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福兮祸兮(1 / 1)
拓跋熠直到回到府中也没有好脸色。靳人麒向他献策生擒夜罗刹本是为了邀功的,可皇上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赦免了她,还许给她一个什么“天下太平,亲人平安”的愿望。这一切看在拓跋熠眼中,简直是荒唐至极。
靳人麒连连劝道:“王爷息怒,至此王爷还看不明白么?旁人看来皇上虽然只是赦免了一个女子,可皇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什么态度?”
“那自然是她对付的是什么人,皇上准备对付的,就是什么人。”
拓跋熠听了这一席话,陷入了沉思。
靳人麒续道:“皇上已经召伊赛王明日单独进宫了,王爷还是多关注更重要的事吧。”
当钟离冰踏进水府,看见父亲、母亲、舅舅和舅母的时候,不由得是百感交集。她一言不发,端庄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这一日不知跪了多少次,唯有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钟离珉一巴掌掴在钟离冰脸上,那声音亮得都让人一颤,钟离冰的左颊登时肿了起来,她依旧纹丝不动地跪着,没有一句怨言。
钟离珉厉声道:“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
钟离冰一字一顿道:“爹教训的是,女儿一生都不敢忘。”
三年了,钟离冰终于又扑进了父母的怀里。
水云卿心疼地用白药替钟离冰擦着红肿的面颊,钟离冰却还嬉皮笑脸地对水云卿耳语道:“娘,你放心吧,爹根本就舍不得打我。刚才那巴掌是个空心儿巴掌,就是让咱们听个响罢了。”
“谁说的!”此时钟离珉恰进来,“我可是真打的。”
水云卿道:“行了行了,不管是真打假打,总之,阿逆回来了就好。”
“听说你今天在宫里把北漠人的刀空手折断了?”钟离珉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
钟离冰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递了过去,面上却是故作轻松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嘛,大约是北漠的铸造师都是半吊子工夫,铸出的刀碰一下就断了。”
钟离珉面露惑色,拉着钟离冰的手腕,“走,到后院去。”
“爹……爹……”钟离冰被拉着挣脱不得,方才已经让父亲搭过了脉,心知是瞒不住了,索性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承认了,“我我我……我为了能短时间提高内力,求林婶娘教了我逆行磬音诀,练了……练了两年。我我我……我错了。”
“你逆行了磬音诀?!”
此时父女二人已到了后院,钟离珉转过身来,当钟离冰看到父亲面上的惊异之色,她感觉自己可能承认得……太早了。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遂道:“是……啊。”
“不可能。”钟离珉眉头微蹙,“你现下内力纯正厚重,气息稳定均匀,内功当属阳,并非属阴。过来,伸手。”钟离珉伸出了手掌。
“我可不要!”钟离冰转身见水云卿、水云天和林潇都跟了过来,忙跑过去攀在母亲身上不肯下来,“爹,你要试我的武功啊!你要是把我的经脉震断了怎么办?”随即又对水云卿道:“娘……”
见水云卿不说话,钟离冰又躲在了水云天身后,“舅舅,你看我爹……”
直到钟离冰在三位长辈之间穿梭了好几回,三人却还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欲插手了。钟离冰只好乖乖走进院子,伸出了手。
这可是她第一次同父亲对掌,她甚至从没想象过这一辈子她还会有机会同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交流一番。
钟离冰闭上了眼睛,凝神定气,感觉一股力量自丹田流向四肢百骸,最终聚集在右臂,再到手掌。她也感觉到一股力量来自父亲的手掌。那感觉很是微妙,她能感到那是强大到重如泰山的力量,却丝毫没有感到压迫。两股内力相互碰撞、交错、融合。父女二人各向后退了一步,两只右手之间有了一定距离,之间一团白雾自两手之间开始生长。在内力的激荡下,二人的衣袂都随风飘动着。
“不可能……不可能……”林潇忍不住慨叹。
“如何?”水云天和水云卿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
“阿逆的内功……”林潇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此时,父女二人方是渐收内力。水府后院的这一阵“空穴来风”的风,也终于逐渐平息了下来。随后,他们各自略略顺了顺气。
钟离珉与林潇对视片刻,也摇了摇头:“不可能。阿逆现在的内力大约能与一个有三十年功力的武林高手无异了。”话毕他随即便问钟离冰:“你这段日子都经历过什么?”
