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至亲情,至交意(1 / 1)
卓立依旧在走,不慌不忙。绳子仍在他的脚下,粗砺的触感十分真切,丝毫未变。他听到了众人的惊呼,但他无暇思考原因,只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走好每一步。
每个人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分明看到绳桥消失了,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情形。但卓立竟没有坠落深渊,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和位置,在虚空中沿绳桥的轨迹继续迈步向前,仿佛凌空漫步。
在明眼人的眼中,绳子不在了,而在盲人的脚下,绳子一直都在。
眼见,不一定为实。
片刻之后,绳桥重现。卓立毫无所察,稳健前行,即将抵达对面。绳桥再次消失,卓立依然如故。这次众人不再惊慌,他们相信,不管绳桥发生怎样可怕的变化,这个年轻人定能成功抵达。他把坚定的信念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在绳桥第三次消失重现之后,卓立稳稳踏上坚实的地面。众人欢呼喝彩,掌声雷动。与其说他战胜了机关,不如说他战胜了自己。
心盲,眼则迷。心明,方见本质。
很久之后,当卓立从曲芙口中听闻这日旁观者所见,深悟因果福祸,冥冥中自有天定。他失明于绳桥之前,不早,不晚,恰巧破解了绳桥的机关。祸因结出福果,诅咒带来救赎。
他的运气相当不错,这也许是因为他永远怀揣希望、从不轻言放弃。
卓立站稳身形,向对面的人大喊:“闭上眼绳子就不会消失!”
这话跟“闭上眼别人就看不到你”一样,谁相信?就算相信,谁又敢闭着眼走上绳桥?
曲芙相信,曲芙敢。她当真毫不犹豫地闭眼上桥,常棣没有阻拦,他要用曲芙验证卓立的话。与卓立的经历类似,众人眼睁睁看着绳桥消失,曲芙却稳稳当当地走着。卓立不断提醒她保持专注,充分信任触感,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自己过桥时茫然不知,“听”到曲芙过桥,才感觉惊心动魄、命悬一线。
当曲芙走完最后一步,两人紧紧拥抱,久久没有分开。
此刻山壁距离深渊不过咫尺,不容众人单个过桥了。常棣率先跳上绳桥,照卓立的法子闭眼前行。当生机有限,众人便显露出疯狂的本性,争抢厮打,都欲先上绳桥,平时友爱亲密的师兄弟,此时竟如血海仇敌,为求生居然将别人推下深渊。美人鱼腿上有伤,差点被挤出山道,虎皮鱼疯也似的撂下几人,扛起美人鱼,踩着众人的脑袋跃上绳桥。
又有几人挤上绳桥,看似普通的麻绳却如钢铁般强韧,居然承受住八个人的重量。只要他们依卓立之法,完全有机会全部生还。
余下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没能抢在最后一刻上桥,统统被山壁推落深渊。惨呼绵延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卓立心急如焚,生怕虎皮鱼和美人鱼有什么闪失,不停大喊:“大家都不要睁眼!千万别睁眼!”
但并非每个人都能信任身体的触觉。走在最后的一人没有站稳,摇晃着栽了下去。他前头那人腿发软,心发虚,再不敢迈步,忍不住睁眼看看绳子还在不在脚下。
睁眼之前,绳子是在的,睁眼之后,绳子便不在了。
他的一念之差,不仅害了自己,更害了绳上其他的人。七个人齐齐坠落,宛如树倒巢覆的雏鸟。
常棣离对面最近,脚下一空,瞬间纵身而起,凌空翻滚,跃上山道,一下瘫软在地,脸都吓白了。
虎皮鱼和美人鱼还有数丈之距,两人真气耗尽,已没有能力飞越深渊,生死须臾间,虎皮鱼嘶吼一声:“卓立!”大力将美人鱼高高抛起,而他却飞快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把生机留给了兄弟,把信任交予曾经的敌人。
卓立和曲芙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噬心鞭闪电般缠住美人鱼,两人合力将他拽上山道。
美人鱼没有流泪,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悲戚的神情。他只是呆呆地趴在山道边缘,一动不动,俯望万丈深渊,那里,有他至亲至爱的兄弟。虎皮鱼嘶哑的厉吼声声裂心,经久不息。卓立曾经无比厌恶虎皮鱼的吼声,但此刻,他只想这声音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终究,人去音息,空余悲切。
卓立扶起美人鱼,让他倚着山壁。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他,鼓励他,可当他触到美人鱼颤抖的身躯,他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卓立只能握住他的手,紧紧地。
这个表面看似怪异、狠毒、甚至曾令他有点恶心的江湖人,其实只不过是个和他同样普通的少年而已。
经过这场浩劫,常棣已不打算纠缠金贝了。他失魂落魄向甬道走去,美人鱼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想要的宝藏在这里,拿去吧。”他张开手掌,掌心里托着染血的金贝。那是虎皮鱼在生死关头塞给他的。
常棣先是一愣,迟疑片刻,终还是走回美人鱼身边。美人鱼吃力地举起手,但似乎气力不支,举到一半又垂下。常棣朝他俯下.身去。
卓立忽然听见风声锐响,紧接着面前寒风疾掠。刀!常棣要杀美人鱼!
