也不见,源氏这时倒不再有一点萎靡的神色,回答的语气险恶非常,“他们早已经见过了,以深痛恶觉的敌人的身份。”然后便把他曾经如何把岛田家,从一个可怕的黑暗帝国折腾成了如今一蹶不振的一地黑道家族的事情告诉了师长。弟子能弃暗投明是好事,禅雅塔对此毫无异议,甚至有点想夸奖他,但想想那毕竟是源氏出生的家族,遂便作罢。
被老师如此询问的忍者再度垂下头去。
“源氏,你为何不愿认为,你的兄长已经不再对你抱有恶意了呢?”禅雅塔一阵见血的指出了问题所在。
青年再度陷入了死不吭声的状态。
欧尼僧侣叹了口气,这其实也不能全算是弟子的过错,毕竟岛田半藏是曾亲手杀死他的人。
“……并不是…不愿意相信。”似乎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源氏终于重拾了开口的勇气,“但是,与其抱有过分的期待,倒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最坏的结果,更好一些。”
禅雅塔凝视了他的弟子半响,末了,才像是已经放弃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么,这个结果,你接受了吗?”
“我已经接受它很久了。”这般作答的源氏已经尽力挺直他的脊背,但欧尼僧侣依然能窥见弟子垂下的肩头与始终只注视地面的视线。
“既然不再期待,那么我们暂时不需再谈论你的兄长。”禅雅塔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们来谈论你吧。”
忍者愕然的抬起了头。
“当年的始末,我听闻你说了大概,即便细节上可能有所一二疏漏,大体总归不会错。”欧尼僧侣看着他的弟子,“我思索了很多次,但依旧没能想通,为什么作为受害者的你,会认为自己才是犯下罪过的那一个。”
这一次源氏沉默了更久。
“如若当年的我能更果断一些,不想被卷入其中时就果断抽身离开的话,兄长也许未必……”未必会被迫到要亲自动手处决他的地步。
“你认为,这是你不够果决的缘故吗?”
“……是的,老师。”
禅雅塔对弟子平时明明十分优秀,一遇上过去的问题就开始钻牛角尖的性格表示十分没辙。
“源氏,你背叛过你的兄弟吗?”
“从未有过!那个事件本来就是污蔑!”提到当初的黑幕,忍者至今忿忿不平。“…兄长也是知道的。”
“除此以外,你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兄弟的事情吗?”
“没有。”源氏几乎是张口秒答,完全不见刚才好几分钟才能往外蹦一句话的样子。
“那么,你认为自己唯一的一次失误,就是当初作出选择的时候不够果断,被对手趁了先机,但当年的你,早已为此付出了莫大的代价。”禅雅塔再度看向他的弟子,“既然如此,此刻的你,又在背负什么罪责?”
“明明没有犯下过错,为何如今心虚胆怯,连当面质问都无法做到的人,会是源氏你?”
这些问题,忍者一个也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害怕得到不再预期里的答案,所以又决定逃走吗?”大约是怒其不争,禅雅塔的语气几近训斥。“我不知晓,我的弟子竟然怯懦至此!”
受到老师的这一份当头棒喝,源氏的目镜光源隐隐跳动着,许久之后,终于有了回音。
“您说的没错,我确实,不应当再逃避。”有些东西,一味的逃走,只会让事态越发恶化,直到最后无可挽回——没有人比源氏更清楚这个了。“起码,起码也该去问一问兄长,究竟是否……依然憎恶于我。”
青年苦涩的想。
也需要问一问,是否,依然想要杀死他。
欧尼僧侣赞许的点了点头,弟子终于愿意正式这个问题,那是好事。
然而也不必刻意拘泥于形式。
“你如今的姿态,即便是曾经的亲人也未必能辨认出原本的面目,而岛田半藏至今也不知道,你仍然在世的消息,如若担忧会再起冲突,大可以装作其他的什么人,和他相见也并无不可。”
“……唉?”源氏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等等,老师,刚刚说好的让他不要逃避呢?
“我希望弟子能解决困扰多年的心结,但并不愿他找个更大的麻烦回来。”禅雅塔拍了拍手,“说起来,源氏。”
“是,是的,老师?”总觉得对方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的源氏,接起话来颇有点战战兢兢。
“你说过,曾经的岛田家沦落至此,是你一人造就?”