钟离冰遂把自己从离开水家,到不慎被人偷袭,再到进了刑部大牢的这段经历说了。她故意隐去了被水彧刺了一刀和在大牢中受过的苦楚。
……
“那天早上我一抬头,看见御老头儿从窗户里钻进来。他握住我的手腕好久,我当时感觉气息顺畅了不少,力量也充沛了许多。然后他还给我画了一个什么皇宫的地图,我看得也不甚明白,但左右还是靠着这地图出来了。镣铐都是我自己拉断的,门也是我空手劈开的,所有拦路的人都是轻轻一指就点倒了。我也知道,他应是给我渡了真气,可是……”
“这么说……”钟离珉若有所思,“他传你的功力,不但弥补了你逆行磬音诀落下的亏空,而且给了你三十年的内力!”
“三十年!”钟离冰难以置信,“御老头儿这么大方!那现在,我是这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了?”
再伸出手掌,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内力在体内游走。起初不甚了解,总是浑浑噩噩的,现下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承载了三十年的内力,似乎也逐渐能够控制了。她曾经一度想成为一个武林高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保护自己,能够保护身边的人,能够和表哥并肩作战。可如今,真的成为了能空手折断钢刀的武林高手,她却迷茫了。身怀绝世武功了,然后呢?
她回房里取了自己的那一套兵器,将袖箭套在臂上,又用手托着元戎弩,朝着后院校场上的箭靶一连射出十七箭。
心,乱了。
驿馆那边,钟离珏和钟离准父子接了圣旨,别国的几位王公皆各怀心事。想必最是心急的应要数北漠王了。宫墙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宫外的麻雀想飞进去变成凤凰,是比登天还难;宫墙又是一道破碎不堪的网,宫里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有时候一日就能传遍了全城。当北漠王听闻了宫里传出的消息,起先是愤怒不堪,半晌又不由得恐惧起来。北漠袭扰□□的边境不只一次了,而□□却是议和多于反击,北漠人总觉□□畏缩,本想着借这次朝贺,给□□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己方被对方对付得人仰马翻。所以,他们有理由相信,□□不过是在保存实力,以求一击毙命。
这道圣旨是拓跋烨身边的黄信亲自来宣的,里面明文说了,是让钟离珏单独进宫觐见。
钟离准问:“父汗,用不用我与你一同前往?”
钟离珏笑道:“你担心什么,皇上不过是找我闲聊几句。再说了,圣旨里说了,是让我独自前去,你去干嘛?难道你想去见定平公主啊?”
“父汗说笑。”
钟离珏进宫的时候,拓跋俪和拓跋仪正在宫里散步。拓跋俪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了几眼,不见钟离准的身影,不禁黯然道:“扎那他没来……”
“俪儿。”拓跋仪拉着她的手臂走开,“你眼里除了这位伊赛王子,就没有别人了么?”
“我……”拓跋俪一时语塞。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待到走远了,拓跋仪狠狠地甩掉了拓跋俪的手,“昨日在皇叔的寿宴上你也看见了,他看那位钟离姑娘的眼神,是什么眼神!”
“可……那是他妹妹啊……”拓跋俪依旧坚持。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拓跋仪恨铁不成钢,“你昨日没听见么?她父亲是伊赛王的义兄,她根本就不是伊赛王子的妹妹,你以为他们用得着遵守什么‘同姓不婚’么?”
“可是父皇……”
“你指望着皇叔赐婚么?你是皇叔和敬贞皇后唯一的女儿,皇叔怎么舍得让你远嫁西边大漠?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做了伊赛的大王妃,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会幸福吗?你可是堂堂□□嫡公主,是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难道你是想一辈子面对着一个根本就不喜欢你的人吗?”
