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幕 玉簪(1 / 1)
正月十八的上元城,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小雪。
淮南的雪并不算多,隆冬至冷时节也就下个那么两三回。但每一场雪,都能将这尘嚣扰攘阻隔开去,连近在昨昔的欢愉也被这场雪倾刻间悉数带走了。
竟是走得干干净净,毫末不留。
月起时分,薄雪方霁。
炉中的火燃得正旺。华庚寻撮起一枚玉簪对着炉火照了又照,瞳孔摇曳火光,明灭忽闪,好似妖灵般诡艳。
就在今日,负责隋溪浮尸一案的金捕头来到县衙求见知县安惩,将这一枚玉簪交与他。
“这支簪子是在段阿牛衣服里发现的,极有可能是凶手的作案工具。”金捕头道。
“何以见得?”安惩问。
“大人请看。”金捕头将一份材料呈上,“这是仵作的验尸报告,根据这支突然出现的玉簪,属下同仵作仔仔细细查看了几遍尸体,终于发现在尸体头顶百汇穴处有一个小伤口。伤口虽小,却是极深,我们比对了一下,与这支簪子完全吻合!”
安惩了然,随即又道:“可凶手为何独独遗落了这支玉簪?”
“想必是匆忙之间落下的吧。段阿牛生前行事不端,多有劣迹,也没少干过欺男霸女的事,或许是哪个冤家复仇来了。”金捕头道。
“也就是说,他的死与连环凶案无关咯?”
“有可能。听说连环杀人案的凶犯前夜已经伏法,是由知州大人亲自审的案。”
安惩点点头,叹道:“一夜之间,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这可是个大好消息啊!”金捕头笑道,“现如今上元百姓哪个不在夸知州大人和您哪!”
安惩没再说什么,只是自觉有些不妥,谢过金捕头之后,便决定尽快将此事通报升州府。
听安惩竹筒倒豆子般说完这些,华庚寻只笑了一笑,目光却未离开那支玉簪,道:“他们都夸我们什么了?”
安惩一怔:“呃……自然是称颂华大人断案如神,为民除害;下官未能破案,不敢居功……不过下官窃以为,此事这么快就传了出去……虽然那沈七已经招供,可是,终究未得刑部最后定案……”
“凶手不止一个。”安惩话语未毕,华庚寻打断了他。
“什么?”安惩吃惊。
“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可能不止一人。”华庚寻重复了一遍,“其实,我一直关注着隋溪的案子。据附近民众所言,那段阿牛的确是会武的,失足溺水的可能性很小,如此看来,便只有一种结论——他杀。”
“所以大人怀疑段阿牛是沈七的同党所杀?可万一真如金捕头所说的是仇杀呢?”安惩道。
华庚寻缓缓摇头,视线重又落在玉簪上:“他是被人用这支簪子杀死的,可不巧的是,这支簪子我认得。”
这下安惩连惊叹都省了,下巴直接磕在领口上。
“十五那天,我将簪子赠予仆人华阳,作为给苦乐茶行杜鹃姑娘的礼物。可是华添后来告诉我,簪子当天就丢了,似乎是被人群挤掉了。”华庚寻皱眉道,“如今这支簪子却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段阿牛身上,实在太过耐人寻味……”
趁这片刻停顿,安惩好不容易理清了一些思路,道:“大人是怀疑……杜家父女?”
华庚寻不置可否:“撇开那连环凶案不谈,且单说这隋溪一案,目前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就是杜氏父女,丢簪只是障眼法,如此便可洗去嫌疑;其二,凶手偷了玉簪嫁祸于杜家,若果然如此,则凶手必是认识杜家父女之人,有过仇隙。第一种假设过于冒险,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如果成立,那么杀死段阿牛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连环凶案的凶手了!无论真相如何,捉拿杜氏父女刻不容缓。”
安惩又是一怔:“大人,万一他们是冤枉的呢?”
“那就更要抓了。”华庚寻道,“凶手既然有心嫁祸,定不会放过他们,只有在大牢里,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既然沈七已经归案,他的同党又何以在此时杀了证人,自我暴露呢?”安惩还是闹不明白。
“若是别人,自然大可不必如此,但沈七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他的同党或许和我一样,最是清楚不过。”迎着安惩诧然的目光,华庚寻勾唇含笑,“这位故旧,安大人也是认得他的,不是么?”
安惩陡然想起昨日的那个梦,喃喃道:“他……莫非真的就是……冒大夫的儿子?叫冒……冒……”
“冒德舟。”华庚寻接口道。
“对,对对……可此人六年前就和他父亲冒离乡一块消失了啊!”
华庚寻冷笑一声道:“他自然得消失,似这种庸碌鼠辈,岂有杀了人还坦然认罪之理?”
