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目虽盲,心不盲(1 / 1)
绳桥行走不易,但对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士算不上多么危险。常棣让一个身手敏捷的弟子先行尝试,那人小心翼翼踏上绳桥,刚迈出一步,众人一阵骚动。
卓立问:“掉下去了?”
曲芙说:“不是,是绳桥中央忽然出现一只布袋。”
“刚才没有吗?”
“没有。”
“什么样的?”
“像个大香囊,垂在绳桥下面。”曲芙忘了说,那只布袋是金色的。
卓立心头有什么念头飞快闪过,但他没能及时抓住。
常棣吩咐绳桥上的弟子将布袋取来。那人试探走出几步,绳子牢固结实,他平伸双臂保持平衡,慢慢走到中央,摘下布袋,稳稳走回。
见他如此轻松,众人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争相探头看布袋里面是什么,不料空空如也。常棣厌弃地丢在地上,令那人再上绳桥。
这次,那人走得更快。绳桥不摇不晃,他也走得平稳,顺顺当当走到中央,此处就是方才布袋悬挂的地方。
他一步踏出,突然一头栽了下去,惨叫声在深渊中回荡,久久不散。
众人惊惧失声。并非因为死去的人,而是诡异的事。
那个坠落深渊的弟子,并非失足,而是踏空——踏在了空的绳子上。绳子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就在众人眼前,就在他的脚下,突然消失不见。
更诡异的是,他刚刚坠落,绳子又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仍在方才的位置,仍是贯通两岸,甚至连微微下弯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反应慢的人不禁以为自己眼花了。
卓立想,难道这就是此洞的机关?他叫曲芙用噬心鞭试探,噬心鞭完全缠不上绳桥,一触便消。
常棣骇然变色,“这绳子颇为古怪,我看还是另寻别路。”
他们已没有机会另寻别路了。
站在最后排的一人正张望绳桥,忽然哇呀一声摔倒,直接滚出山道,掉落深渊。常棣回头怒喝:“做什——”陡然双目圆睁。
山壁在移动!
山壁不知何时开始无声地向深渊推进,此刻已前移半尺有余,方才那人位置靠后,最先被山壁撞倒。众人就像前遇虎、后有狼的羊群,乱作一团,都明白山壁很快会移到山道边缘,将他们挤下深渊。眨眼间形势剧变,濒临绝境。
常棣大喊:“都别乱!使劲推!”众人站成一排,奋力推阻山壁,但完全无用。高大的山壁不紧不慢地移动,壁上冷冷的灯光傲然俯视众人,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知和渺小。
卓立说:“人力无法与机关抗衡,我想对面的甬道才是唯一的生路。”
常棣一咬牙,点了两名弟子,“你,你,上桥!”
两人战战兢兢地上桥,一人走到一半,一人不到一半,绳子同样消失了。卓立听见两人的惨叫,心情沉重。难道这个机关无法破解吗?
常棣脸色阴沉,“卓立,你在故意害我?”
卓立说:“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若想害你,刚才何必叫曲芙救你?”
常棣一把拎起美人鱼,刀架在他的脖颈,“那好,你上!”
卓立一愣。他目不能视,连平地都走不好,怎么走绳桥?
曲芙往前一步,蝙蝠鱼比她更快地抢到前头,“我来!”
卓立又是一愣。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听到蝙蝠鱼开口说话,他嗓音低沉,但铿锵有力。
“老二!”
“二哥!”