“如您所说。”那又怎么了?源氏对那些无情的同族可没有任何同情和后悔。
“呃,你的兄长知道这件事吗?”虽然禅雅塔是个比较不通世俗的欧尼僧侣,但在外界旅行久了之后,他发觉人类似乎挺在意这些东西的,因此突然想起来的他,便问了一问。
忍者他整个僵住了。
“…………老,老师,我觉得,我还是过一阵子,再去找兄长吧……”
感觉要是被哥哥知道了的话,说不定会把他再打死一次……
“不思进取!!”
“但是,但是那个真的……”
岛田源氏,陷入了可能会被兄长二度怒而斩亲的大危机。
※※※
今晚没有雨,且月朗星稀,被玉盘高悬之后的天光照耀的城镇,仿如褪了色的白昼,并不是个合适潜入什么地方的日子。但如果打算潜入的这个人叫做岛田半藏的话,那么哪一天都是合适的日子。
男人漫不经心地行走在因为入夜而变得寂静的街道,熟悉的景物和不熟悉的景物掺杂在一起,被深深夜色笼罩的故乡的样子,他已经见过了十多回,早就不再陌生。然而只要到了这一天,半藏依然会在进入岛田老宅之前,在这条街道上独自漫步,直至深夜。
他能够用来凭吊弟弟的东西从来都不多。
仅存的一握翎羽被好好的用绢帕包裹着,放在贴身的暗袋里,每年也唯有这个时候,会从中珍惜的取出一根来作为祭物。当年岛田家发生巨变的时候,半藏其实还曾被某位心存愧疚的长老暗中邀请回来过。然而当他发觉因为不便携带,不得不留在家中的,属于源氏的那柄龙一文字竟然从库房里失踪之后,再度怒火中烧的少主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即便听闻岛田家因此败落,也没有过要回去的意思。
这个号称是家,却一次又一次令半藏失望的地方,已经把他所有的期待都消磨殆尽。
曾和源氏光临过许多次的拉面店,曾让弟弟在年幼时流连忘返的游戏厅,甚至是他躲着自己的时候用来藏身的小巷子。半藏一边走过这些熟悉的角落,一边饮缀壶中的酒液,清冽的口感,却带着近乎燃烧的热度,从喉咙滑入空荡荡的胃中,带来一阵焦灼的疼痛。
哐当的金属声音伴随着一声野猫的恐吓声,从他身边跳开。然后便有个小罐子,咕噜噜地一路滚到了脚边,是一罐开了封的喷漆,因为岛田家的关系,这个镇上的不良少年意外的多,由于好玩或者示威,划地盘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在角落的墙壁上用喷漆涂鸦也是常事,让镇内的清洁业者十分头疼。
少主的半藏当然不会做出那么没品的行为。
不过,源氏却有一阵子和那些孩子们混在一起,每天兴高采烈的在街头巷尾疯跑,装作普通不良少年的摸样,跟他们一起夜游,打架和沉迷游戏,往墙壁上涂鸦的蠢事当然也没有少做过。
这一切半藏都知道,因为弟弟曾十分高兴地向他炫耀,自己找到了朋友,然后每天热切的向他报告又玩耍了什么新东西。看在他难得真心喜欢的份上,少主他罕见的替弟弟遮掩了一二,甚至也没有怎么说教过,但很快,他身为岛田家幼子的事情还是被那些少年们发现了,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小鬼们害怕起来,很快便一哄而散,只留下源氏独自一人留在了不会再有朋友来的游戏厅里。
无事可做的他在游戏厅虚耗了很长的一段时光,直到半藏觉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主动介入,把源氏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忍者训练上为止。
记忆真是奇妙。
半藏想,那些陈旧的往事,曾经会让半藏冲着自己的兄弟发怒叫喊的,如今想起来,竟然只让他觉得想要发笑,忍不住嘴角莞尔。而那些十分温暖的,曾经会让他会心一笑的,仅仅只是追忆起些许恍惚的片段,仍叫他胸口抽痛,不由得闭上眼睛,把它们牢牢塞回脑海的深处去。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水,他把葫芦挂回腰间,俯身拾起那罐库存不多的喷漆。
【半藏在阴影中看着…】
