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临危受命(1 / 1)
辛卯年,二月初二,龙头节。那特兰大漠上一片晴空,万里无云。偶有几只飞鸟掠过,见证着扎托巴和伊赛这最重要的时刻。
在扎托巴和的大殿前,钟离冼穿一身湛蓝色镶金边的华贵礼服,缓步走上大殿前的百级台阶。绣着云纹的战靴,镶着蓝色宝石的金鞘王剑,刻着烫金纹样的铁护腕。伊赛尚蓝,这身装束代表着伊赛王族的最高权力。只是,他束发的缎子,是纯白的。
众人在大殿前齐齐跪倒,迎接伊赛的新汗王,先王钟离珏的次子——钟离冼。
“参见大汗——”众人的声音震撼如潮水,又整齐如一人。他们齐齐行了大礼。这礼节,代表着他们对伊赛最高掌权者的朝见,代表着他们对伊赛最高权力的崇尚。
“众位请起。”钟离冼抬起双臂,那一刻,他感觉他的双臂,要撑起整个乾坤,纵使顶着再大的压力,他也不能倒下。
这一年,钟离冼十八岁。
这一日,他没有父亲,没有兄长,也没有长姐。他大了,他的母亲需要他保护,他的子民也需要他保护。他已经是伊赛史上,最年轻的汗王。
钟离冼是十日前收到钟离准、勘代和阿甲的信。他读完了信,浑身僵住,手中一滑,信落在了地上。
“怎么,是你大哥的信?”阿桑妲恰好进来,见信落在地上,顺势弯腰去捡拾。
“母后……”钟离冼冲了上去,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信已被阿桑妲执在手中,钟离冼只握住了阿桑妲的手腕。
“怎么,不能看么?”
“没……没有……”钟离冼松开了手。
那封信,钟离冼感觉阿桑妲读了很久,很久。她将那信握在手中,一寸一寸地握紧,直至指甲穿破了纸,深深嵌入手掌当中。
她转身出去了,一步一停。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钟离冼想说些什么,可话就梗在喉咙当中,什么,也说不出。
那一夜,钟离冼一夜未眠。他披着披风,立在风口,也没有束发。寒风呼啸而过,吹在面颊,有如刀割。
那一夜,阿桑妲在寝殿里,失声恸哭。在子女面前,她不能落泪,现在,终于只有她自己了。如果这消息只是突如其来,或许于她更多的是伤心惊惧,可她本就知道有此端倪,却无力改变任何一环,事情终究还是向着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除了恸哭,她什么也不能做。
弘燚,弘燚,弘燚……为什么你也要离开我!阿卓他离开了我,他把我托付给你,把伊赛托付给你,如今你先我而去,你对不住阿卓!你有愧于阿卓!
次日晨,汗王薨逝的消息传遍整个伊赛,伊赛一族,一片缟素。
二月初一,由勘代和阿甲率领的队伍护送着钟离珏的梓宫抵达了扎托巴和。他们依照钟离准的吩咐,一刻也不敢耽搁,但是直到他们顺利抵达扎托,都没有再见到钟离准。
“阿甲哥,我大哥呢,我大哥呢,我大哥呢!”
