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得复失,乐生悲(1 / 1)
“卓立,记住这句话,六器图,对心有恶念的人是恶欲的诅咒,对胸怀良善的人是情义的救赎。”
卓立愕然。既是诅咒,又是救赎,六器图,难道是神明吗?
荆楚语重心长,“我终究还是把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棋局布好,便不会再牵扯于你,但现在看来,你恐怕难以独善其身。若有一天陷入纷争,记得你心中一直坚守的东西。”
卓立茫然。坚守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声音幽微响起,树叶纷飞,将两人裹在叶之漩涡。
“绝情笛!”荆楚惊呼。
随着笛声,谢天冬缓缓走来,叶片疾旋,杀气弥漫。卓立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后,她一身紫衣,冷漠如霜。
天辰山庄弟子包围两人,持弩待命。谢天冬放下竹笛,“曲芙,别叫我失望。”
曲芙脸色变了,她没有动。
卓立却放下荆楚,抽出软剑,昂首跨出一步,“来吧!”
谢天冬淡淡扫了曲芙一眼,几乎没有表情,但足够叫曲芙不寒而栗。她瞬间明白,她根本不可能选择进或退。
但,她可以选择生或,死。
她抽出紫鞭,惨白着脸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到第三步,她已神色如常。
卓立不由感慨,女人真是善变,前一刻正爱你如蜜,下一刻便反目成仇。
卓立笑笑,“曲芙,我们俩都知道,我打不过你。紫鞭缠住我多少次了,你记得么?第一次,你骗我赏月散步,把我捆住,扒了我的衣服……”
曲芙目中水波澹荡。
“……第二次,在客栈里,你用紫鞭缠住我的手臂,想把我拽进水桶……”
曲芙目光迷离,神思渐远。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还有第三次……
卓立软剑突地一抖,剑去如电,直取曲芙。
曲芙不气不恼,反而欣慰地笑了。她原本担心卓立心慈手软,现在发觉他沉着冷静,坚心如铁,这很好。只有这样,他才能机变应对,不会像上次束手就擒了。但她的笑容里有掩不住的悲凉——坚心如铁,是不是意味着不爱了。
曲芙身形一晃,避开剑尖,但卓立这一剑只是虚招,近身瞬间,夺目签叱咤击出。卓立算准曲芙的失神,算准曲芙躲避的方位,算准夺目签会准确无误地穿透曲芙的咽喉。
曲芙看到夺目签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卓立的算计。她依然欣慰而悲凉地笑,笑意更深。欠他的,拿命还,不冤。希望此后,恨意消,唯留爱,忘记我的背叛,记得我的好。
夺目签刺破她的肌肤,她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原来死在所爱之人的手里,是这么安详的静。
卓立算准了一切,唯独没算准他的心。他看到曲芙的笑,沉石般的心瞬间粉碎。面对任何敌人,卓立都能坚心如铁,但曲芙,是永远的例外。
夺目签蹭着曲芙的脖颈飞出,划出一道血痕。卓立清楚记得,同样的位置,曲芙曾被美人鱼的指甲划伤过,那次,是为了救他。
两人转身再战,紫鞭在曲芙身周车轮般旋转,卓立难以近身,不禁苦笑,看来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紫鞭越舞越长,风卷残云,包围圈的弟子连连后退,退得不及的,要么被紫鞭劈头盖脸打中,要么连珠弩被劈成两半。众人哀呼连连,谢天冬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曲芙瞅准时机,紫鞭兜个虚圈,与卓立错身之际,低声道:“快走!”
卓立目光一凛。愣怔稍顷,软剑回刺,顺势欺近曲芙。曲芙细语,“打伤我!快走!”
