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你身处,是吾乡(1 / 1)
暮色苍茫,远处一带银瀑飞流直下,水雾弥散,水声潺潺,下方一条大河,幽深不知底,泻玉流芳,蜿蜒而下。
淡青的天空映着墨灰的峭壁,刀切般的崖壁外侧,尽是贴山而雕的佛像,有的凿洞开建,有的依照突出的岩石顺势雕成,有的大如重楼,衬得人如蝼蚁,震撼非常,有的小不过手指,却仍具体而微,纤毫毕现。佛像绵延数里,或盘膝而坐,或合掌而立,或怀琶而舞,或执戈待击,姿态万千,鲜活生动。大多数低眉垂目,悲悯地俯瞰芸芸众生,更有怒目愤容,似欲荡涤世间一切丑恶,也有眉目含笑,腰肢横摆,似欲飞天。
卓立和曲芙就立在这样一尊菩萨的腰肢之上。有了之前从此处逃离天辰山庄的经验,卓立和曲芙才敢毫不犹豫跳下悬崖,跳下之际,两人已找好立足点。站在菩萨的腰上着实不敬,卓立在心里念叨,佛家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你一定不会怪罪的哈。
高小壮追到崖边,俯身探望,见卓立曲芙毫发无损,鼻子都气歪了。卓立悠闲地坐下,晃悠着双腿,得意地冲上头喊:“喂,还打不打?不打我准备干正事了。”
高小壮骂道:“有种你上来,老子把你剁成肉馅!”
卓立冲他勾勾手指,“有种你下来,爷爷把你做成馅饼!”
高小壮啐了一口,吩咐手下,“找绳子!”
等十几根绳子垂到崖下,卓立傻眼了。该死的他真能找来绳子!该死的我多那一句嘴干嘛啊!
曲芙问:“你有把握?”
卓立哭丧着脸,“我后悔了,飞崖走壁不是我的强项啊!不如还是上去打?”
曲芙抖出紫鞭,“来不及了,咱俩就当一回空中飞人吧!”
高小壮带着手下顺绳子攀到近旁,乌洞洞的圆筒对准二人。
卓立听见“咱俩”二字,顿时兴奋起来,“好!咱俩就来一场夫妻大战刺猬精!”
“谁跟你是夫妻!”曲芙正要跳出洞窟迎战,两名攀爬最快的手下逼近洞窟,拽着绳子贴在左右山壁上,万壑松针漫天飞雨向两人袭来。
曲芙刚探出头,就听窸窸窣窣一阵乱响,急忙缩回洞中。洞窟很浅,不足两尺之深,曲芙一退正撞上身后的卓立,卓立冷不丁温香满怀,不禁闷哼一声。
曲芙关切地问:“撞疼你了?”说着往前挪挪身子。
卓立却从身后展臂环住她的柳腰,把她更往怀里带了带,哼哼唧唧地说:“撞得……好……”
曲芙后背一贴上卓立,立刻觉出不对。她身下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着,隔着衣裳似乎都能感觉出它的热度来。曲芙脸上瞬间一片火烧云,斥道:“你做什么!”虽是斥责,但声音软绵绵的跟一滩水一样。
卓立哀怨地说:“哎呀,我也不想啊,你看现在是做这个的时候吗,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嘛,你突然投怀送抱,我有点小兴奋。”
曲芙回肘击在卓立腰上,“放手!”
这一击毫无力度,跟挠痒痒差不多,卓立双手扣得更紧,“不放!”
万壑松针左右横发,贴着山壁从洞前掠过,昏暗之中,虽看不清细如牛毛的针芒,但冷飕飕的凉意如寒风般阵阵削过曲芙的鼻尖,她再往前一寸就能变成“毛牛”。
曲芙又羞又恼,往外挣了一挣。
卓立怒了,放出杀手锏,“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动,二,你不动。”
曲芙不动了,但她的脸已经憋成紫茄子了。
卓立幽幽地补了一句,“其实我挺希望你选一的。”
曲芙脸色瞬间由紫转黑。
万仞峭壁之上,两个小小的人儿搂抱一处,夜幕低垂,洞窟幽密,万千流萤细细闪光,哪像是身处临渊险境,分明是情人私会蜜语。
一轮松针放完,卓立趁机从曲芙背后跨出,飞身跃出洞窟,同时大喊:“左!”他身子悬空,登时便要下坠,两个喽罗以为他疯了,要跳崖自尽。紫鞭恰到好处地一卷一送,便将卓立向左方抛出,卓立从敌旁划过,一剑砍断他的手臂。那人惨叫一声,掉下悬崖。
卓立笑道:“媳妇儿,就这么打!”