当钟离冼抓着阿甲的衣襟问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汗薨逝,大王子失踪。接二连三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劈向了在关外安定了二十年的伊赛,更是对阿桑妲一家巨大的打击。
当晚,阿桑妲叫了钟离冼到她的寝殿。
钟离冼庄重地整理了衣衫,前往了阿桑妲的寝殿,谨身拜倒:“儿臣拜见母后。”
“起来吧。”阿桑妲吩咐。
阿桑妲没有让钟离冼落座,钟离冼便恭谨地立着。“母后……有何吩咐?”钟离冼问。
阿桑妲缓声道:“你现在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整个伊赛都落在你的肩上。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了,你有何决定?”她直接问的就是“决定”,而非“打算”。
“母后。”钟离冼缓缓屈膝,端正地跪下,“儿臣决定,登基为汗,主持伊赛,举行父汗的葬礼。”
“好,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阿桑妲点了点头。
“儿臣,叩谢母后!”钟离冼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二月初二夜,那特兰大漠搭起的高台上,是钟离珏的葬礼。
钟离珏迎娶阿桑妲,又受阿卓和之托,成为伊赛汗王,这二十多年来,早已是半个伊赛人。他年轻时就对阿桑妲说过,他死后便从伊赛之俗,行火葬,与天地同在。中土的人讲究叶落归根,他说,他的家乡本应是京城,可他漂泊半生,也说不清家乡究竟应该算是何处,就让他的骨灰随风飘散,终有一日,会落在家乡。
阿桑妲手持火把,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的眼中没有泪光,面上也没有泪痕。眼泪,早在该流的那一日就已经流干。这世上不会有人再唤她“阿桑”了,现下她不会再流泪,拭干泪水,她已是伊赛的太后。太后,不能哭。
自阿卓和走后,她再也不想主持这样的葬礼。
“弘燚,你便要……与天地同在了么……”说着,阿桑妲将火把一抛,高台上如爆裂般扬起一条火蛇,熊熊火光几近映红了整个大漠,也燃烧在阿桑妲的双眸当中。那一刻,伊赛的众人,全部跪倒,送先王离去。
和上次一样,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将烈焰下的一切全都吞没,等到最后一点星火熄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全都随风飘散。
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还都只是一个开始。
又是阿桑妲和钟离冼母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了。
阿桑妲问:“然后,你有什么决定?”
钟离冼道:“儿臣决定,百日丧期过后,迎娶萨顿长公主迪洛阿米拉。然后……率部归顺□□。”
“啪”。
一片寂静。
钟离冼跪下。
阿桑妲斥道:“现在你当上大汗了,你可满意了?”
“儿臣不敢。”钟离冼叩首。
“你给我站起来!”阿桑妲厉声道。
钟离冼没有起身,一字一顿道:“请母后恕罪。母后不相信儿臣,儿臣理解。但是不管母后相不相信儿臣,哪怕是伊赛所有的子民都不相信儿臣,儿臣都要做这件事情。儿臣扪心自问,上,无愧于天地祖先,下,无愧于亲人臣民,请母后,拭目以待。”
“你给我站起来!”阿桑妲抓着钟离冼的领子,令他站了起来。
现下钟离冼初长而成,身量已经比阿桑妲高出半个头来,阿桑妲若是想直视他的双目,还要微微仰头。
阿桑妲一字一顿道:“你记着,无论你做没做过,无论我信不信你,你现下都是伊赛的汗王了。我们伊赛的男儿,头顶天,脚立地。从今天开始,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堂堂正正的汗王,在你的子民面前,你给我站直了!听见没有!”
“母后的教训,儿臣谨记!”
钟离冼端坐于汗王座上,眉眼之中的坚毅竟是更胜其父。来议政之前,钟离冼手中拿着父亲留给他和大哥的那封信,小心存于自己的剑鞘之中。他已经大汗了,这把王剑,不需要经常出鞘。他将王剑放在架子上,信步走出了寝殿。
钟离珏嘱咐过,如果他遭遇不测,便让钟离准和钟离冼一同拆开那封信。现如今钟离准失踪,钟离冼觉得,那封信,也没有拆开的必要了。父亲说是写给他和大哥,可他心下清楚,这封信主要是写给大哥的,因为信中所说的内容,父亲已经嘱咐过他了。这个秘密,从父亲和大哥离开扎托到京城赴宴之前就藏在他心里,一直到现在,他登基为汗,他都没有说出来。
“阿甲,勘代。”钟离冼吩咐了一声。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汗王,在众将和众臣面前,他应该直呼他们的名字,而不是叫他们哥哥、叔叔。
“在。”阿甲和勘代各自上前了一步。
“大哥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勘代回禀。
“罢了。”钟离准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正色道:“关于……父汗的死,”他不得不提起这件事,“你们二人,是离真相最近的人。今日,就请你们二人,将事情的始末,全都说与本汗。”
在出发之前,钟离珏也同样单独吩咐过了勘代,是以钟离冼和勘代根本就是心照不宣。此刻勘代明白,钟离冼让他现下说此事,是说给众人听的。想到此处,勘代遂道:“一月十二,先王奉诏入宫觐见□□皇上,出宫之后受萨顿王之邀,前往京城郊外叙话,事后中毒身亡。”
下面一片骚动。
阿甲顺势上前请命:“大汗,我们是否陈兵萨顿,讨回公道?”个中关节阿甲并不知情,但他明白,在这种时候,不管大汗最后做什么样的决定,都应有人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他,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
“此事……我们暂且不议。”钟离冼抬了抬手。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显然钟离冼的意见与大部分人是相悖的。
“众位请稍安勿躁!”钟离冼站了起来,口中言语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眉眼之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们……就这么急着拿整个伊赛一族去冒险么?”钟离冼厉声呵斥。
众人全部噤声。
钟离冼语气略缓,续道:“众位大多是前辈,本汗是晚辈。但是各位前辈还记得胡琚人是怎么被灭了族的么?”