“你说什么?他杀了人?杀了谁?!”安惩惊呼。
茶水未凉,华庚寻伸出双手合拢杯沿,微凉指尖感受到隔着玉瓷传来的水温:“自我坐上知州之位,这两年,我知你一直想问我六年前那一晚发生过什么,只是不敢开口罢了。”
骤然旧事重提,安惩心中又是一慌,昏头昏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事诸般,安大人当不会如此健忘,也就不用我详述了吧。”华庚寻不理会安惩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就是这个冒德舟,杀了我的仆人……不,是我的挚友,华添!”
“华添……他……”
安惩依稀记得他模样,眉清目秀,和华庚寻颇有几分相似。
“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被冒德舟杀死了!”
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仆人,那个似乎有些叛逆的小少年……
他……死了……?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压着,安惩只觉举头若有千斤,堪堪可见对方双手捧住的那一杯茶,水面上无端生出了层层涟漪,直泛入他瞳中,荡入胸臆。
有些话,确是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比如此时此刻,若再不开口,便真得没有机会了。
“他为何……要杀华添?他到底……有没有……有没有给你解药?”
好生奇怪。日久天长的心结,一旦道出,虽然卸了沉重,却无法适应这轻盈,如腾空无依,亏虚已极。
解药,合欢散唯一的解药,安惩将它托给当时唯一可以交托之人,同时交托的,还有华庚寻的命运。如果没有那瓶解药,就只能硬挺过去。这□□焚身的滋味,绝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了,严重的还会为此丢了性命。虽然当时安惩在酒中只放了极少的量,可药性一旦发作起来,只怕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所以,如今既见对方安然无恙,固然心中宽慰,却又害怕,害怕这份安然背后的隐情,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过往。
华庚寻没有即刻作答。问题太难,任他如何斟酌终绕不开那个死结。
“杀人自然是为灭口,”努力压抑的声线近于失控,“事情到了那步田地,给不给解药……还重要吗?”
还重要吗……
屋里炉火烧得很旺,“噼噼啪啪”的,伴着这四个字,震耳欲聋。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那杯该死的酒,那个该死的人!
“庚寻……”
一滴,两滴,三滴……杯中影乱,搅了那张哭泣的脸,这声轻唤也似沾满苦泪,黏黏糊糊,断断续续。
“华添为了护我,被冒德舟一刀刺中心脏,抬到府中之时已经断气了。翌日我去报官,官府却四处都找不到冒离乡父子,他们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所以说,冒德舟贪生怕死,自然无法博取同党足够的信任,他,或他们,要赶在冒德舟供出实情之前转移朝廷的目标。
“可是偏偏这支簪子露出了马脚!天助我也,只要顺着这条线索,将与杜家有过接触之人一一排查,不信抓不到人犯!”
他这厢说着,眼亮眉舒,难掩一腔振奋。
仿佛方才那段只是别人的故事。
安惩看着熊熊燃烧的炉火,道:“好在死的是个痞子,否则若再牵涉更多良民,我这个父母官难辞其咎。”
华庚寻反问道:“你又怎知死的都是良民?”未等对方反应,又道,“消息是我命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要引出沈七的同谋。接下来,安大人,苦乐茶行那边,就有劳你了。”
正月十九,上元城,苦乐茶行。
年节虽过,生意却未有稍冷,一大早店门口便来了不少人,挑上两斤好茶秤了,赶着大年的余味走亲访友。
杜鹃正在店里和众伙计一道忙着帮客人选购称量,这几日她都没得闲,开店做生意的,最忙的可不就是年头那半月。
“小姐,喝口水吧。”
一个伙计端来了水。他们都管杜鹃叫“小姐”,打心眼里把这位生性亲和的姑娘当妹妹看待。
杜鹃也是正好渴了,直起腰伸了伸筋骨,冲伙计甜甜一笑,拿过碗喝下一口,再要喝时,却忽地停住了。
“怎么了小姐?”伙计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一列差役迎面赶来,眨眼就到了店门口,迭声呼喝:
“官府捉拿嫌犯,闲杂人等一律散开!”
客人们作鸟兽散,茶行顿时乱作一团。杜鹃一个女孩儿,哪里见到过这般,手中的碗滑落下来,“哗啦”碎了一地。只这瞬间工夫,胳膊已被扭住,耳边恍惚听到她父亲嘶声呐喊:
“放开我女儿!你们这群土匪!”
杜鹃拼力回眸,看到年过五旬的老父也被押了出来,嘴角一抹血迹,脸颊乌青,脑中“嗡”地一下,张了嘴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两腿发软,几乎昏厥过去……
午时,知州府邸。
华庚寻正用着午膳,一人,一桌,冷冷清清,倒也惬然。
“砰”地一声,门被顶开。声响之大,连菜碟子都震了三震。
“怎么了?不是让你去买茶叶了吗?”华庚寻皱眉。
“少爷!”华阳哭着跪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喊道,“苦乐茶行被封了!”
