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无尽归途(1 / 1)
这一次,三人像是有了默契,只相视片刻,齐声道:“不能跑!”
钟离冰摘下帷帽,束起了发髻,坐在了镖车前。凌琰和温景漾则在侧面骑马前行。钟离冰扮成了一个趟子手,凌琰扮成了一个镖师,温景漾,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走镖的吗?”温景漾不禁疑虑。
“当然……”凌琰耸了耸肩,“没有。”
“凌大哥,追兵有多少人?”钟离冰突然警觉。
凌琰道:“大约有十几个人,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追兵,像是杀手。”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用刀还是用剑?”钟离冰回头问了一句。
凌琰没有带兵器的习惯,毕竟行窃并不需要凶器。不过,他准备开杀戒了。
“用刀。”凌琰伸手。
钟离冰从腰上拔出弯刀递给凌琰,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用刀的。”
凌琰道:“不会用,才不容易留下痕迹。”
“如果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那不是一个县令能找的起的,会不会是……他上面的人派来的?”温景漾紧紧握住手中的马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杀手,她不是没遇到过,可这一次,他们竟是在泰然自若地等着杀手追上来。
凌琰擦净了刀刃,用手指在刀刃上划过,低声道:“璟儿,一会儿,我们要杀人,你退后。放心吧,我会保护你。”
这一次行动,凌琰和钟离冰都感觉到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当然,他们不是解决不了这些人,只是,他们对自己的实力也是清楚的。如果没有旁人相助,他们不可能那么快得手。
凌琰道:“疑点有两个。第一,在我们出杀招的时候,对手出招都迟疑了片刻;第二,刚才有一个人跑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钟离冰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蹲下身子,抱住了头,“表哥……表哥……是表哥……是表哥!”
疼,突然感觉浑身都很疼,钻心的疼,刻骨的疼。又是那种行岔了真气的感觉,每一次发作,还都是那么疼。
“你冷静一点。”凌琰握住钟离冰的手腕,“方才跑掉的那个人,看身量是个女子,不会是你表哥。”
半晌,钟离冰缓缓起身,长舒一口气道:“谢谢你,凌大哥,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一同将这一车赃银送往了灾区,的确是暂解了燃眉之急。
他们是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当中离开的,在灾民的眼中,三人是拯救他们的圣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贼,亦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贼。
从这一日起,钟离冰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侠盗。她干的这一票,连凌琰都没有干过。甚至,是连一群人配合,都很难干成的一票。
但是,根本没有想象当中的那种令人欣喜的成就感。只剩下心里的空洞。仿佛,突然又没有了目标。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没有满满一车的赃银,也没有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他们只是路上偶遇的凌琰、凌璟兄妹和凌琰一直视作小妹妹的挚友钟离冰。
凌琰道:“这是北上的路,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要回京城?”
“对。”钟离冰点点头,笑了,“我想吃舅舅家的饭了。”
“你决定了?”凌琰问。
“嗯。”钟离冰轻描淡写,“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想回家,想见亲人了。”
温景漾执起钟离冰的手道:“想必水彰应回到京城了吧,希望你能让我知道,你们都好。”
“我怎么让你知道?”