见没有人回话,钟离冼续道:“本汗不才,从小听父汗和母后讲过,当年胡琚王穷兵黩武,为阔疆土到处征战,令百姓怨声载道。昔年□□的战神毅亲王,不,应该是庶人拓跋烽和镇西大将军徐世敦共同率军伐胡琚,一举灭了胡琚人的族。现在胡琚人早已被汉人同化,便是当年烜赫一时的胡琚王族,现下也不过与平民无异。胡琚一族亡了,本汗想问问各位前辈,你们觉得,是因为他们打输了这一仗,死了许多人吗?”
“不,不是!”他自问自答,“是因为这一仗败了,胡琚一族被天下人看轻,胡琚人的服饰、用具、歌舞、礼乐、风俗全都在屈辱中不复存在。可这些,都是一个民族的瑰宝。到如今,胡琚人的身上的确还流着胡琚人的血,可是魂没了,你们说,这不是亡了族,是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没有一个人回话。
钟离冼又续道:“伊赛和萨顿有秦晋之好。许多年来伊赛和萨顿之间虽然冲突不断,在外人看来却是同气连枝。试问,如果我们现在就打破这种平衡,你们说,会怎样?”
这一席话,钟离冼说了很久才说完。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响彻了整个大殿,气息厚重、平稳、匀称。
“该打的仗,我们要打。但请各位切记,穷兵黩武,不是我们安守一方秘诀!”
“大汗。”老将喀德潜上前一步。他少年时是跟着大汗库卓雄彧打过仗的,库卓雄彧是钟离冼的外祖父。
“请讲。”钟离冼抬手。
喀德潜道:“大汗所言,高瞻远瞩,末将等佩服。但这终究是纸上谈兵。咱们伊赛从先祖时就是在马背上驰骋的民族,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恕末将直言,大汗年纪尚轻,战场上刀剑无眼,您恐怕还没有经历过。”
“喀德将军错了!”钟离冼“刷”的一声拔出佩剑来,“本汗从小就上过战场,但本汗确实没上过伊赛的战场,那是因为父汗治理有方,他国摄于伊赛强大,不敢向伊赛宣战。至于刀剑无眼,本汗倒是想试试,将军乐意奉陪么?”
要说起来伊赛男子当中的确是多有血性男儿,喀德潜虽然已年过半百,却丝毫不含糊,也拔出了刀来,并没有说“末将不敢犯上”这些套话。
“好!”钟离冼走下台阶,“将军直爽,本汗佩服!那就请各位退后吧。”
听闻此言众人是心情各异。有的是欣慰,有的是担忧,有的是畅快。勘代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跟着阿卓和一起长大的,从小就在阿卓和身边。钟离冼已经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汗王。对于钟离冼来说,勘代更像一位指引方向的长辈,而勘代对钟离冼亦有极高的期望。
钟离冼和喀德潜交起了手。
这种场景在伊赛是不多见的,是以众人都擦亮了眼睛。关外的人一向洒脱,汗王和将领切磋武艺倒也不少见,但是这样在大殿上就拔剑相向的着实是不多见。
霎时间大殿上是刀光剑影,铿锵有力的兵戈相接之声是接连不断,刀剑相碰,蹭出了火星。
起初殿上是鸦雀无声,只听得兵戈相接之声。随着这场交手进行到白热化,喝彩声渐起,喀德潜原本是面色严肃沉重,也渐渐露出了笑意。
两招的间隙,喀德潜道:“大汗出招磊落、干脆,末将佩服。”
钟离冼道:“本汗是晚辈,还得靠像将军这样的前辈多提点才是。”
打到最后,一老一少二人竟是酣畅淋漓。都说不打不成交,习武之人交上了手,甚至连对方的品性都看得分明了。
最后一招,尘埃落定,钟离冼一招险胜。
钟离冼抱了个拳,“喀德将军,承让了。”这是习武之人当有的礼节,而非君臣之间当有的礼节。
这一次,喀德潜是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汗文韬武略,末将心服口服!”
