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生同生,死共死(1 / 1)
卓立与曲芙怀揣着满满的希望走到巨石洞,洞中情形却令他们傻了眼。
石洞血肉横飞,哀呼不绝,被红衣赤血染成炼狱。烈焰教尽陷洞中,娇娥变冤魂。她们训练有素,善于团战,她们有威力无穷的阑珊火灯,有武艺高强的教主火韶,什么样的敌人居然让她们毫无还手之力?
没有敌人,洞中只有满目石林,但她们此刻宁愿面对千百个“敌人”,也不愿面对一块石头。
石洞曲曲折折,四壁坑洼不平,洞中长有形态不一的钟乳石,或屹立于地,或悬垂于顶,有的像破土的笋,有的像参天的树,有的像倒挂的钩,有的像天边的月,天然形成一洞石林,千姿百态,神妙非常。这本是令人赞叹的景致,若非——它是机关的话。
每一块立于地面的石头顶部都燃着一盏灯,千千万万,灿如白昼,似比天上繁星更多更亮。石林并没有千万块石头,只不过每块石头都在飞速移动,令人眼花缭乱。
整个石林都是机关,或粗或重或高或锐的石头移形换位,毫无章法,毫无预兆,忽快忽慢,忽进忽退。那些美丽的女子在石林中疲于奔命,成了这些石头的游戏之物,石头们你踢一脚,我推一下,高兴了就任女孩子们从石缝间溜走,生气了就恶狠狠将她们碾成纸片。偶有女子跃出石林,堪堪落在石顶,顶端的火苗忽地拔高,熊熊烈焰立即将她引燃,“烈焰教”反死于烈焰之下。
卓立凭声音已猜出洞中惨状,但捶胸顿足毫无益处。他冷静地听完曲芙的描述,沉思片刻,问:“有没有特别巨大的石头?”
“石林中央有个圆形巨石,一直没动,样子像个……像个日晷。”
日晷?卓立好像有点印象,是在何处听过还是见过?“师父说的巨石机关就是这个石晷?”但似乎它是唯一安全之处,卓立不解。
“可能是,上头有许多碎骨。”
“什么样的碎骨?”
“很碎,像是……被碾压过,是个人形,看样子死去多年了。”
卓立恍然,原来那些碎骨就是谢荼弥的父亲。他问:“是否有个金色的长杆,横嵌在巨石中央?”
“没有,只有一个类似模样的空槽。”
卓立抚着下巴,片刻叹了口气,“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悬挂噬心鞭的金杆被烈焰教拿走,触动了机关。”
接下来似乎很简单,把金杆和噬心鞭放回原位即可。但卓立和曲芙离烈焰教太远,喊了几声无人听见,两人决定冒险进洞。可地上不能走,石上不能踏,怎么进?
卓立想了想,“你说洞顶也有参差不齐的石柱?”
曲芙赞道:“甚妙!我去了。”说着欲要进洞。
卓立拽住她,“喂喂,说好要当我一辈子的眼睛,这就想把我丢下啦?”曲芙迟疑,卓立笑道:“可不要小看我,我现在可以听风辨位,触人知心。”他故意捏捏曲芙的手,“你看你都瘦了,是不是特别怀念我的鱼羹?”
曲芙忍俊不禁,“是啦!出去以后你要记得天天给我做鱼羹。走啦!”
“喂,媳妇儿,除了鱼羹,你还喜欢吃什么?”
曲芙静了片刻,幽幽的声音从洞顶传来,“我想吃……桂花酿藕,炒鸡蛋,和米饭。三碗。”那天的团圆饭,她至今耿耿于怀。
卓立笑了,“那我们得加把劲才成啊。”
曲芙攀过数个石柱,才咂摸出卓立话中意味,含羞带恼地嗔道:“没个正经。”
卓立笑嘻嘻的,“难道传宗接代不是正经大事?”