“你们可以给我写信,颍筠府,温宅。”
“好。”说罢,钟离冰策马而去。
“等等,你是说……”凌琰从钟离冰的背影处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温景漾。
“今年除夕,陪我回家吧。”温景漾会心一笑。
“你决定了?”凌琰又是这样问。
温景漾道:“冰儿她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我都看得出来。这两年,她一定经历了一些事情。可是你没有问她,我就知道她不想对人提起。如今她都做了这个决定,我遇到的挫折跟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我……很想回家。”
“璟儿……你……”凌琰听闻此言很是欣喜。
“不要叫我璟儿了,叫我景漾。”
入夜了,钟离冰没走,她又回到了蘅芷县。
这里有赌坊,她去看了一场,是赌棍秦老六的局。至于赌局最后的输赢,她也没在意,反正,这个人是母亲的手下败将。
她不是来看赌局消遣的,就算是要消遣,至少也应该看母亲这样水准的赌局。是一种预感驱使着她回来,一种强烈的、奇怪的预感。
夜深了,她潜入了蘅芷县潘府,也就是县令的府邸。
有的时候人的预感,就是那么准。至此钟离冰也不难想象,自己的父亲,一个那么理智、强大的人,有许多的重要决定,是凭着预感做出的。
这一切的景象,全都是钟离冰在屋顶亲眼目睹的。那个女杀手如何潜入府邸,如何进入卧室,如何在那县令喊出之前杀了他,没有多流一滴鲜血,没有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刀进入得很缓慢,似是在享受这个过程,这对于被杀的人来说,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她全身而退。恐怕直到明日,才会有人发现他死了吧。
对于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很容易。可是,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很难了,这是杀手行径。
今日这县令出事,晚上便有人出手解决,这样的反应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可这个女子应当不是一个杀手,她带有的感情很强烈,是憎恨。
“你站住。”钟离冰在郊外追上了那个女子。
那女子停下了脚步。
钟离冰一针见血道:“你的警惕性太低,在你杀人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你,竟也毫无察觉。”
不想那女子竟转过身来,冷道:“那是阿四技艺不精,献丑了。”
钟离冰问:“ 你为什么那么恨那个县令?”
阿四道:“这种狗官,难道姑娘觉得他不该死吗?”
钟离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命于谁?”
阿四道:“阿四听命于公子。”
“公子是谁?”
阿四不语。
“你是不是从京城来的?”
“是。”
“阿四,不得无礼。”林间一个男声响起,阿四和钟离冰即刻噤声,阿四猛然转身。
那是水彧的声音。
钟离冰不由倒退了几步。
“去见过表小姐。”水彧吩咐,随即现身。
阿四转过身去,与钟离冰面面相觑。钟离冰这才开始上下打量起了阿四。她的身量不高,人也很清瘦,面上可以看得见颧骨,眼神当中,透着一种常人没有的坚韧。她紧握着剑柄,剑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半晌,阿四终于硬邦邦地行了一礼道:“阿四,见过表小姐。”
“表小姐?”钟离冰愣了一下,“你是表哥的侍女?”
“她不是我的侍女。”水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公子……我……”
“你退后。”
“是。”阿四应了一声,退入了黑暗当中。
钟离冰上前几步,和水彧面对面。这种感觉很陌生,很陌生。
良久,她开口:“如果她不是你的侍女,那就是你培养的杀手?”
“不是。”水彧淡道,“我教她杀人,是为了让她能够立足于世。像她这样的小人物,若是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像蝼蚁般被人践踏。”
钟离冰道:“作为一个杀手,她还差得远;但是这种武功,行走江湖够了。她现在的武功,比我两年前,已经强上太多了吧。”
水彧道:“我已经准备,再杀一百个人就金盆洗手。现在,已经杀到了第六十三个。我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发现了阿四,她是那个人家的侍女,那个人在死之前,企图轻薄于她。她说她走投无路,我给她取了名字,带回家里,让她做个侍女。我让她跟着护卫队学了武功。正好,我这些生意,倒有几个难度不大的,就留给她练练手吧。反正她……”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钟离冰打断了水彧,“表哥,拖泥带水,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嗣音。”
“啊?”钟离冰怔了片刻。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除了水彧,没有人以字来称呼她。
“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从前了?”水彧咬了咬嘴唇。
“是我变得不像自己了。”钟离冰的口吻十分清冷,“我现在……武功高强,鲜有敌手,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屁孩儿了。现在,我可以在江湖上独当一面,我可以保护自己,不再需要你保护我了,也不会再拖你的后腿了。”
“所以你……”水彧的气息有些紊乱,“你离开了我。”
“表哥……”钟离冰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水彧,仰起头来,望着天边的月亮,“我也是后知后觉,原来表哥喜欢的……是以前那个天真、简单,什么都不懂的嗣音,不是现在这个果断、狠辣,武功高强,难遇敌手的嗣音。”她死死咬住嘴唇,强忍语气中的颤抖,却是留下两行清泪。
水彧从身后抱住了钟离冰,钟离冰丝毫没有防备,待到要反抗,却用不上半点力气。
那一夜的月色独好,只是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两日。皓月明朗,星星便隐了形迹。月光下,地上映着斑驳的树影。
“够了!”钟离冰双臂用力,挣脱了水彧。她紧跑两步,在离水彧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我还没想清楚……”钟离冰重重喘息着,“我想……你也……还没想清楚。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好吧。”水彧垂下了双臂,“等我杀完了这一百个人,我会来找你。”
“你……”
“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好吧,到那时候,我会等你来。”说罢,钟离冰一个飞身,跃上了墙头,消失在黑夜当中。
水彧就伫立在原地,直到钟离冰走远了,远得,再也追不上。
水彧道:“阿四,走吧。”
阿四从树后闪身出来,垂手站在水彧身后。
“你想说什么?”水彧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四。
阿四道:“公子和表小姐明明相互爱着,为什么又要相互躲开?”