他不假思索地射出夺目签,虽然夺目签夺走了他的眼睛,但夺目签的攻击不需要眼睛。
他听到人摔倒的声音,刀落地的声音,便明白夺目签击中了常棣。他没有下杀手,只是刺中常棣腰间要穴。
他拍拍美人鱼,“还好——”“好”字梗在他的咽喉,他发觉手上一片粘腻。
美人鱼以金贝为饵诱常棣近前,弹出十片指甲,欲击杀常棣,但常棣早有防备,刀光闪动,磕飞八片指甲,另两片削过肩臂,未中要害。但夺目签击中常棣之前,常棣的刀已割破美人鱼的咽喉。
卓立没能救下美人鱼。他愤怒地掴了自己一巴掌,如果他能看得见,绝对不会是这个结局,绝对不会。
美人鱼拉住他的手,急促喘息,“别……这样……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尽力了,可以……无愧无悔地……面对兄长了……”
卓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握得那么紧,仿佛至真至重的珍宝。“我明白,你很棒!”
鲜血汩汩涌出,美人鱼不停咳血,“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你很讨厌我……但是我……忍不……喜欢你,对不……”
卓立哽咽道:“不是的……你喜欢我,我、我很开心。”
美人鱼笑了,他的面容痛苦扭曲,但笑容纯真美好。“我应该……把最好看……留给你,可惜……现……太糟糕……”
卓立抚上他的脸庞,轻柔地为他拭去血迹。“你很好看,一点都不糟糕。”他的话是发自肺腑,无比真诚。
美人鱼摩挲着他温暖的大手,像小孩子那样撒娇,“骗人……你……看不……我的脸……”
卓立强忍泪水,“我都记在心里了,你知道我过目不忘。”
美人鱼的眼睛忽然亮了,宛如苍穹中最亮的星,“……你……不会……忘记……我?”
卓立重重许诺,“不会,永远不会。”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忘记清江四鱼。他最好的朋友们。
美人鱼的喘息渐渐弱下去,他的面容宁静平和,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卓立,我死以后,请把我扔下深渊,让我和——”让我和我的兄长们在一起。
卓立捂住了脸。
曲芙走过来,默默地搂住他。
良久,卓立抬起头,“帮我把美人鱼的指甲找回来吧。”
曲芙逐个捡起桃红的指甲,依然鲜艳夺目。卓立撕下衣襟,摸索着为美人鱼擦拭血迹,又为他理好头发,整好衣衫,拉过美人鱼的手,一片,一片……亲手为他贴好十片指甲,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卓立呆坐片刻,缓缓抱起美人鱼,转向深渊的方向。顿了顿,双臂向前一送,空了。
他的心里却像压着千钧重石,堵得难受。
许久,常棣的呻.吟声将卓立从悲伤中唤醒。他缓缓走到常棣面前,常棣不由缩了缩脖子,惊恐地问:“你、你要为他报仇?”
卓立淡淡地说:“这世上除了报仇和夺宝,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
他转身欲行,脚下踢到一样东西,俯身捡起,竟是那枚金贝。金贝湿滑,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递到常棣眼前,冷冷地问:“还要吗?”
常棣不屑道:“金包铜的物件,不值一文。”
卓立却珍而重之地擦拭干净,细细触摸上面的每一条纹路,仿佛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忽然“喀”地一声,金贝弹开,就像一个带有机簧的匣子。常棣不由伸直脖子。卓立问曲芙,“里头是什么?”
