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爱与恨,难清分(1 / 1)
卓立扑通跪倒,双膝重重磕在门槛上。他膝行向前,爬到荆楚身边,颤抖地向他伸出手,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难以移动分毫。咫尺之距,却遥远得如同跨越天涯。他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往前蹭,终于贴到荆楚鼻下。
气息全无。
天塌地陷。
师父走了。他盼了十二年,终于叫出口的“师父”,刚刚叫出口的“师父”,还不到一个时辰。
卓立抱着荆楚,把他的头紧紧抱在自己怀中,牙齿咬得格格响,浑身剧颤,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扭曲。但他没有落泪,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低着头,木然看着怀中的荆楚,看着他颈上那一道致命的伤痕。伤痕极细极薄,但极深极准,一刀刺穿咽喉,割断血管。没有其它伤痕,荆楚是被锋利的兵器一刀断喉。这个兵器不仅锋利,并且细如柳,薄如叶。
柳叶刀。
“卓立……”曲芙的声音冰冷刺骨,沾满鲜血的手无声地伸向卓立的后背。
卓立突然转身跃起,寒光一闪,软剑出鞘,指在曲芙胸前。他不再颤抖,浑身的肌肉绷得铁板一般,手臂很直,手腕很稳,剑身坚.挺,剑尖精准。
精准地对着曲芙的左胸。习武的人都清楚从何处下剑可以一击致命,这一剑,毫厘不差。
卓立的脸,苍白如冰,千年寒冰般的绝情。而他的眼,血红如火,两簇仇恨之火在他眸中熊熊燃烧,腾上九天。
曲芙的手猛然顿在半空,像失去生命的木偶。“卓立,你干什么?”
卓立愤怒大吼,“杀了你!为师父报仇!”
卓立的话掀起冰河万丈,瞬间将曲芙吞没。她的脸唰地白了,“你认为凶手是我?”
“凶器是柳叶刀!你的手上还有血!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寒意彻骨,汹涌袭来,心脏结成冰块又片片碎裂。“既然你认定是我,我说什么都没用。”
卓立突然笑了两声,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你承认了?”
曲芙语声飘渺,“如果我说不是,你肯相信我吗?”
“曲芙,我一直一直都盲目地相信你,毫无底线地相信你。但,从此刻开始,你我,”每个字从齿间迸出,带着万古难消的恨意,“恩,断,情,绝!”
原来在仇恨面前,爱情如此不堪一击。
曲芙踉跄退了一步。她喃喃道:“好……很好……你说我是凶手……”她抬头挺胸,直视卓立,“来,杀了我。”
软剑光芒渐盛,一道道真气激起的银光在剑身激荡鼓舞。曲芙从未见过卓立如此威力的剑,那是仇恨赋予他的强大力量。
其实你不必如此,曲芙绝望地想,你要杀我,我不会躲的。
卓立大喝一声,挺剑直刺,剑尖陡然光芒暴涨,那一点细细的寒光刹那变成烈日般的炽焰,曲芙眸中,万物不见,只余那蔽日的银光,将她从头到脚完全罩住。那是死亡之光。
曲芙闭上眼,迎接最爱给与的最终。
耳边传来清晰的裂帛之声,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已分不出那是破裂的衣衫还是破碎的心脏。
耀目的银光倏然消失,疾风劲气突地隐匿,一切归于静止。
曲芙睁开眼,卓立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全身紧绷,手臂挺直,冰冷的剑尖刺破衣襟紧紧抵在曲芙心口白皙的肌肤上。
但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软剑却再不能前进一毫一厘,反而微微颤抖,如秋风中的瑟瑟落叶。
他明明痛恨至极,悲愤至极,明明已与她恩断情绝,明明只要轻轻一递,就能报仇雪恨——但这一递,千难万难。
恨,如滔滔江河;爱,如抽刀断水。
你为什么不反抗不躲避不还手不辩驳?抽出紫鞭跟我打啊,哪怕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哪怕我会死在你的鞭下,哪怕只是说一句谎话。
曲芙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刺下去,你就大仇得报了。”
卓立目光如剑,凌厉可穿人骨,而手中锐剑却如钝木,孱弱不能断发。
曲芙突然向前一步。卓立飞快后退一步,剑尖仍抵在曲芙心口。曲芙一步一步向前,卓立一步一步后退,剑不离心,剑身抖动的幅度却越来越大,他刺不出,也放不下。
卓立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曲芙仍在一寸一寸向前,卓立屈肘,弯臂,手腕一寸一寸后退,剑尖始终指在曲芙心口,而卓立的臂肘已抵上墙壁。
若曲芙再向前一寸,软剑就会刺入她的心脏。
卓立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软剑。
曲芙缓缓笑了,惨淡而虚幻。她握住剑尖,将它对正心口,她的手,稳定而坚决,她的目光,悲凉而绝望。
她毫不迟疑挺胸迎去,如同扑火的飞蛾。
她的身体和卓立触到一起,那个曾经熟悉温暖的怀抱如今陌生冰冷。
她听见卓立惊恐的低呼,却没有穿心断骨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卓立卸去剑上所有力道,软剑顿时如草绳般弯曲,在两人之间折叠成环,卓立握着剑柄,曲芙握着剑尖,鲜血从曲芙指缝渗出,沿着剑身流淌,宛如中断的姻缘红线。
他杀不了她。即便她欺骗背叛伤害甚至仇深似海,他也杀不了她。
卓立愤恨地低吼一声,猛地推开曲芙,反手一剑力掼石墙。庙是破庙,墙却坚厚,方才软如草绳的剑竟没入墙中两尺,留在外面的剑柄不住震颤,发出悲伤的喑鸣,如哭如泣。
卓立挥拳捶在墙上,石屑纷飞。手上的痛根本不足以抵挡卓立心中的痛,他伸掌握住剑身,一把拽出软剑。利刃深深割入掌心,他却麻木不觉。
他的血沿着剑身蜿蜒,和曲芙的融合在一起,就像他的爱与恨,难清分。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光透出寒意,他终于回过神来。他小心地背起荆楚,向外走去。
曲芙仰着头,目光追随他的脚步,卑微而渴盼。他经过她身边时,她忍不住开口呼唤:“卓——”
卓立一眼都不看她,冷冷道:“滚!”