“你又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你怎么知道我们相互爱着?”
“公子说,旁观者清。”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我知道。”
水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吧,下一个人,会武功,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阿四动手。”
“好。”
这一日是阿四第一次见到表小姐,她发现,表小姐竟连杀人的功夫,也强过她倍余。
钟离冰离开以后,马不停蹄,连夜逃离了蘅芷县。知道天空擦亮,她才勒住马,连声喘息起来。这一夜,她是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低下头,笑了。半晌,放声大笑。钟离冰,你身上,何时有了这么多牵绊?
九月晦日,这一日是钟离冰的生辰了。
水府收到了镇远镖局送来的一个包裹,镖师说这是凌琰公子和凌夫人送给钟离冰表小姐的生辰贺礼。
水云天会心一笑道:“如今这凌琰小子也有夫人了。”
林潇问:“是阿逆的朋友?”
“嗯,是。”水云天回想着,“想当年,我在南域府与他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在刑场上。当初崇燚兄本想出手相救,是我拦下了他。我们都对他父亲心有愧疚,这些年来崇燚兄也对他多有照拂,阿逆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他们两个玩的倒也好。”
“不想还有这般渊源。”
“凌琰是个聪明孩子,他把给阿逆的礼物送到家里来,便是他知道近日阿逆会回来。”
“这孩子……”林潇笑了笑,“两年多了,终于又有消息了。”
水云天道:“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有没有默契,崇燚兄和若儿他们,也该从琉球回来了吧。”
钟离冰一路未曾急行,途中还在祖母处逗留几日,生辰这一日了还没到京城。
她到了海涯府。元帮总坛巉元府就在海涯,是以她也没多想便去了巉元府。守门帮众知道是钟离小姐来了,便进去通报。不过,钟离冰还未见到林濬,便被林一楠和林一枫挡住了去路。
若是以前,这种情形,钟离冰自然是打不过就跑。她一个飞身就跃上屋檐,没了踪影。林一楠和林一枫追不上她,也没办法。可这一次,钟离冰在这姐弟二人面前站定,行了一礼:“楠姐、枫哥,请赐教。”
林一楠、林一枫才摆开架势,便听得一声喝止:“住手!”
姐弟二人同时回头,“爹。”
“林叔叔。”钟离冰清脆地叫了一声。
林濬道:“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日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学武功是为了让你们争强好胜的吗?”
姐弟二人齐声道:“我不嫁人(我不娶妻)!”
林濬道:“冰儿这小鬼头,她要是打不过你们,她早跑了。现在不跑,说明你们两个,已经打不过她啦!”