华庚寻一愣:“封了?谁封的?”见华阳气喘如牛,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离座搀起他道,“起来,坐下说。”
那华阳屁股刚沾上椅子,就抓住华庚寻两袖,飞沫翻唇似连珠炮般:“我刚才去了苦乐茶行,却发现店门紧闭,问了隔壁店家说是一大早就来了一群衙役把人押走了,店也封了!”
“衙役?莫非是上元县衙?”
“我不知道。”华阳急得语无伦次,“如果真的是官家所为,为什么要抓他们呀?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那杜姑娘才十六七岁,一个女孩子家能犯什么事啊?!”
“你是说……杜家父女也被押走了?”
“是!周围好些人都亲眼看到他们被抓走的。少爷,少爷!您贵为知州大人,求您救救他们吧!”华阳痛哭流涕,将华庚寻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牢不放。
“好了,快把鼻涕擦擦。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端的没甚出息。这件事情,我会调查清楚。若杜家果然无辜,自会还他们公道。不过在此之前——”华庚寻明眸微敛,音色沉了一沉,“你还是先放开我比较好。”
夜凉如冰。
一弯清月斜挂,当空照着沿途疾行的车马。这条路,取道幽径,直往汴州。华庚寻坐于车内,抿唇闭目,看似养神,实则却是在力克漫长颠簸带来的不适。曾想掀开帘子透气,却在触目那一片清寒月色时罢了手。
这月色,一直深埋于他心底最痛的地方,六年来并非第一次再见。只是今夜,不敢看,甚至不敢想,只怕稍不留神便跌进回忆的泥沼,方寸大乱。
由于很久没有刻意回溯往事,竟已记不太清安惩当年形容,逗留脑海的多是近年的他,总是那般小心谨慎、卑躬屈膝的模样,可就在数日前与他商议杜氏一案之时,分明又在他身上,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茶行查封后的当日,安惩便风风火火来到升州府,告知道:“一切顺利,茶行已经封了。我特意造大了声势,定能引蛇出动。”
华庚寻点头说了声好,一时再无下文。安惩等了一刻,终忍不住道:“那……杜家父女那边……”
“他们两个,也要派人看着,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牢狱比不得其他地方,你多照应些便是。”华庚寻随口嘱咐。
安惩笑道:“这个大人放心,下官给他们专门腾了两间单独的牢房,都是打扫过了的,一日三餐也按时送上,还添了棉被和炉子过去,保管他们吃不了什么苦。”
华庚寻听他说完,突然抬眼注视着他。
“你对别人……可都是这般好么?”
“呃……”安惩顿了顿,道,“下官曾查过那杜家底细,他家世代务农,自杜峰——也就是杜鹃之父起方始经商,杜峰发妻早逝,遗独女杜鹃,未曾续弦,一人抚养女儿长大。他们确是清白人家,人缘也不错。这次抓他们来,只是为迷惑真凶罢了,所以下官……也不想委屈了他们。”
华庚寻低首品茗,一番话只管静静听来,不予置评对错,末了道:“捉拿冒德舟同党一事,本官会与朝中要员商谋,布筹各中详细。从他们胆敢诬蔑朝廷命官来看,凶手绝非泛泛,拔个叶子带萝卜,拔出萝卜带出泥,此番只怕会牵扯到地方势力。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不下狠手,怎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安惩听得‘朝中要员’几个字,不由动容,当下拜道:“如此,下官就先替杜氏父女谢过大人了。”
不料华庚寻瞥来一眼道:“别着急谢我。此番行动,开罪的权贵恐不在少数,安大人首当其冲,亲力亲为,精神固然可嘉,事后却免不了要遭些挫折。龙颜无常,君心难测,只怕届时最冤枉的就是阁下了。”
安惩淡然一笑:“世风如此,早晚也避它不过。下官太也驽钝,于造福民生有心而无力,唯不愿负了这一方百姓罢了。”
冬风扫过,满地霜寒。
华庚寻凝望窗外这一派萧索,双手藏入袖中,无意识地反复揉搓。
“原来这些年,变的不止我一个。”
安惩蓦然回首,映入眼底的依旧是那张侧脸,六年完美如一,却独缺了那个笑容——明媚夺目,天真无邪。
“不,”他唐突地道,“我未曾变过。”
那侧脸随即转了过来,眼中似有星光,只不见波澜。
四目相对。
安惩睁得眼皮发酸,偏不肯眨上一眨,直到对方倏然起身,暗青衣袂带起一室清冽。
“安大人,”他背对着他,嗓音沉了底,“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