高小壮看出点门道,大喊:“杀了白玉蕊!”立刻有两人纵身扑向曲芙,举起圆筒。曲芙疾速跳出,同时紫鞭一扬,卓立恰好攀上平伸出崖壁的琵琶,以琴为轴兜了半个圈,斜斜跳落。一人正尽职尽责地追逐曲芙,不妨头上掉下个小阎王,被一剑送去见阎王了。
曲芙疾速跌落的同时,鞭梢铁链般击中一人的太阳穴,顿时脑浆迸裂。紫鞭顺势缠上他的绳索,止住下跌之势。
几人左右包抄,松针激射,万点寒光将曲芙罩得严严实实。那几人喜形于色,想着,这次看你往哪跑!扑啦啦一阵乱响,松针全数击在崖壁之上。
人呢?
几人尚在大眼瞪小眼,曲芙已转了战场。她落在一尊六臂佛像伸出的手臂上,随即紫鞭飞向卓立。
卓立正被两人夹击,忽见紫鞭飞来,笑道:“我媳妇叫我,不陪你们玩了。”乐呵呵跳了下去。那两人正举着万壑松针左右扑来,不妨中央一空,暴雨般的松针便射在对方身上。
卓立也跳上六臂佛像,高小壮气急败坏地大叫:“围攻!围攻!”余众纷纷踏壁而来,有的攀绳远攻,有的跳上近袭,卓立曲芙似乎身陷绝境,但两人神情轻松,毫不在意。有百珠湖联手对敌的经验,眼前这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默契有加,根本无需言语,甚至连眼神也不需要,攻守配合,进退得宜。紫鞭神出鬼没,宛如神之纽带,两人凭着它在佛像间闪转腾挪,翻折跳跃,飞崖走壁,如履平地,忽而与敌人错身而过,忽而又诡谲消失,能从凡人绝无法通过之处从容飞掠,也能从敌人意想不到之处击出致命杀招。这万仞悬崖,千面佛像,似乎成了两人的游戏之所,自在翱翔,风生水起。
不多时,高小壮手下只剩三人了,高小壮眼红气粗,驱策着他们往前冲。卓立曲芙各执紫鞭一头,跃下所立之处,躲开攻击。紫鞭在空中拉成一条直线,直线的两端,系着心心相印的两人。
崖下凉风肆意,山间薄雾袅娜,两人轻盈坠落,同时侧头望向对方。他的眼眸明亮,她的眼眸清澈,两人虽隔着一丈之距,却似近得能看清对方眸底最细微的情意。
我懂你,即便隔着万水千山,有如无物。
我爱你,即便有着千难万阻,不改初衷。
佛像伸出巨大的手掌,停住两人下落的身躯。紫鞭挂在掌上,两人垂在两端,骤停之下,不由自主向对方荡去。曲芙想抓住卓立,但卓立动作更快,直接扑进曲芙的怀抱。
曲芙展开的双臂顿在空中,低头无语地看着卓立。卓立手脚并用地扒住曲芙,头埋在她的胸前,像一只受惊的小猴子吊在她身上。
曲芙说;“你干嘛?”
卓立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抱着你,咱俩都会摔下去的。”
“那也不用抱……成这个样子。”
卓立委屈地说:“我害怕。”
怕高小壮?曲芙才不信。“怕什么?”