拓跋俪本还平和,现下被拓跋仪这么一激,竟不由委屈的落下泪来,“她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她?我……我的容貌比不上她吗?我从小熟读诗书,习得琴棋书画,我的学识比不上她吗?至少……至少我是个公主,我的血统……”
“你的血统就是比不上她。”拓跋仪一针见血,打断了拓跋俪,“钟离冰不是她堂妹,可你是。”
“姐姐,你说什么?”拓跋俪握住了拓跋仪的手腕,听到此惊天之言,她也顾不上哭泣了。
拓跋仪道:“皇叔登基那年,伊赛王一直都在皇叔身边。那时候你尚在襁褓。伊赛王离京之前皇叔和他在御花园把酒言欢,我听得清清楚楚,伊赛王他称呼皇叔为‘皇兄’。伊赛王的本名根本就不叫‘钟离珏’,他是你皇爷爷的次子,拓跋烁。当时他们都以为草丛里过了一只猫,可他们都没想到,那是我。”拓跋仪一口气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从幼时心中就藏着的这个秘密,到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心口说不出的舒畅。心下想着,若非是这个从妹偏偏喜欢上了那位伊赛长王子,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吧。
“同姓……不婚。”拓跋俪瘫坐在了地上。
“公主!”远远跟着的宫女韵韵忙上前去扶起了拓跋俪。
拓跋仪叹了口气,吩咐道:“你扶俪儿回庆妃娘娘宫里吧。”
“伊赛汗王钟离珏参见□□皇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隔二十一年,钟离珏终于再次和拓跋烨面对面,行了这庄重肃穆的一礼,礼数上,滴水不漏。
“伊赛王请起。”拓跋烨抬了抬手。
“谢皇上。”钟离珏起身。
“你们都下去吧。”拓跋烨大袖一挥。
黄信遂带领众人退下,关上了殿门,大殿里就只剩下了拓跋烨和钟离珏二人。钟离珏自忖料的没错,皇上,确乎是找他来“闲聊”的。
“坐吧。”拓跋烨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谢皇上。”钟离珏谢恩之后才落座。
拓跋烨道:“今日叫你来,不过就是随意聊聊。”
钟离珏道:“不敢。皇上有事吩咐便是,小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朕要你今日率部归顺,你意下如何?”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哈哈哈哈……”二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钟离珏笑了半刻才停了下来,说了一句:“皇上可真是说笑了!”
拓跋烨也是强压着笑容:“是啊,我的确是在说笑!”
拓跋烨续道:“今日是想与你谈谈儿女的婚事。”
此言一出,钟离珏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的长子和我的长女年龄相仿,我想把我的长女,许配给你的长子。”
“皇上……”钟离珏肃然起身,“定平公主金枝玉叶,犬子配不上公主。”
拓跋烨若有所思道:“自古以来公主要么和亲要么下嫁,俪儿是我和皇后唯一的女儿,她的亲事,我自是要花大心思,给她择一门最好的亲事。”
“请皇上收回成命。”钟离珏坚持。
“你莫要妄自菲薄,我说配得上,就是配得上。”
“皇上!”钟离珏单膝跪地。他清楚地知道,皇上就是在逼他,可那是皇上。
“不必多礼。”拓跋烨轻描淡写。
“皇上。”钟离珏久久不肯起身,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同姓不婚,请皇上收回成命。”
拓跋烨围着钟离珏踱了几圈,终于还是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隆冬时节,外面大雪纷飞,大殿当中的炭火却烧得正旺。可钟离珏的后背发凉,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沉吟了半晌,钟离珏又端正地行了一礼,“臣弟……参见皇兄。”这是一个标准的皇室之礼。