卓立忽然笑了,笑得舒心畅意。
曲芙故意露出破绽,引卓立来攻。卓立偏偏不攻,曲芙往左他往右,曲芙上跃他俯身,两人你来我往,穿梭轮转,斗了十几招,紫鞭和软剑连影子都没沾上。这哪是在打架,简直是在跳舞,跳一场默契有加的双人舞。
众人开始收缩包围,曲芙着急了,趁卓立软剑向左斜刺,左手柳叶刀一压剑身,软剑如风拂杨柳,弯弯滑向曲芙左肩。
卓立吓了一跳,但剑势已老,撤招不及,他只有力贯剑身,软剑陡然一震,锵地绷直,曲芙猝不及防,柳叶刀竟被剑身反弹出去,速度奇快,好巧不巧地飞向卓立的咽喉。
卓立想,他若是这么死了,绝对会被受封为天下第一倒霉蛋儿。
他对当倒霉蛋没兴趣,于是再次使用夺目签。夺目签倏地飞出,卓立眼前蓦然一片黑暗。
彻彻底底的黑暗。
有一刹那,卓立以为夺目签未能击中柳叶刀,他死了。旋即他听到柳叶刀断成两截的“喀嚓”声,紧接着右手被缚,鞭身的心形纹路烙上肌肤。软剑落地,砸在泥土落叶之上,闷闷的响声。曲芙的气息近在咫尺,鼻尖察觉得出她紧张的呼吸。
所有感觉都在,他没死,只是陷入黑暗。
突然,曲芙惊愕的双眸出现在眼前,紫衣、绿树、蓝天,重现光明。
除了他已落败,一切都没变,仿佛刚才短短一瞬的黑暗只是他的幻觉。
谢天冬冷冷道:“曲芙,杀了他!”
卓立“呸”了一声,“谢天冬,你不怕老天拿雷劈你?”
话音刚落,一道银亮的雷陡然劈下,紫鞭被击飞出去,一股绵柔却坚韧的内力冲入曲芙体内,震得她身不由己倒退数步。
卓立目瞪口呆地想,老天爷,我说的是劈“他”,不是劈“她”啊!
谢天冬神色凝重,举笛欲吹,又一道闪雷劈中竹笛,竹笛翻滚落地。
到嘴的肥肉要被抢走了,谢天冬的脸比锅底还黑。他冷冷地说:“戒贪,这是谢荆两家的私人恩怨。”
卓立看着从天而降的大慈寺诸僧,真想大喊一声,方丈啊,我太爱你啦!简直是不用时自觉隐身急需时随叫随到的优秀保镖嘛!
戒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谢施主,心上无尘,世间无怨,昨日云起,今日云散,不过弹指一挥间。何必执着?”
谢天冬寒着脸说:“老和尚,你的意思是说,若我杀你,你也不会还手?”
卓立呲着牙说:“方丈的意思是说,你的戾气太重,他准备用灵机剑点化你。”
戒贪说:“佛门好生,既然老衲遇上,不能坐视不理。”
卓立趁谢天冬与戒贪唇枪舌剑,用口型示意曲芙,“跟我走吧!”
曲芙垂下头。
谢天冬说:“我若不放呢?”几十支连珠弩齐齐举起。
大慈寺诸僧突然飞身跃出,大鹏展翅般扑到天辰山庄众人身前,双手连抓,脚下疾动,一阵哎哟喀嚓之后,数人倒地,连珠弩被拗断,包围圈七零八落。
戒贪望着谢天冬,等待他的答复。
绝情笛离手,谢天冬全无胜算,这种时候,默不作声是保持高冷的好办法。
戒贪合掌一揖,“多谢施主宽大为怀。”
卓立想,赢了就是赢了,作什么虚礼?他轻咳一声,曲芙抬头。卓立冲她一笑,无声地说:“相信我。”
他的笑容又恢复从前的温暖明朗。只要曲芙稍微向他靠近一步,他便拥有向她飞奔过去的动力。
卓立背起荆楚,朝着灿烂的阳光走去。他内心充满希望和勇气,他相信,曲芙不会是谢荼弥,他也不是荆楚。他们有机会冰释前嫌,他们不会被仇恨掩埋。
戒贪殷勤护送,荆楚却执意独行。戒贪劝阻不成,无奈地望着两人消失在树林深处。
卓立问:“戒贪方丈德高望重,几次救我于危难,连他都不能信任?”