“空的,有个方形的凹槽。”
卓立想了想,解下腕上的夺目签,摸索着凹槽的尺寸,将夺目签的皮革叠了四折,不大不小刚好放进凹槽。“果然是存放夺目签的器皿。”区区一个器皿,居然就害死了那么多人。
常棣失望地收回目光,自言自语地嘟囔,“宝藏究竟是什么?”
卓立懒得再对他苦口婆心,丢下一句,“你慢慢找吧。”便与曲芙进入甬道。
卓立心乱如麻,地图上的曲线也渐渐变成一团乱麻,站在岔路口他已辨不清该往左还是往右。曲芙体贴地说:“我累了,咱们歇会吧。”
两人席地而坐,掏出“大灯笼”给的水食,卓立不由一阵难过。磨盘中的白骨、漩涡中的血腥、深渊中的惨叫,乱哄哄涌上心头,如毒蛇啃噬着五脏六腑,胃里翻江倒海,卓立剧烈呕吐。
曲芙心疼地抱着他,喃喃低语,“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了能做的一切事情,不要自责了。”
卓立的脑袋无力地搭在她的肩头,有委屈,更有不甘,“可我总觉得,我可以救更多的人,假如我能理清头绪。”
千头万绪,他要找的“头绪”究竟为何?
卓立睡得很不安稳,他看见光怪陆离的画面,听见纷攘喧嚣的叫喊,醒来时,似乎睡了几日几夜,又似乎刚刚合眼。眼前仍旧一片漆黑,看来他是彻底失明、永难复原了。无边的黑暗里,始终紧握的曲芙的手,是他最大的安慰。
欲从此处去往疯魔手的石洞,需经过另一处石洞,卓立回忆荆楚的描述并结合地图判断,应是存放噬心鞭之地,据说洞中有巨石机关,谢荼弥的父亲就死于此处。两人商议良久,一筹莫展。
曲芙问:“荆前辈没有告知破解之法吗?”
“师父进入堕冥窟之初,机关尚未启动,后来不知怎地触发了机关,当时他恰在冰迷宫中,侥幸逃脱,但其他人伤亡惨重。而且当年他并未走遍堕冥窟,有些机关他没见过。”
“即便他没见过,荆家建造的机关,荆家人却不知如何破解吗?”
“堕冥窟和六器并非荆家建造,荆家只是世代相传的守护者,至于建造者,无人知晓。”
曲芙叹息,“建造如此机关,目的何在呢?荼毒生灵吗?”
目的?卓立怔住。他垂首沉思,将所有线索从头理析,抽丝剥茧,突然捕捉到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顿时豁然开朗,兴奋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堕冥窟的机关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守护!”
曲芙一点就透,“守护六器?”
卓立点头,“更准确的说法是,守护世人不被六器所害。”
“你的意思是,那个不为人知的建造者想利用机关防止六器被盗,以免贻害江湖?”
“我猜是这样。你看,师父初入此地,机关未启,因为那时六器在其所在。之后师父遭遇追杀,为求自保拿走几件武器,武器被盗从而机关启动,这恰好解释了谢天冬取走疯魔手后磁力方才显现的原因。从另一方面说,建造者的目的不是杀人,故而武器被盗与第一重机关启动之间有短暂停顿,师父正是利用这短短的间隙避开了机关。”
曲芙捕捉到卓立的弦外之音,“‘第一重’?难道还有‘第二重’? ”
“你有没有注意到,三个洞中的六个机关并非同时开启,而是有先有后,后面那个才是真正致命的机关。”
曲芙恍然大悟,“磨盘、石轮和山壁!”
卓立感慨道:“十二年前,师父只触发了第一重机关,第二重机关是那些夺宝之人触发的,亲手把自己推向死路。”
曲芙惊讶道:“你是说他们就在我们眼前开启了机关?可他们没动过什么呀!”
卓立慢吞吞地说:“他们动过放六器的器皿。”
曲芙陡然睁大了眼睛,回想过往,喃喃道:“……是了,是了……”猛然醍醐灌顶,“所以只要不碰那个器皿,第二重机关就不会启动?”
卓立微笑,“并且,我猜,如果我们能物归原主——将六器归位,机关就会关闭。”
曲芙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这么说只要我们将噬心鞭放回石洞……”
卓立信心十足,“……通过巨石机关,就变得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果真如此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