拓跋烨亲自弯腰扶起了钟离珏,意味深长道:“你终于肯认你这个身份了。”
钟离珏强颜笑道:“皇兄的风采不减当年。”
“坐吧。”拓跋烨拍了拍钟离珏的肩膀,“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兄弟了,以前的事,也就只能同你聊聊。”
钟离珏道:“往事终究是往事,已经过去了,人活一世,还是要往前看吧。”
拓跋烨道:“你我是往前看,可是有的人不愿意往前看。我这个皇帝做了二十多年,一直以来如履薄冰。我身上,寄托着太多人的厚望。”
钟离珏道:“皇兄执政以来,全国上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终究是不负众望。”
“可是……”拓跋烨顿了顿,“终究你才是父皇的嫡子,我这个皇位来的,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要说起来,这个皇位,本应是你的。”
“皇兄这么说是折煞臣弟了。”钟离珏连忙起身,一揖到地。
“不如……我们今日就打一个赌。”
“皇兄……想打什么赌?”钟离珏直起了身子。
拓跋烨抬手击掌两声,黄信端着托盘。托盘乃檀木所制,上面放着两只银杯,两只银杯中均乘着半满的酒,那酒清澈得如瑶澄雪山的雪水,却远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黄信将这托盘放在案几上,便退出了大殿。
大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拓跋烨和钟离珏注视着这两杯酒,沉默良久。
拓跋烨端起其中一杯,递给钟离珏:“我们干了这杯酒,再继续说这皇位之事。”
钟离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拓跋烨才要伸手取另外一杯,钟离珏便抢先一步,将另一杯也一饮而尽。
他郑重地将酒杯放回那檀木托盘当中,笑道:“请皇兄恕罪,臣弟贪杯。”
拓跋烨凝视着钟离珏,什么也没有说。
钟离珏续道:“今日,皇上在仁昭宫召见伊赛王,与伊赛王把酒言欢。伊赛王出宫以后得萨顿王相邀,在郊外远戎坡一叙,叙话过后方归去。这二十多年,我无愧于阿卓,可如今我愧对阿卓,无颜见他。剩下的事情,便交给阿冼了。”
这一席话,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拓跋烨全都听懂了。
“臣弟……告退。”钟离珏又郑重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大殿的门关上,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拓跋烨转过身去,背对着殿门,伫立良久。
昔日的两兄弟,时隔多年,终于又来到了这样近的距离,却又在这道大门的两侧,渐行渐远。
夜深了,钟离准坐在驿馆,心口蓦然间“突突”跳了起来。
勘代走进门来,脚步沉重。
“王子殿下。”勘代跪下,“大汗……薨了。”
“父汗……”钟离准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次日晨,消息不胫而走。
皇上在仁昭宫召见伊赛王,与伊赛王把酒言欢。伊赛王出宫以后得萨顿王相邀,在郊外远戎坡一叙,叙话过后方归去,归去后暴毙。至此,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萨顿汗王迪洛帕依塔丹。
“荒唐!”塔丹怒而掀翻了桌子,只听得茶杯和茶壶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什么伊赛王得萨顿王相邀,明明就是他约我出去,还有,来见我的根本就是勘代,哪有什么伊赛王!到死竟然还要拉上我垫背,算他们狠!”
齐尔吉劝道:“大汗,现在最需要冷静的就是您了,您要想清楚,想对付咱们萨顿的,到底是谁啊!”
“是谁?”塔丹陷入了沉思。一时间,他陷入了迷障当中不能自拔,到底,是伊赛要对付萨顿,还是□□要对付萨顿?
钟离准强撑着站了起来,对勘代吩咐道:“去信扎托,知会母后和阿冼。我们明日启程,护送父汗……回扎托!”