卓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怕你不让我抱。”
曲芙发现只要她稍微对卓立假以辞色,他就开始蹬鼻子上脸。曲芙板着脸,“你放手。”
卓立抬起头,下巴搁在曲芙胸前,用纯真无邪的眸子望着她,“媳妇儿,我就抱一小会儿,看在刚才我忍着没动的份儿上,这会儿让我舒服舒服呗。”
曲芙绷不住了,脸红心跳,比厚脸皮她绝对比不过卓立。“你放手。”
卓立埋在曲芙胸脯的头摇了摇,停了停,又摇了几下。曲芙觉得他不是摇头,是故意磨蹭,因为他放的位置实在是……她至少有一百种收拾他的办法,可她的身子软绵绵地不听使唤。
她只能说:“他们追下来了。”
卓立立刻切换到备战状态。万壑松针从天而降,两人同时推开对方,反荡出去,万壑松针射在方才两人拥抱的位置,落了个空。
曲芙使个千斤坠,她这端落下,卓立陡然上升,卓立趁势跃上佛像的大掌,一脚铲倒蹲在上头发射松针的喽啰。随后挽起鞭梢,喊道:“曲芙,三丈!”用力一甩,竟像使链子锤般,紫鞭为链,曲芙为锤,遥遥击向正欲扑来的两人。曲芙倒飞三丈,头也不回,刚刚好踢中一人的胸口。卓立双臂一摆,曲芙斜转,另一人急急射出万壑松针,曲芙顿时笼罩其中。
她腰间缠着紫鞭,飞腾闪跃全靠卓立施与的力道,此刻万壑松针已到眼前,紫鞭却仍在一往无前,卓立丝毫没有撤力。
他太过托大了,也许他远没有到能够随心所欲操纵紫鞭的境地。
但曲芙镇定自若,迎着漫天针雨从容扑上,左手柳叶刀脱手击出。击出的刹那,曲芙被紫鞭猛力下拽,比殒星坠地还要快上十倍。
万壑松针擦着头顶簌簌飞过,悉数击空。而此时,闪电般的柳叶刀才刚刚飞临那人的咽喉,一刀断命。
卓立对紫鞭的控制妙到毫巅,曲芙对出手时机的把握毫厘不错,完全不用提示,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气呵成,这是一次次同生共死锤炼的默契,是一次次不离不弃培养的信任。他们深深相信对方,相信他绝不会将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她绝对有必胜的把握,他们要做的,只是心无旁骛地实现对方的意图。
他们谁都不能以一当十,但当他们同心齐力,便有以一当百的力量。
紫鞭回撤,曲芙如乳雀归巢向着卓立翩翩飞去。他站在佛像巨大的掌心中央,微昂着头,满面笑意,向曲芙张开双臂。
曲芙长长舒了口气。原来,这才是家。
你身在处,是吾乡。
曲芙被卓立稳稳抱在怀中,仰面对上卓立的目光,卓立戏谑地赞美,“媳妇儿,很棒!”
曲芙脸红了,不是因为赞美,而是卓立微微垂首、由上而下的目光太过暧昧和强势。
他们两人的位置,经过这一场双人之舞,莫名其妙地反转了。
高小壮咳了两声,适时提醒两人他的存在。卓立放下曲芙,转过身来。高小壮站在佛像手臂上,拼命揿着圆筒的机关,但圆筒毫无反应。卓立向高小壮走近两步,“万壑松针放完了吧?还有没有别的暗器?没有的话到此为止吧。”
高小壮铁青着脸,“假仁假义!”他扔掉手中圆筒,负手而立,“有种过来杀了我!”
“过去就过去。”卓立晃着脑袋走到高小壮身前,脑袋晃着,目光却定在某处。“我不喜欢杀人,但对于你这种给命不要命的人,我也只好——”
高小壮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探出,笔直伸向卓立,他的手中,竟然还有一只圆筒!
曲芙脸色大变,张口欲呼,但已经晚了。紫鞭尚未抬起,她便听到一声惨呼,暗夜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一头栽下。
她腿一软,跌倒在地。
卓立抚着左腕,冷冷注视崖下,“我也只好成全你。”
卓立早已料到高小壮藏有最后一筒万壑松针,但若高小壮不将圆筒对准他,他绝不会将夺目签击向高小壮。
卓立转身,见曲芙怒目而视,诧异道:“怎么了?”
曲芙发作道:“吓我很好玩是吗?刚刚我以为你要死了!”
卓立走回佛像掌心,坐在曲芙身边,笑道:“我才不舍得死呢,我还要带你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
曲芙有点发愁,这理想可是要花很多钱呀!“你想去哪里?”希望是不太远的地方。
卓立单肘支在腿上,以手托腮,郁闷地望着曲芙,重重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呢?”
曲芙一愣,什么重点?
卓立不作声,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曲芙忽然明白过来。卓立深沉的目光迫得她垂下头去,“卓立,我是天辰山庄的人,你是荆前辈的徒弟,我们……”
卓立直截了当地问:“别管那些。我只问你,你爱不爱我?”
曲芙心头猛地一跳。她的脸热辣辣的,心里火辣辣的,嘴上却怯懦懦的,“不是这么简单,我怕我们不能……”
卓立斩钉截铁道:“就是这么简单!”他忽地挺直身躯,贴近曲芙,左手按着她的肩头,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曲芙,看着我,”他居高临下逼视着她,“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不爱,二,爱。现在,选一个。”
四目相对。
他眸光火热,屏息静气,紧张地等待着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