曲芙哼了一声,“我可不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小猴子。”
卓立顺嘴接上,“不要紧,有个像你这样的小女神就行。”
两人以鞭攀柱,飞越石洞,脚下是森森石阵,熊熊焰火,一个不慎便可能去陪阎王喝茶,却还能打情骂俏,苦中作乐。
胆怯能令危难消弭吗?哭泣能令时光倒流吗?那么何不笑着面对人生。
卓立像小猴子一般挂在石柱上,高声大喊:“火教主!火教主!你把金杆放回原位,机关自会停止!”希望火韶还活着。
火韶虽然活着,但折了一条腿,成了半个死人。脾气却更加暴躁,破口大骂,那架势若她能腾出手来,非把卓立烧成烤鸡不可。骂声未止,一块门板似的石头当头拍来,她腿脚不便,只能硬挡,力凝于掌,虽震碎石块,但气血翻涌,喷出一口血来。就算她生出一双铁掌,也难撑一刻。
卓立和曲芙全靠噬心鞭悬在洞顶,无法施救。卓立十分焦急,苦苦相劝,火韶却迟迟不应。
烈焰教女子一个接一个倒下,石林俱是惨叫之声。卓立喊道:“火教主,你一人执迷不悟,要让所有弟子给你殉葬吗?”
又一名女子被石头重重顶上石壁,火韶救之不及,石头退后之时,那女子已血肉模糊,烂泥般倒在火韶脚边。火韶心痛难抑,终于松口,“金杆在我这里,你说怎么做?”
卓立大喜,忙道:“你把金杆放到石晷上的凹槽中,但不要踏上石晷。”
火韶冷笑,“耍我吗?”
卓立意识到重伤的火韶无法凌空飞渡石晷,想了想,说:“那么这样,你把金杆抛给曲芙,我来想办法放回去。”
琐琐大呼:“师父不可信他!他是在骗抢宝藏!”
火韶又犹豫了。卓立千解释万保证加赌咒发誓,火韶咬牙道:“你若敢骗我,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扬手抛出金杆。
曲芙双脚倒挂在鞭上,正要探手去接,琐琐忽地纵出石林,不顾性命向金杆扑去。可惜差着一截,眼见金杆就要失之交臂,匆忙中她使出流萤舞,红线精准地击中细细的杆尾,想当初被卓立偷袭时都没能如此精准。金杆打了个转儿,正落在她的手中。
琐琐刚刚狂喜一瞬,神情突变。她的正下方,一柄尖锐的石刀朝她亮出利刃,石刀尖端一簇幽冥之火熊熊燃烧。而琐琐身在半空,无力闪避,宛如吃得太多飞不起来的鸟儿,掉下去,不是被串成肉串,就是变成烤肉。
贪婪,就是这种下场。
惊慌之中,琐琐终于想起她的师父,“师父救我!”她带着哭腔大喊。
叛师弃教、贪婪自私的小人,救她作甚?火韶却拖着残躯,单足点地,双掌猛拍石壁,身形反掠而出,在空中稍稍一顿,暴喝一声,凌空再度窜起,一把抓住琐琐衣襟。这招“平步青云”实乃绝顶轻功,令曲芙大开眼界。
但火韶真气大损,“平步青云”使到一半气力已竭,再无后继之力带琐琐避开险境,眼看两人俱要撞上石刀,火韶用最后的力气将琐琐远远推开,而她反退出去,火红的衣衫划出一道灼目的赤焰,宛如殒星刺破天宇,坠落石晷之上。
曲芙疾喊:“快离——”
震耳的巨响湮没了她的喊声,整个石洞都在轰鸣声中战栗不已。
卓立和曲芙几乎被震下地去,曲芙奋力收紧噬心鞭,噬心鞭如钢丝般生生嵌入石柱寸许之深,两人方才稳住身形。
巨响消退,卓立焦急地问:“发生了什么?”
曲芙的声音满是惊愕,“一块石头从洞顶落下,巨大的石头,砸在石晷上。”
卓立愣怔片刻,“多、多大的石头?”
“和原来那个石晷类似。”万钧之石,势难逃生。
卓立仍不肯放弃希望,“火教主……逃出来了吗?”
曲芙默然。
卓立不再问了。武林名宿,女中豪杰,就这样死于非命,轻如鸿毛。
满洞悲哭声此起彼伏,而火韶舍命救下的“爱徒”却跳脚大骂:“卓立!你害死师父,烈焰教不杀你祭师,誓不罢休!”