“是。”勘代肃然领命。
钟离准坐下,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浑身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还记得深夜时父亲曾经对他有一句嘱托:“如若我明日有什么不测,你万万不要轻举妄动。回扎托,阿冼手中,有我留给你们的东西。”
莫非,这一切都是父汗自己的选择?为了让他置身事外,甚至至此,都没有对他多透露一个细节。
大厦之将倾,他却不能倒下。纵然父亲的死讯如五雷轰顶,钟离准却依旧只能在风雪之中伫立。他深知,他不能倒下,阿冼也不能倒下,现在是他们兄弟二人,要撑起整个伊赛了。
消息也很快传入了水府。府中的众人至此没有一人落泪。这个消息带给他们的震惊要远远多于悲痛。
就如前一日面对钟离冰身怀的绝世武功,钟离珉和林潇都连道“不可能”。这一次,是所有的人都在心中默念了无数个“不可能”。
怎么可能,自从钟离珏来了京城,他们还都没有打过照面……
在之前,没有一个人嗅到了危险逼近的味道。难道皇上会冒着边塞□□的危险,对他痛下杀手?难道萨顿王的暗算,以他的武功都不能力挽狂澜?水家的众人也都笼罩在了一片疑云当中。他们只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因为任谁都怕听到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钟离冰突然说:“明天阿准哥哥就要回扎托了,我想去送送他。”
“去吧。”钟离珉、水云卿、水云天、林潇都不约而同地说。
次日凌晨,钟离冰穿戴停当,便披星戴月地出发了。她知道,钟离准会走得很早,她也知道,等她追上伊赛的队伍时,天,大约便会亮了。
天还没亮。
钟离准牵着马向队伍的最前走去,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天空中即将盈满的月亮,再回首望向即将离去的京城。不觉间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他低下头去,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来,双目当中依旧带着说不出的坚定,却不见一丝泪光。此时,还远远不到他哭的时候。
他继续前行。队伍当中的众人都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在他走过之时全部俯首扶肩。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千钧之鼎。走完这不到十丈的距离,竟似已经过了几个春秋。
大雪纷飞的日子已然过去,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积雪,这一条让出的通道当中,留下钟离准一串沉重的脚印。
队伍的尽头,也是队伍的最前端,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勘代,一个是穆德伊德阿甲。
待到钟离准停下脚步,勘代和阿甲双双跪地行礼:“请长王子下令。”
钟离准跨上马,扬起马鞭,朗声道:“出——发——”
“出——发——”
“出——发——”
随着勘代和阿甲对命令的复述,这一句“出发”的命令就如空谷回响,回荡在京城的郊外。一片缟素的伊赛队伍在日夜交替的卯时,从京城出发,踏上了回扎托的路途。
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车马印记。
拓跋烨站在皇城的城楼上,目光落在了西边的远方。虽然他看不见伊赛的车马,却是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了。
天擦亮了。
不远处一个骑马的身影在官道上伫立着。
钟离准抬手,整个队伍停下。
那骑马的身影上前,钟离准看得真切,是水彧。
水彧道:“阿准,请你节哀。”
钟离准抱拳道:“钦彣兄,多谢。”
水彧道:“恕我冒昧,想与你一叙,可否?”
“好。”钟离准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王子殿下……”勘代不置可否。
钟离准抬手道:“你和阿甲继续前进吧,不要耽误了……父汗的路程。事后我会追上队伍。”
“勘代领命。”
钟离准点了点头,对水彧道:“走吧。”
水彧在前面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便绝尘而去。钟离准也策马跟去。勘代和阿甲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交错的马蹄扬起飞雪,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烟雾当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勘代和阿甲率领队伍继续前行,不久,他们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才要回首看过去,钟离冰已然策马到队伍最前。见到勘代和阿甲,钟离冰抱了个拳道:“勘代叔叔,阿甲哥,请你们节哀。”
勘代和阿甲各自回礼。
钟离冰问:“怎不见阿准哥哥?”