他本想写一句,看着你们覆灭之类的话,但是可惜,本就残存不多的喷漆,写到一半便宣告它要阵亡了,没能恐吓成功的前少主十分不满的点了三个点儿,就此作罢。
半藏随手丢开了喷漆罐,步出死巷,今晚的圆月已经升上中天,无垠的月光似乎给万物都披了一层银纱。
多么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礼。
他静静握住了弓胎,望向岛田的旧宅,神龛堂的影子清晰可辨。
已经到了合适的时候,可以出发了。
大门的守卫每年都那么菜,让半藏怀疑是不是每年家族都在今天特别安排最没用的一群来看守,这样第二天就算爬不起来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影响。虽然是这样想着,但前少主拉弦的力道并没有减弱半分,他毫不怜惜的一箭洞穿了守卫中的欧尼,过去半藏曾想着那也算岛田家的财产,只打算用电流使对方进入下线状态,结果就是过了没多久,被强制下线了欧尼完成了重启,一爬起来便大呼小叫引来了全宅邸的守卫,让刚刚步入神龛堂的半藏连香都没来得及上就被迫匆匆退走。
那次之后,半藏对欧尼守卫下手格外凶狠,反正机器人只要中央芯片没事,就还能再启动,至于醒来之后AI人格程序会被重置这种事情,前少主并不在意——欧尼于他而言,就只是贵重一点的财产而已,能让如今的岛田家受点损失而觉得心痛的话,其实他还挺高兴的。
解决碍事的家伙们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因此当半藏步履如风的疾行到神龛堂前之后,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收敛了脚步才慢慢走入。重新修缮过的屋舍已经看不出半点遭受火舌肆虐的痕迹,烛光映着雪白的墙壁与朱红的木梁,在地上留下浅浅的影子,虽然空无一人,但神堂中依然灯火通明,这里的烛火从来都有专人看守,终日不熄的。
但半藏并没有看到看顾神堂的人,多半是被吩咐过,今晚不要出现,所有人都装作不知道他每一年的归来,类似此般的命令吧。
曾经的少主对究竟是谁下了这样的指令没有兴趣。
现在的半藏,一心一意的,只看着残留下来的龙神卷轴,从怀中拿出早早备好的香案,酒碗,和仅有的一根翎羽。
每一年,他准备一壶源氏喜欢的酒,一半来之前喝完,一半做为祭物。
原本,他是不饮酒的,因为不论弓还是剑,都必须保持手掌的稳定,但如今的半藏已经不大在乎这些细节,即便有了些许颤抖又能如何呢?只要他想,那么所有的箭都只会射在他需要的地方。
而且,美好的月色,当配上同等的醇酒。
如果喝得多一些的话,他就会醉倒,也许会因此而做梦。
也不知道为什么,半藏的睡眠沉实得可怕,虽然察觉到动静依然会醒,但不管是疲惫至极还是酩酊大醉,他从来都是一觉干脆到醒。作为一个杀死过兄弟的人,还能拥有这样良好的睡眠,也许他确实是个性情冰冷的家伙。而那么多年,源氏一次也没有在半藏稀少的午夜梦回里出现过,不管是怨恨的盯着他也好,愤怒的冲他咆哮也好,一次也没有。
他的弟弟从来是个洒脱到让人嫉妒的家伙,大约已经早早看开了一切,往生投胎了也说不定。
曾经的岛田少主,是个守旧且讨厌看到自己的样子被留存的人,所以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和他一同长大的兄弟源氏,也照着兄长的喜好,极少留下什么影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把自己灌醉,即便梦中见不到源氏前来责问他,能梦一场过去的回忆,都是好事。即便察觉到身后跟踪者鲜明的气息,半藏也完全不为所动,兀自点燃了线香。他现在想的,只有今晚,自己能否在入睡之后,做上一场漫长的长梦,这样不着边际的事情。
唯在梦中,他还有可能,再度见到源氏。
数十年过去,再也没能见过弟弟面容的半藏,到如今,其实已经记不起源氏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