卓立冷冷地说:“你转移视线的本事不错,可惜保命的本事太差。你若不肯交出那金包铜的杆子,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去陪火教主。”
琐琐发疯地吼叫:“我先让你们为师父陪葬!”
卓立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才不信深陷机关阵的琐琐还有闲心余力“照顾”别人,除非她疯了。
然而琐琐似乎彻彻底底地疯了,她一边慌乱地躲避石林的攻击,一边举起阑珊火灯,炽焰喷薄而出。
卓立顿觉热浪袭面,暗骂一声“疯子!”刺溜滑下石柱,单臂挂在噬心鞭上,就像村里大婶晾在绳上的衣服。
曲芙正要捞他,火灯炽焰再发,直扑卓立的手臂。卓立若不撒手,便会成为烤鸡爪,若是撒手,掉下去便会成为肉馅。
卓立对烤鸡爪和肉馅都无甚好感,绕着噬心鞭兜了半圈,足下一踏石柱,借力斜斜跃出。他无法单凭听觉确定石林中落脚之处,索性跳上石晷。机关已毕,方才最危险的地方此刻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平坦宽大的石晷安静地接纳了他。他滚了几滚,仰面躺在中央,不由佩服自己的机智。提心吊胆挂在洞顶并不那么好受,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更好。
他正想叫曲芙也过来,突然听见曲芙一声惊呼。卓立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股浩大深沉的压迫感无声无息从天而降,带着强烈的死亡气息。
这是另一块巨石,带着万钧之力,朝他重重砸落,卓立陡然汗毛竖立,想不到机关之上,居然还有致命机关!
若尚未失明,他可能有机会在机关刚刚触发的一刻全力逃出,但现在,冰冷坚硬的气息直抵鼻尖,他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据说,死前的一瞬格外漫长,人生能够回放,他却只看见曲芙的面容,清晰而美丽。他向幻影绽出最后的微笑,我会在天上守护你,曲芙。
卓立刚刚弯起嘴角,笑容戛然而止。
雷霆般坠落的巨石,竟然,停了。
若巨石极速的下坠堪比雷霆,那么倏忽的停止堪比鬼神。巨石悬停在他的身躯上方,他抬抬手腕,便能触到粗砺的石底。
是何方力量神奇地阻止了它?
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卓立……卓立……你怎么样?”
是曲芙!她居然在电光火石间滚入巨石缝隙之中!
她要与他同生共死!
卓立胸中滚烫,反手相握,十指紧扣,哽咽答道:“我没事,我很好。”
曲芙松了口气,“你能挪出去吗?”
“你先出。”
曲芙往外蹭了一下,只一小下,巨石突地下落,几乎顶上两人的脑袋,曲芙整个人都僵了。
巨石又忽然停住。
卓立苦笑,“难道这块石头喜欢我们,不愿让我们离开?”
曲芙配合着开玩笑,“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卓立哈哈大笑,“我们俩。”
蓦地,他脑中浮现一个图案,绿色的线条,宛如沙漠中的绿洲。“曲芙,”沉思半晌,他慢慢开口,“我有个想法,也许可以破解机关。”
曲芙听出卓立话中的犹豫,“说来听听。”
卓立说得吞吞吐吐,毫无底气,因为这方法简单得完全不像破解之法,曲芙也觉不可思议。她沉吟片刻,问:“你有几分把握?”
“五……三分吧。”三分把握换两条性命,简直异想天开。
曲芙权衡稍顷,毅然道:“三分够了,剩下看天意吧!”与其等死,不如一赌。
曲芙果决的气概令卓立勇气倍增。然而巨石已压上头顶,再落一分,两人便粉身碎骨,他们没有犯错的机会,必须一击制胜。
卓立冷静地向曲芙交待细节,又回想一遍,没有遗漏之处,紧紧地握上她的手,潮湿冰冷。两人仿佛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几无胜算的仗。
但,战士,死也要死在沙场上。
许久,卓立放开曲芙。冲锋的时刻到来了。
卓立喊:“一……”
曲芙凝神戒备,蓄势待发。
卓立突然说:“等等,我还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