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情人命,还明珠(1 / 1)
空洞并不深,眨眼卓立的后背便挨上坚实的地面,曲芙随即掉在他身上。有什么尖锐的物体抵在他的胸口。
卓立忽然能动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揉揉摔疼的腰背,而是揽住曲芙的肩膀。“曲芙,曲芙,你……没事吧?”为何他的声音在发抖?
曲芙微弱地应了一声,模糊不清,似乎是呼唤,又似乎是呻.吟。
卓立忽觉胸前一片濡湿,温热的液体缓缓流淌。
恐惧蔓延。
他哆嗦着抚上曲芙的后背,手掌缓缓下移,一寸,一寸……直到触到那杆致命的铁枪。铁枪深入曲芙后背,已被她的鲜血浸热。
卓立明白抵在他胸口的尖锐物体是什么了,那是铁枪的枪尖,从曲芙的后背洞穿前心。
他们能够死里逃生,并非幸运,而是千钧一发之时,曲芙催动噬心鞭疾速伸展,从洞顶落到卓立身前,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住致命一击。
噬心鞭同时掉落,鞭梢恰巧搭在金杆之上,物归原位。
卓立的推测分毫不差,噬心鞭的归位引发机关关闭,石晷下降,露出空洞,卓立与曲芙掉入洞中。
但,迎接他们的不是同生,而是死别。
卓立骤觉天崩地裂,他的心仿佛被那杆铁枪戳了千万个洞。
曲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微弱得仿佛最黯淡的星,“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眼睛了……”
卓立的声音比曲芙颤抖得更加剧烈,“坚持住!坚持住,我带你、我带你出去……我带你找神医……”
他试图撑起上身,被曲芙按住,她手上没有一分力气,却坚决不容抗拒。“卓立,听我说……你一定……要走出去……一定……”
卓立感觉怀中的身躯不住发抖,他手足无措地抱着她,除了抱得更紧一些,他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一起、一起出去,曲芙,别离开我……”他的声音很大,仿佛这样便能留住她。
曲芙双手抚上卓立的脸庞,轻轻摩挲,留恋不舍,“好好……活着……答应……我……”
卓立从未像此刻如此渴望光明,他想看看曲芙,想亲眼看看最爱的曲芙。可他只能覆在她的手上,感受她的冰冷。他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曲芙……”求你了苍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曲芙喃喃地说:“答应我……答应我……”她的生命迅速流逝,渐渐不再颤抖,渐渐发不出声音,但她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不停翕动,无声地重复三个字,“答,应,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三个字宛如利刃一下一下剜着卓立的心,泪水滑落,他终于缴械,颤抖着开口,“我、我答应你……”这是他此生说得最艰难最痛苦的五个字。
曲芙的双唇停了。
他感觉她的身体渐渐冰冷,冰冷彻骨。
刹那间,光明骤现。
白光灼目,卓立本能地闭眼,却又急忙睁开。耀如闪电的光芒下,曲芙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背上乌沉的铁枪锥心刺目,紫衣、鲜血、雪白的容颜,犹带着浅浅的微笑。
有一刻卓立以为这是幻觉,一切都是幻觉,曲芙没死,他依旧失明。然而很快他便醒悟,他能重见光明,是因为夺目签的诅咒破解了。
情人命,还明珠。
曲芙用性命换回他的性命,也换回他的眼睛。他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正是她永沉黑暗之时。
卓立不肯相信曲芙永远离开了他,就在他们望见希望曙光的时候。
曲芙的脸垂在他的肩头,眉目温和,眼角挂着欣慰的笑意,和深沉的爱意。她明明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而已。
卓立紧紧地搂住她,紧紧地,枪尖刺破肌肤也毫不在意。他想用心跳唤起她的心跳,用体温温暖她的身躯,他想用温柔的呼唤叫醒沉睡的人,“曲芙,别睡了。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们说好要一起的,不要再睡了。你不是说要我给你做鱼羹吗,你不是说想吃桂花酿藕炒鸡蛋吗,你醒过来我就天天做给你吃。你醒一醒啊,你不是答应和我去海边成亲,白天晒太阳,晚上听海潮。你不喜欢小卓立,那我们就生一个小曲芙……曲芙,媳妇儿,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石洞中。
但他不会放弃,他相信会有奇迹,一定有。
他凝视曲芙,她的头发垂落颊边,他像之前那样帮她撩到耳后,抚平乱发,他要让她醒来的时候,依然美丽如初。她的嘴角有一抹血迹,突兀刺目,卓立手指轻轻拂过,想为她擦去,但怎么擦也擦不掉。
卓立吻了上去。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的吻能够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他吻了很久很久,但不管他温柔如水还是热情如火,她都冰冷如石。她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回应他了,再不会了。
但他不会放弃,他相信会有奇迹,会有的,对吗?