林一楠和林一枫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濬道:“冰儿你别见怪。这些年也是我帮中事务缠身,愧对楠儿枫儿了。”
钟离冰笑道:“林叔叔这么说是折煞冰儿了。小的时候楠姐、枫哥就常和我闹着玩,一直都是这么打过来的嘛。”
林濬到:“既然回来了,就早点回京城去看看,你舅舅一家也都挂念着你。”
“我知道,林叔叔放心吧。”钟离冰应下。
“嗯。”林濬点了点头,“去见见青莲吧。”
“好。”钟离冰行了一礼,进入了内室。
陈青莲正靠在榻上,阅着一本旧书,见钟离冰进来,她微微点头,让钟离冰坐下。
半晌,陈青莲才放下书,抬手让钟离冰上前来。钟离冰上前,在陈青莲身边蹲下身子。陈青莲握住钟离冰的手腕片刻,在她手上写道:“你的悟性果然很好,便是我现在也不一定打得过你。”
钟离冰莞尔:“林婶娘说笑了,您内力深厚,我怎么会是您的对手?”
陈青莲又写道:“走上这条路,就很难回头,你可会怪我?”
钟离冰道:“怎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林婶娘传道授业,我对您只有感激,没有怪罪。我还怕您怪罪我。”
“此话怎讲?”陈青莲在钟离冰手上写。
“我……我这两年多来,都没有帮您找您的儿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找他。”
那年钟离冰只身潜入巉元府,求陈青莲教她短时间内快速提高内力的法门。陈青莲当时听了面无波澜,只是在她掌心写:“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你不要后悔。”
钟离冰跪在地上给陈青莲叩首:“林婶娘,我做此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后悔。”
陈青莲抬手让钟离冰上前来,钟离冰便即上前。陈青莲在她掌心写道:“好,我会教你逆行磬音诀。此法必会对身体有损,对女子更甚,练得深了会有什么反应,与每个人的体质也有关系,你要做好准备承担这些后果。”
钟离冰坚定地说:“我准备好了。不过,也请林婶娘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林叔叔。”
陈青莲写道:“当然。”
钟离冰跪在地上,一双眸子一直没有从陈青莲面上移开。
陈青莲又写道:“如果你不放心,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林婶娘,我不是……”说到此处,钟离冰停顿了。她感觉陈青莲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无法挣脱,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不是天生的石女,在嫁给你林叔叔前,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姓靳。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有二十一岁了。我不知他是生是死,人在哪里。”
钟离冰心头一紧。
后来,陈青莲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钟离冰。
“你自责什么?我又没让你帮我找。况且,这么多年了,或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啊。”
“他一定会活着的。”钟离冰坚定地看着陈青莲。
陈青莲看了看钟离冰,霎时间目光柔软了许多,她摸了摸钟离冰的头,欣慰地笑了。
钟离冰本要住客栈的,林濬、陈青莲留她在巉元府住,她也没推辞。晚上睡前,还是和林一楠、林一枫比划了几招,舒展了一下筋骨。
晚上,林濬对陈青莲道:“老家来信了,说林湘一直不好。年前,让楠儿和枫儿回去看看她吧。”
林湘便是林濬远房的同族妹妹。当年林湘被人□□,十六岁产下一双龙凤胎。恰是陈青莲不能生育,林湘也无法抚养这一双儿女,便过继给了林濬、陈青莲夫妇。
“也好。”陈青莲在林濬手心写下。
生辰过了,便是十月。十月的天气凉得很,钟离冰去裁缝铺子以她平日里穿的衣裙样式定做了一件厚实的。这一件,是墨绿色。
终于又在这黑底鎏金的牌匾下驻步,到如今,已经有两年三个月了。以往不进水家的门,最多不过两年而已,这一次离开的时日,确乎是长了。
钟离冰终于又叩响了水府的大门,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叩响水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小厮看着面生,却还问钟离冰要名帖。钟离冰揭了帷帽笑道:“你且说是钟离冰来了,看府里的人,可知不知道?”
“钟……离……冰……”他叨念着这个名字,突然间灵光一现,“表小姐,您是表小姐!我们常听老爷和夫人念叨您,小姐和三位少爷也常说的。”
钟离冰一边随着他向前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在家中是做什么活计的?”