钟离冼走回台阶之上,对众人道:“各位,本汗的确年纪尚轻,还需各位前辈多多提携。本汗不一定知晓该如何处理咱们伊赛的每一项事务,但是本汗会知晓,谁最适合去处理每一项事务,请各位拭目以待!”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终于响彻了整个大殿。这是钟离冼成为汗王之后的第一次议政,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打的架也都打了。这一日到底定了多大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勘代叔叔,今日我的表现可还过得去?”钟离冼出了大殿,和勘代并肩走在廊子上。
勘代道:“现在你已经是大汗了,整个伊赛都由你说了算,这种事,不必问我。只一句,大汗不负先王所托。”
钟离冼道:“以后,有许多不明之事还要向勘代叔叔请教。”
勘代道:“那勘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了阿桑妲的寝殿,钟离冼停下了脚步道:“我要去向母后请安了,告辞。”
“来了?”阿桑妲直起了身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钟离冼行了一礼,随后起身。
儿时他们都是如此,纵然每日玩得再疯,晨昏定省,也是从来都不会缺了的。
阿桑妲淡道:“听说你今日在大殿上的训话令众人心悦诚服。而且,你还跟喀德潜交了手?”
“是,母后会怪我不尊重前辈么?”说着,钟离冼在阿桑妲身畔坐下。
“怎会?”阿桑妲嘴角微微上翘,“纵然伊赛再如何随意,也是先有君臣后有长幼。今日你若拿不住他们,永远都拿不住他们。喀德潜一向对血统看得极重,你父汗在位的时候都没能完全拿得住他。你,做得很好。”
“谢母后。”钟离冼又是恭谨地回了一句。此时他坐在母亲身畔,仔细打量着母亲。才不过几日工夫,母亲的鬓角已多了许多白发。
阿桑妲不禁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小凝收到消息没有。”
钟离冼顺势道:“母后,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件事,我想把阿姐接回来。”
阿桑妲道:“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做主,若是你能处理得好和萨顿的关系,你就去做吧。左右我也是很想她的。”
钟离冼笃定道:“母后放心吧。这半年多这么委屈阿姐和拉曼哥哥,也是为了我们能拿住萨顿的把柄。萨顿跟我们结了梁子,我估计塔丹会寻求□□的庇护,最简单的就是他嫁一位公主过去,再娶一个公主回来。如今他不再看中我们这个姻亲,阿姐的身份也就不那么敏感了。况且,”钟离冼的拳头一握,似是抓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我们已经抓住了萨顿旁的把柄。”
沉默良久,阿桑妲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钟离冼的肩,“你父汗,没有选错人。”
北漠山高水远,消息从京城传到北漠的时候已经是一月底。
北漠疆域辽阔,但大多是戈壁、草原,渺无人烟。人们多是游牧为生,以氏族居,通常是隔上几里才有一片营帐,一片营帐就是一个家族。也就是北漠王的王帐消息会灵通些,其他的营帐消息都是闭塞的紧,十天半月也遇不到外人。
有言道是道听途说,三人成虎,当钟离凝第一次听到伊赛王薨逝的消息时,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父亲是大汗啊,所到之处都是有军队保护的,况且以父亲的武功,虽算不得武功盖世,寻常人也是断近不了身的。