蝙蝠鱼站在绳端,回首望望虎皮鱼,转头望望美人鱼,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放心,他有办法对付忽隐忽现的绳子。
刻不容缓,虎皮鱼拍拍他的肩膀,彼此懂得这便是兄弟间最重的嘱托。蝙蝠鱼跳上绳桥。
他行动如飞,简直不是“走”,而是飘,使出踏雪无痕的轻功,几乎脚不沾绳,凌空飞渡。假若绳子是感知人体重量而消失,蝙蝠鱼的这种“走”法,便可破解机关。
前头三人都未走过中点,似乎此处是关键所在。不多时蝙蝠鱼接近中点,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祈祷他能顺利通过,他的身上寄托着所有人的希望。
蝙蝠鱼高高跳起,越过中点,轻轻落在绳上。
安然无恙,绳子还在,真真切切地悬着。众人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这样简单,跳过去就可以。
蝙蝠鱼继续前行,已经走出一多半,终点近在眼前。他只需再多走几步,凭他的轻功,便可以跃到对面。就在此刻,绳子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蝙蝠鱼忽地下坠,刹那掉落数丈。众人齐齐惊叫,尾音却又转成欢呼。
绳子瞬间消失,又瞬间重现。与此同时,蝙蝠鱼疾提真气,身形陡然拔高,雄鹰般从深渊中冲天而起,展臂搭上绳桥。
这便是他对付绳桥的办法,只有轻功卓绝的他能做到。众人欢呼雀跃,已有人准备为他精彩的飞渡“鬼”桥鼓掌。
蝙蝠鱼屈臂借力,身形方起,手中突然空了。绳桥居然再次消失!
蝙蝠鱼功亏一篑。他再无能力凌空纵起,如断翅之鹰沉入深渊,到死都没发出一声喊叫。
那句“我来”成了他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虎皮鱼扑通跪倒,重重锤地。美人鱼还能站着,只不过因为常棣用力提着他。
山壁犹自推进,二十多人拼尽全力都无法阻止它的脚步。偶有人脚下打滑,滚入深渊,惨叫声如刀锋犀利地切割众人的神经。
常棣发疯般大叫:“虎皮鱼,你去!不然我宰了他!”
美人鱼怒吼:“你宰啊!让我死吧!”
虎皮鱼长身而起,“老四,好好待着,大哥去走一遭!”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连蝙蝠鱼那样的绝顶轻功都无法过桥,这里再没人能够通过,虎皮鱼不能,常棣不能,连拥有噬心鞭的曲芙也不能。所有人都会死,有人嘤嘤哭泣。
虎皮鱼大步上桥,却被横里伸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卓立静静地说:“大哥,我来。”他语声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吃饭睡觉那样的小事。
虎皮鱼怔住,“你的眼……怎么过?”
卓立淡淡一笑,“我一向运气好。”这实在算不上好理由。
他很少意气用事,但,人生在世,岂非总有些时候需要“意气”用事?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
曲芙没有阻拦。她懂他,她爱的就是眼前这个敢担当、有“意气”、永不言弃的卓立。
他站在绳桥的起.点,平静,从容。在惶惶的喧嚣声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宛如风雨中的挺竹。他并不高大,但脊梁挺拔,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但永远抹不去的,是一如既往清澈明朗的眸光。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目光汇聚在这个身残但无畏的年轻人身上,希望如涟漪般传播开去,蓬勃舒展。哭声止歇,所有人再次齐心协力推阻山壁,为卓立、更为自己争取时间。即便死,也要战死,决不等死。
带着众人的期盼,卓立踏上绳桥。他走得非常慢,全凭双足的触觉感知绳子的尺寸和位置,每踏出一步都需要长时间的摸索和调整。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自信,起初的一段走得歪歪斜斜,好几次险些坠落,看得众人心惊肉跳。但当他逐渐掌握技巧,并学着完全信任触觉时,他发现他进入一个新天地。
通过双脚可以判断绳子的样式与方位,通过空气的冷暖和流动可以判断距离远近,通过众人呼吸的微妙变化可以判断山壁的移动速度,他还能嗅到从深渊底部飘来的极其微弱的血腥之气,这说明,深渊并非之前想象中那么高。他几乎能在脑中清晰地绘出深渊的地形图,他自信并不比眼睛看到的逊色。
他的信心回来了。原来,失去视觉,仍旧可以“看见”,甚至,比明眼人看得更加透彻。
眼盲,心不可盲。
他全神贯注沉浸在感觉中,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接近绳桥的中点。卓立并不知此处的可怕,依然按照一贯的速度前行。
曲芙攥紧噬心鞭,随时准备出手。虽然距离远超噬心鞭的极限,但她已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众人屏住呼吸。他们渴盼奇迹出现,他们渴盼命运给这个英勇无畏的年轻人多一分垂青。
但,机关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卓立踏上中点的刹那,绳子如约消失。
“啊——”惊呼响彻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