卓立贴着曲芙的耳朵轻声细语,回忆每一次携手对敌,每一次甜蜜同行。从初识到定情,从怦然心动到誓约今生,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不停地说,述说他的爱恋,痛楚,悔恨,述说他们过往的柔情和未来的憧憬。他希冀她会听到,也许不经意间某句话就能将她唤醒。
与世隔绝的石洞,唯有卓立喋喋不息。时间似乎停滞了,无日无夜,不知时光几何。他只是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说到喉咙嘶哑,说到再也发不出声。
他无力地搂着曲芙,双目呆滞,心里像是被掏空了,感觉不到痛苦、悲伤,连眼泪都流不出。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神秘莫测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奇迹发生在曲芙身上?
他终于明白,这一次,曲芙是真的离开他了。
以前每遇困境,他习惯于曲芙问他“怎么办”,而现在他发觉,曲芙才是他的支柱,没有曲芙,他虽然眼见光明,却心如沉夜,生无可恋。
他不会离开曲芙,决不会,无论生,或,死。
他拥着曲芙,木然地坐着,不眠不休,不思不想。时间流淌,毫无所觉,也许弹指一挥,也许此生已尽。
触目所及,遍地是干涸的血,宛如地狱。曲芙不喜欢这种肮脏的地方的,卓立无声地说:“我们去一个干净清透的地方。”那里才适合纯洁无暇的曲芙。
卓立小心翼翼地拔掉铁枪,动作温柔,仿佛生怕弄疼了她。理了理曲芙的衣衫,背上她站起身来,天旋地转,刚迈出一步便栽倒在地。他顾不得爬起,急忙查看曲芙是否摔伤,心中默念着“对不起”,重新背起曲芙,扶着石壁缓缓起身,一步一挨地走出石洞。
他脑袋昏沉,双腿发软,但他再没有跌倒。他走了很长时间,走错许多岔路,但不要紧,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一辈子的时间。
甬道中尸骨无数,有扭曲的骷髅,也有呻.吟的伤者,卓立无动于衷。他踏过尸骨,小心不让曲芙沾到鲜血。入口出现,卓立径直迈入。
满目皆是晶莹剔透的冰墙,从天到地,蜿蜒延伸,曲折盘绕,望不见尽头。道道冰墙形成条条宽窄不同的夹道,整个洞窟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迷宫。冰墙上雕着美丽的侍女,手捧灯盏,火苗在灯芯上跳动,只是侍女、灯盏、火苗皆是倒立,十分诡异。
卓立全不在意,他站在夹道中央,转动身形,默问:“曲芙,你喜欢这里吗?”
灯火将冰雕玉砌的迷宫映得雪亮,冰墙反射火光,镶金嵌银,恍若琼楼玉宇,天上仙宫。
曲芙当然不会应答。
卓立默念,“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喜欢了。我们找个清净的角落,安顿下来好不好?”
他沿夹道前行,猝不及防撞上冰墙。冰墙纯净透明,加之角度巧妙,如镜子般多次折射灯光,肉眼实难分辨是有是无,方位几何。卓立生怕撞到曲芙,以手探路,摸索前进。
他在迷宫中穿行,漫无目的,撞墙便转弯,绝路便回头。他并不想寻找出口,只想寻一个无人打扰之处,但越往深行,人却越多。
他看见僧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看见不知哪个门派的褐衣大汉疯狂捶墙,歇斯底里朝他怒吼,但隔着冰墙听不到一丝声音,他看见一个僧人和一个褐衣男子扭打在一起,双双毙命,他看见另一个褐衣人满面绝望,缩在夹道一角崩溃痛哭。迷宫中人来人往,不时迎面相遇或并肩同行,却仿如隔山,只能各行其道。一眼望去,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游荡于空寂的洞中。
他们已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正疯狂地寻找迷宫的出口。卓立看见一个人无意间走到一扇门前,晶莹的门上雕着冷冰冰的“生”字。那人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卓立看出他的口型是:“出口!出口!”
荆楚告诉过卓立,“生门”不是出口。但卓立呆愣地站着,什么都不愿说,什么都不愿做。他为了救不相干的人,已经害死曲芙,再不想管别人的闲事。何况,他根本无能为力。
那人兴奋地冲进门里。卓立听不到动静,只看到有殷红的血从门下淌出。
生门不生。
卓立沉默片刻,正欲离去,忽然有个女子激动地向他奔来,却毫无防备撞上冰墙。
谢荼弥?她也在这里?她还活着,师父应当会感到欣慰吧。
谢荼弥在喊着什么,不停地激烈比划,朝他指指点点。卓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让他小心身后。
卓立迟钝地转身,正对上戒贪狰狞的脸。灵机剑闪电击出,直取咽喉。
两人距离太近了,卓立无处躲避,也不想躲避。这结局来得如此突兀,但他受之欣然。
很好,成全了他的愿望,他终于可以和曲芙永永远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