钟离凝时而在想,自己如今身在这种地方,有可能永远都听不到这个消息。现下听到了这个消息,事情竟已过去了半个月了。她恨自己,这时候,竟然身在这种地方。
待到走远了,钟离凝抓住拉曼的领子,眼中登时便噙满了泪水,“他们说阿爹出事了,阿爹出事了!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走,我们去北漠王的王帐。”拉曼把钟离凝抱在怀里,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应该给卓伊最大的支持。
那一路上,平日里十分健谈的钟离凝竟是一言不发,双目只直勾勾地望着他们要去的方向。
她的眼眶干涩得像火,流不出一滴泪水。那是泪水堵住胸口的感觉,想咽,咽不下,想流,流不出。迎着风策马,任凭着风沙抽打在身上、面上,却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忽然觉得胸口一滞,钟离凝捂住了胸口,手上登时失了力道,没握住马缰。马蹄高高扬起,钟离凝被甩得腾空而起。拉曼见状忙飞身而起,托住钟离凝的腰,将她接在怀中,令自己的后背落地,化去了冲击。二人在地上滚了几丈远才停了下来。拉曼吹了一声马哨,两匹马才终于安静下来。
拉曼再看向钟离凝,她只静静躺在他怀中,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都是一笑置之的拉曼,此刻竟然有些许怕了。最可怕的不是她不敢相信,是她不敢相信自己心底已经信了。
拉曼在听到的那一刻就已经信了。越是需要压制住的消息,一旦传出来,就越可信。
“卓伊……卓伊……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钟离凝缓缓用双臂挂住拉曼的脖子,缓缓攀了上去,默默抽泣起来,泪流成河。
离开了家乡,以一个“死人”的名义在外漂泊,如今父亲走了,自己却见不到最后一面。
半晌,钟离凝用袖子拭干了眼泪。寒风中面颊红肿起来,几近皴裂。她沉声道:“我们不去北漠王的王帐了,你陪我……回家吧。”
“好,我陪你回扎托。”
至此,他们方又上了马。这一次是直向着西南方向,那是扎托巴和的方向,是家乡的方向。
一连七日七夜,二人几乎是没有合眼,每日不过歇息两个时辰,就是这样日夜兼程赶到了扎托。
从来没有感觉到,家乡,竟然这么远。
钟离凝本想着,她一个“死人”,回到扎托,不过就是像孤魂野鬼一般飘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远远地便看见,迎接他们的是列队严整的军队。
待到再走进些,钟离凝看得分明,带队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母族表兄阿甲。一晃也都是半年多不见了。
钟离凝和拉曼都下了马,牵着马向前走去。阿甲见他们走进了,也下了马,后面跟着的亲兵全都下了马。
钟离凝口中一句“阿甲表哥”才欲出口,阿甲便俯身行礼:“末将奉大汗之命,恭迎长公主、长公主驸马!”
听了此言,钟离凝明白,父亲是真的去了,阿冼已经成了新汗王,自己已经成了长公主,拉曼成了长公主驸马。如若这样说的话,她与塔丹的婚事,多半已是不作数了吧。
“众位都请起吧。”钟离凝抬了抬手。
听了钟离凝吩咐,众人方才起来。阿甲请钟离凝和拉曼上了马车。一路上,钟离凝都靠在拉曼身上,一言不发。她心里清楚,阿甲现下统领的是伊赛最精锐的亲兵,此去京城他一定率兵护送,他会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可是她不想问。
马车到扎托城外便即停下,钟离凝和拉曼下车。阿甲也抬手令军队停下。
迎面而来的是钟离冼和三两个随从。
众人皆下了马,正襟施礼:“参见大汗。”
钟离冼飞奔上前来,跪在了钟离凝面前,抱住她的腰,“阿姐,你回来了!”