荆楚说:“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够信任。”
“不是呀,你还有我。”我还有曲芙。
荆楚沉默片刻,道:“你不必跟着我了。我残破之身,死不足惜,但你风华正茂,有大好未来,不值得为我冒险。”
卓立毫不迟疑地说:“贾——荆叔,你我都明白,虽然你不承认,但你把我当徒弟,我把你当师父。我虽不懂大道理,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还是懂的。我绝不会丢下你,那些人若想杀你,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荆楚声音有些发抖,“这些年我对你遮掩欺瞒,存心利用,令你吃尽苦头,你不怨吗?”
“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利用我报仇是无奈之举,不管你直言还是讳言,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只是有点遗憾,我从小都想堂堂正正喊你一声‘师父’。”
背后没有声音了,卓立也不再说话。秋阳艳艳照着前路,暖人心。
荆楚拍拍卓立,示意在路旁的破庙停下休息。卓立说:“我不累。”
荆楚说:“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破庙里空荡荡的,卓立放下荆楚,让他靠墙坐着。荆楚慈爱地望着卓立,“立儿,现在,我允许你给我磕头。”
卓立一愣,随即醒悟,欢欣雀跃跪倒在地,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笑得合不拢嘴,“师父!”
荆楚拉起卓立,“可惜我身残眼盲,武功尽失,不能再教你什么了,只有把我了解的六器图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卓立诚恳道:“师父,我不想打听这些。”
“但我要说给你听,或许将来对你有所帮助,我也不愿荆家世代守护的秘密随我埋入地下。”
荆楚有种不详的预感,他预感下一次再被谢天冬找到,将是他生命的终点。
谢天冬确实发誓不杀两人绝不罢休,他无法容忍有人从他手中逃脱三次。但此刻,他打算先处理曲芙,对于生锈的剑,他从不怜惜。
曲芙笔挺跪着,昂首道:“我从无叛心。”
谢天冬把玩着紫鞭,“但你有二心。”
曲芙垂下了头。
紫鞭缠上她的咽喉,一寸一寸勒紧,粗涩的藤鞭与细腻的肌肤生硬摩擦,像无数钝刀来回切割。
卓立,原来你是那么疼……
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她听到有个轻柔的声音说:“天冬,不要这样。”
曲芙颈上一松,空气涌入肺腑。
“天冬,不要滥杀成魔。”
曲芙勉力抬头,眼前,白玉蕊正在轻声细语地安抚谢天冬。
竟是白玉蕊!她想戳穿她,而她却为她求情!
谢天冬揽住白玉蕊,“你总是这么心软。好吧,”他把紫鞭扔在曲芙面前,“再给你一次机会,去把荆楚杀了。”
荆楚说了很多话,十二年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声音喑哑,“立儿,如果你能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请你……救救荼弥。”
卓立重重颔首,“一定。”
荆楚似乎非常疲惫,靠在卓立肩头。师徒沉默依偎。
周围异乎寻常地寂静,只有风拂叶尖的细微声响,沙沙,沙沙,仿佛魔鬼的脚步。
荆楚突然坐直身子,“立儿,我有件事要你去办。”他在卓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卓立答应,欲要背起荆楚,荆楚坚决地说:“你一个人去,这样最快,快去快回,我不会有事。”
卓立迟疑。
“刚拜了师父就不听话了?别磨磨蹭蹭的,快去!”荆楚紧紧握了握卓立的手,殷殷嘱托,“立儿,自己小心。”
卓立起身,“师父,等我!”
卓立一路狂奔,冲进家门,一把抓起桌上的半面铜镜,惶惶不安地往回跑。离破庙越近,不安的感觉越强烈,仿佛那里隐藏着血淋淋的真相,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近了,更近了,破庙和去时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变化,没有重围,没有杀戮。卓立长出一口气,无比轻松。
他已经想好去处,保管谢天冬找不到,他可以和师父安然歇息一阵,再找个机会把曲芙接出来。
卓立不由微笑。
他心中想起曲芙,眼前就看见那熟悉的紫衣身影。庙里,阴影之下,曲芙背对着门,蹲在荆楚面前。
曲芙来找他啦!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啦!
“曲芙!”卓立喜悦地呼唤。
曲芙陡然转身,露出背后的荆楚。
荆楚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衣衫尽染赤红。
曲芙的双手沾满鲜血,如同地狱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