曲芙的声音消失了。
卓立背着荆楚恍恍惚惚地走,无知无觉,不辨方向。他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不停歇地走。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他回到了家门前。
门前,站着喜悦的谢荼弥和沉郁的袁志。
卓立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半面铜镜从他怀中掉落,他也不顾。
他呆呆地听着谢荼弥悲恸的凄呼,一声不出。父母不在了,爷爷不在了,师父不在了,连曲芙都背弃了他,在这世上,他又成孤身一人了。
他呆呆地看着谢荼弥和袁志将荆楚埋葬,听着谢荼弥抱着铜镜在墓前哭泣:“阿楚,你还留着铜镜,你还爱着我,我知道……”他一动不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爱与恨,情与仇,尽归尘。
他呆呆地听着谢荼弥与袁志争论:
谢荼弥的尖叫声,“是柳叶刀!是曲芙!”
袁志平静的声音,“未见得是曲芙。柳叶刀不是罕见的兵器,我也有。再者,和柳叶刀相似的——”
一声清脆的巴掌。“住口!”
他们在吵什么?听起来那么深奥和遥远。
谢荼弥俯视着他,“是不是谢天冬?”
卓立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要去杀了他们,你去不去?”
卓立茫然。
谢荼弥啐道:“懦夫!”
谢天冬是她的弟弟,曲芙是谢家的人,可她不在乎,她一定要为荆楚报仇,哪怕与整个谢家为敌。但她和袁志赶到客栈时,已人去楼空。谢荼弥一掌拍裂桌案,“去天辰山庄!”
卓立躺在墓前,蜷缩着身子,像个无助的婴孩。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饿,月出月隐,日升日落,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树叶飘落碑顶,他慢慢拂下,掌中的血将墓碑染上突兀的红。他不愿弄脏师父的墓碑,爬起身一步一挨地蹭到井边,颤巍巍地打出一桶水。水中映出一张好似死人的脸,他定定望了许久,忽然抱起水桶兜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他踉跄着往回走,一步便栽倒在地。
他看见星斗卷曲成漩涡,夜风盘绕成螺旋。夜冷,风更冷,他终于觉出衣如寒铁。脑中一片混沌,却又无比清醒。无数画面飞速撞入脑海,无数声音在耳边嗡嗡吵嚷。
曲芙以己为扣,倾覆巨船。
曲芙说:“卓立,谢谢你遇见我。”
曲芙以身为盾,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曲芙说:“倘若有一天你发现有人欺瞒于你,你会原谅她吗?”
荆楚颈间鲜血喷涌的伤口。
袁志说:“柳叶刀不是罕见的兵器,我也有。再者,和柳叶刀相似的——”
卓立突然翻身跃起,奔到墓前磕了三个头,冲回院子拎把铁锹开始挖坟。他动作很快,力气很大,和方才快死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一会儿土堆便被他刨出个大坑,露出棺木。卓立跪下磕头,跳入墓坑,将软剑插入棺盖缝隙,小心翼翼地逐个起掉钉子,轻轻掀开棺盖,荆楚安静地躺着。卓立又磕了三个头,将荆楚抱到棺外。
血迹已被谢荼弥擦净,荆楚颈上的伤痕分外清晰。卓立仔细看了两眼,一眼颈前,一眼颈后。
他蓦地放声大哭。有悲痛,有愧悔,有宣泄,也有畅快。
他在心中喃喃地说,师父,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曲芙,我一定会把你追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