钟离凝鼻子一酸,忍着泪,执起钟离冼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用袖子替他抹去眼角的泪痕,“你现在是大汗了,不能失了仪态。”
钟离冼道:“我确不能人前失仪,可现在没有外人,我想阿姐。”
半晌,钟离凝松开了钟离冼的手,后退了几步,与拉曼一同朝钟离冼行了大礼,“参见大汗。”
“请起。”钟离冼俯身扶起了他们。这一礼的意义很重,这代表阿姐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钟离凝和拉曼随钟离冼回去一同拜见了阿桑妲。
拉曼见了阿桑妲起初是循着礼数称“太后”,阿桑妲却说:“你如今该叫我母后了。”
拉曼遂又行了一礼:“母后。”
阿桑妲执了二人的手,将钟离凝的手放在拉曼手中,“有你照顾小凝,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此处,也是无话。任谁心中也都清楚,随后的话,许是最难说出口的。
钟离凝深吸了一口气,“阿冼,带我去拜见父汗吧。”
“好。”钟离冼点了点头。
拉曼放开了钟离凝的手,这时候,应该让她独自去,独自面对吧。
这一段路,钟离凝不知走了多久。记得往常,这段路不过是飞身一跃便即到了,可是今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不管怎么走,也走不到。便是走到了,她也再见不到父亲,只见得到灵位了。二月初二是阿冼的继位大典,也是父亲的葬礼。父亲已经在熊熊烈火之中,与天地同在了。那时候,父亲一定穿着代表伊赛无上荣耀的湛蓝色铠甲吧,父亲的面容一定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吧,父亲……父亲……
钟离凝跪倒在了钟离珏的灵位前。
这半年来漂泊在外的苦楚和一路上积压在胸中的伤痛全都在这一刻迸发开来,钟离凝对着父亲的灵位,失声痛哭。那哭声凄厉绵长,久久不能平息。
钟离冼就在钟离凝身畔站着,适时地给了她支持。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阿姐如今回来了,他也要保护阿姐。
钟离冼有些羡慕钟离凝。阿姐纵然是女中豪杰,她终究是女子,她的伤心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可是他不能,他是大汗,大汗不能哭,哪怕是身受着椎心之痛,也必须保持最冷静的状态,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钟离凝终于止住了哭声。她转过身来,沙哑着嗓子问道:“阿冼,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不见阿准?”
“大哥他……”钟离冼缓缓蹲下身子,抓住了钟离凝的手臂,“阿姐,你答应我,你不要激动。”
“怎么了!”钟离凝抓住钟离冼的衣襟。
“大哥他失踪了,至今还杳无音信。”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钟离凝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阿姐——来人——请大夫!请大夫!”钟离冼抱起钟离凝,冲了出去。
阿桑妲、钟离冼和拉曼都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医女小心翼翼地来禀报情况,钟离冼急急问道:“长公主怎么样了?”
医女道:“大汗,长公主……长公主见红了。”
“见红了!”阿桑妲一惊。
钟离冼和拉曼都不甚懂得此事轻重,遂都追问。
那医女迟疑道:“长公主已有了近两个月身孕,方才悲伤过度,现下……现下有小产的危险。”
拉曼听闻此言,自责不已。他们对此事都没有经验,钟离凝身体底子一向极好,也没有明显的反应,是以,他们二人对此都没有丝毫察觉。
待到医女再出来回禀的时候,已然是入夜了。医女道:“恭喜太后,大汗,驸马,长公主的孩子,保住了。”
阿桑妲听闻此言,松了一口气,却吩咐要会寝殿去了。侍女珠璃问:“太后,您不与长公主说说话么?”
阿桑妲挥了挥手道:“不了,就让他们这些小辈,多说说话吧。”
钟离凝悠悠醒转,拉曼握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卓伊,我们有孩子了。”
“孩子……孩子……”钟离凝不由得把手放在腹上。
拉曼又道:“这个孩子……生命很顽强。”
钟离凝又向钟离冼伸出了右手,钟离冼也握住了钟离凝的手,“阿姐,你的孩子,也是父汗的血脉,你要保重身体。”
钟离凝看看钟离冼,又看看拉曼,默默点了点头。
半晌,钟离凝松开了左手,对拉曼说:“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话跟阿冼说。”
“嗯。”拉曼起身,转身出了钟离凝的寝殿。
“阿冼。”钟离凝又松开了右手。
钟离冼预料到阿姐要与他说什么了。
“阿准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钟离凝坚定地盯着钟离冼的双眸。
“没有。”钟离冼斩钉截铁。
“我相信你。”钟离凝郑重地点了点头,把手覆在了钟离冼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