阿甲便把方才水彧找钟离准一叙的事说了,并给钟离冰指了方向。
钟离冰道了声“多谢”,便循着马蹄的印记策马过去了。
才跑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马儿不知怎的,突然间是前腿一弯,向前倒去,钟离冰便被动马背上向前抛了出去,落在地上以后还滑出了几丈远。钟离冰才一落地便弹了起来,将自己掉了的家伙全都拾起来。蓦然间感觉自己胸口像是堵住了一般,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索性弃了马,施展轻功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水彧和钟离准都听到了耳边传来的破空之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一共十七声。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去注意那十七声。
高手过招,生死关头,由不得一点分神。
仿佛他们此次交手的开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们在此处站定,钟离准看到,水彧的身后,站着十七个黑衣人。他明白自己简简单单地走入了一个圈套,他惊异于自己竟到了此时还如此淡定。
水彧道:“今日你我该当做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着,他摆开了架势。
钟离准也摆开了架势。
交手之中,内力激荡,地动山摇。
他们都尽了全力。
“住手——”
那一声惊呼终究是淹没在了巨响当中,二人的眼中几乎被血色浸满。
刹那间,钟离准的身体如羽毛般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后背撞在一颗百年古树上,重重落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周身的雪地,那棵树一直在颤抖,久久不能停下。
这一掌,钟离准就只差了一指宽的距离。
水彧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气息笼罩,极具压迫,令人喘不过气来。还未及反应,便见钟离冰从天而降,双掌对向他的双掌。
又是一声巨响,水彧和钟离冰同时向后跳开。
水彧后退了几丈才站定,突觉喉头一阵腥甜,却硬是将那鲜血咽了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他也是在心中这样默念。
“表哥,为什么——为什么——”
在钟离冰近乎控诉的质问下,水彧无言以对。
水彧不顾身后倒地的十七个人,兀自上前几步,“嗣音,你刚才一共射出了十七箭,连弩十箭,袖箭七箭,射倒了我身后的十七个人。现在,你已经没有箭了,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让开!”语气清冷到不含任何喜怒。
钟离冰一眼不发,就站在水彧的面前,一步也没有移开。
“真的么?”钟离冰嘴唇微动。
说时迟那时快,她从身后取下一把精□□对准水彧一箭射出。水彧猝不及防,左肩被一箭射中。这弩的力道极大,他们距离又近,水彧险些一个趔趄便倒下去。他几乎忘了,钟离冰手中还有最初的那一把精钢弩。而如果钟离冰瞄准的是他的心口,他不会有活路。
钟离冰手掌一翻,三指之间已夹着两个弹子,她全力将那两个弹子掷出去。两个弹子在水彧面前炸开,瞬间升起一片烟雾。
“闭气!”大喝一声,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众人全部依他所言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待到烟雾散去,已不见钟离冰和钟离准的身影,只留下地上一摊骇人的血迹。
水彧突然感觉双腿发软,支撑不住只得单膝跪下。身后的众人也都已有了反应。
“是血液毒!”水彧惊觉。
是了,夜罗刹的毒无孔不入,怎么可能是屏住呼吸就能防得住的!弹子炸裂,粉末四溅,他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伤口,这毒粉从伤口进入血液。
“爷,此毒可有解?”其中一人问了一句。
水彧看了看肩头插着的弩箭,摇了摇头道:“不用担心,她不会下死手。”
寒光一闪而过。对于这十七个人来说,这道光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道亮光,随后他们见到的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道阴影。
“但是,我会。”
水彧的剑锋滴下了鲜血。
这一日,林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就连阿甲和勘代都看到了这火光。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首歌,是他唱给自己的。
三叔,钟离准已经被我杀了,我带去的十七个人全都在打斗中不幸身亡,从此你我两清,我再不受你控制了。
阿准,对不起。你不该死,可是你该杀。
“阿逆……阿逆……别走了……”钟离准重伤在身,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
“不行!不行!不行!”钟离冰疯了一般地拉住钟离准的手臂,“我们走,我们快走!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快走啊……”说着说着,她已是泣不成声。
“阿逆……”钟离准抓住钟离冰的衣襟,“你……你听我说……钦彣兄他……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他身后还有别人。这个消息……这个消息要传出去……传出去……”
“不!不!我不去!”钟离冰猛烈地抗拒,“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
钟离准抓着钟离冰衣襟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意识,也渐渐失去。这是钟离冰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阿准哥哥——”钟离冰紧紧抱着钟离准,歇斯底里的凄厉叫声划破了长空,响彻了整个树林。
天空渐渐黯淡。阴云密布,大雪将落,方才留下的痕迹,很快便会被大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