那小厮恭敬地答道:“小的是门廊里洒扫的。”
“嗯……嗯……知道了。”钟离冰若有所思。半晌又问:“芣苡姐姐呢?记得上次我回来,她倒是很照顾我。”
那小厮忽地面带惶恐,压低了声音道:“芣苡姐姐她,就在前不久,得急病,死了。”
“哦……这样啊……”钟离冰不禁神伤了片刻。
说话间便到大堂,那小厮便悄无声息地下去了。钟离冰见水云天在堂上坐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跪在水云天脚边,伏在他膝上叫道:“舅舅……舅舅……舅舅……”
“回来了就好。”水云天抚了抚钟离冰的头。对于钟离冰现在的行事、武功、形容,他也一样,一句都没有多问。
钟离冰就这样伏在水云天膝上,良久不肯起身。水云天隐隐觉得,自己的衣袍湿了,但是他没有说破,只是轻抚着钟离冰的后颈,许久。
“表姐你每次都伏在我爹膝上撒娇,我可是嫉妒得很呢!”声音柔软中带着娇嗔,说话间水影已经进来了。
水杉和水彰也随之进来。
水杉道:“江湖上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的心也就放下了。”
钟离冰默默用袖子抹去眼泪,站起身来,千言万语不过汇成一句话:“见到你们就好了。”
水彰见钟离冰这一身装束,左臂是广袖,右臂是直袖,衣裙的布料沉重,不随风动,乍然一惊,指着钟离冰道:“表姐……你……”
“对!”钟离冰刮了一下水彰的鼻子,“就是表姐我!”
水彰恍然大悟:“原来真是表姐你……”
“嘘……”钟离冰把手指放在唇边,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水杉思索片刻便即明白,这样的一身装束,他不是没见过。他还依稀记得,那年阿逆表妹两岁,他三岁,影儿尚在襁褓,还没有彰弟,大哥也没有来。父亲说阿逆表妹将来是做大事的人。果不其然,如今她动一动手指,江湖都要跟着抖三抖,有人喜也有人忧。想到此处,水杉笑了。
“走,去我房里。”水影拉着钟离冰便要走。
水彰不满道:“姐姐,每次表姐一来,你们两个就在房里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钟离冰道:“我们自然是说女孩子的私房话儿,关你何事?”
水影附和道:“就是,难不成表姐来了就陪你过招么,你又打不过她。”
水彰不服气:“我!”思索了片刻,嗫嚅道:“还真打不过她……可是……”他又找补,“打不过自家姐姐,有什么好丢人的,真是……”
钟离冰自言自语道:“早晚你会明白,像我现在这样一身武功,没什么好的。”
“你说什么?”水彰追问。
“没什么。”钟离冰微微摇头,“你……给颍筠府温宅写信报个平安吧。”
水彰怔了片刻:“哦好,我知道了。”
钟离冰对水影道:“我先去放行李,一会儿就去你房里找你。”
到了常住的客房里,钟离冰将身上背着的行礼撂在桌上,随后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全是她身上带的兵器。放下了这些东西,她感到一身轻松。
回家了。回家了么?对,就是回家了。母亲说过,这里是舅舅的家,是母亲的家,也是阿逆的家。
钟离冰第一次感到,有亲人、朋友在侧的感觉真好。他们一直都会支持她,保护她,从来不会多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来的种种,原是她多虑了。如今她回来,还没有见的亲人,就只剩下父母了。
钟离冰与水影面对面坐着,托着腮,看着水影,直盯得水影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水影低下头,红着脸道:“表姐,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钟离冰道:“两年多不见,你又变漂亮了许多。”
水影抬眼看钟离冰的面容,见她如今是这般形容,也不禁心痛,不过还是顽笑道:“你从来都不爱打扮,那又能怪谁去?”
钟离冰道:“我日日与人动手,打扮了倒也没什么用。”
水影见状岔开话头:“大漠是什么样的?你给我画一幅可好?”
“好吧。”钟离冰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笔墨伺候。”
这一次,钟离冰倒不挥毫泼墨了,只想着脑海当中的大漠风景,描摹着一个最真实的大漠。画得很慢,画上两笔,就要思索片刻。
水影笑道:“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钟离冰不理会,只道:“要说起大漠上的风光啊,别说是我,就算是你和舅舅手中的笔,都不见得画得出万一,有机会,你一定要到大漠上去看看,跟关内啊,一点都不一样。”
水影问:“你以前怎么不这么说?”
钟离冰老气横秋道:“因为,以前还小,没有这些体会。”
“表姐你惯会倚老卖老的!”水影推了钟离冰一下。
“别推我!”钟离冰一本正经,“都要画错了。”
“好了好了我不动就是。”水影坐在桌子侧面,静静看着钟离冰作画。
“哎,对了。”钟离冰随口问道,“方才开门的那个小厮,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水影思索片刻道:“我也没注意,你说起来我看着倒也面生。表姐你一向过目不忘,那就至少是这两年来的吧。”
方才歆语去给水影和钟离冰倒茶,这才进来,听得钟离冰说的,遂道:“表小姐,今日引你进门的那个小厮是承安,才来了一个多月。”
“他说……芣苡姐姐得急病……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钟离冰又问。
歆语道:“芣苡……是七月去的。她没有家人,府里出钱厚葬了她。”
钟离冰叹了口气道:“芣苡姐姐待我一直很好,歆语姐,你替我给她……上一炷香吧。”
“知道了,表小姐。”歆语应下。
“影妹。”钟离冰叫了一声水影。
“嗯?”
“舅舅和舅母常念叨我啊?”
水影不满道:“你就只记得我爹我娘的好么?哥哥、彰弟和我也常念叨你啊。”
“我何时不记得你的好了?”钟离冰捏了一下水影的面颊,“虽然我错过了你的生辰,不过,我可给你带礼物了啊。”
水影道:“表姐你就信口胡说去吧,我的生辰都快过去半年了。”
“那我不送你了。”钟离冰抱着双臂。
“别呀表姐。”水影拉着钟离冰的手臂,腻了起来。
“你且看着。”钟离冰又是故弄玄虚,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根发簪。那发簪上镶着的墨绿色萤石晶莹剔透,黑暗之中还有微光,发簪是银制,尖端削得像利刃一样尖,阳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钟离冰凑在水影面前道:“影妹,你看这个簪子,它晶莹剔透,暗夜里还透着微光,最主要的是,你看这个尖端,它削的比楔子还尖。我知道,杉表哥时常带你去明前楼,你花容月貌,才华横溢,难免会有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倾心与你,约你喝茶看戏之类,如果你不喜欢,你就狠狠地扎他!”
“表姐怎么教我带凶器在身上?”话虽这么说,水影还是嬉笑着将这簪子收下了,“不过……表姐的眼光还是极好的,这簪子可真好看。”
“说正经的。”钟离冰见水影被哄高兴了,用双臂撑着桌子,凑到水影面前,“他们念叨我的时候,都叫我什么啊?”
“叫你阿逆嘛,我不是还叫你‘阿逆表姐’?”
“对啊……全家人都叫我阿逆嘛。”钟离冰若有所思。
“表姐,你说什么啊?”
钟离冰没理会,只问歆语:“歆语姐,你知道我大名么?”
歆语道:“表小姐的名讳我自然知道。不过也是儿时那次见小姐和表小姐嬉闹,你们在纸上写彼此的名字,我才知道的。”
“这样……这样啊……”钟离冰若有所思。
“表姐,你的嘴……”水影掩面笑了。
“怎么了,怎么了?”钟离冰理直气壮。
“镜子。”水影吩咐。
歆语在钟离冰面前举起了镜子。
钟离冰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还是改不了一想事情就咬笔的习惯。
可这一次,水影竟怔了片刻。她从没想过,这漆黑的嘴唇,和钟离冰竟然如此契合。
“好了好了,我去洗脸了。”钟离冰胡乱在嘴上摸了几下,倒弄得脸上尽是墨迹。
到此时,钟离冰和水影倒是相视着捧腹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