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痕葸(下)(1 / 1)
他转身离开,来到车库,那样的沉默寡言真不是他欣赏的个性。
他将车驶出,却依旧开到湖边。那团黑影依旧缩在树旁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事先知道,也只会当那儿多了块石头。
他皱了皱眉,难道每天她都这样,如干尸一般,坐着等死?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在她的眼神里,他看不到希望……
他本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
她布满伤痕的手臂浮现脑海……
她究竟承受了多少苦痛?如何度过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日日夜夜?……
他足足想了几分钟,什么时候他居然对一只小花妖如此关心了……他想不到理由,终是低咒一声。开门,下车,走到她身旁,也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朝车子走去。真是轻的可以,他腹诽。
“你,你干什么?!”
她一手护着花盆,一手用力推他,挣扎着。
“终于肯说其他话了?”他挑眉,瞥了一眼她怀中已几近枯萎的宝石花。这类花种,生命力不应该是异常顽强的吗?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她受到的伤害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但痕葸还在不停地挣扎,她讨厌人类,更讨厌与他们接触,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惊醒后,所承受的痛苦。
只是她忘记了,一般的人类根本碰不到她……
“在那里受凉会生病的……”他关切的提醒。只是痕葸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刻不停的寻找逃脱的方法。没办法,他只能悠悠地来一句:
“你再推我可没力气了,万一一脱手,你的花盆掉在地上,……砰!”
这样的话明显管用的多,痕葸颤了颤,将花护得更紧,不敢再有大动作了……
有了这样的威胁,之后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上车,关门……下车,再关门……
他将她带到了家,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心疼,正巧自己也无聊,他这样想,环顾自己空空荡荡的大厅。就当养了只小宠物,也没什么不好……
他把她抱在沙发上,她迅速缩在角落,眼神依旧警惕。失了心的孩子,他忽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痕葸不知所措地抱着唯一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花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脑中净是痛苦的回忆,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真的再也承受不了那样的折磨了……
她瞪着他走进里屋,许久才出来,手中多了一碗不明液体。
“乖,把它喝了……”他坐在沙发上,语气尽可能温柔。这疗伤的药也算是他贬入凡间身上带的唯一的东西了。
她只是恐惧地摇摇头,缩得更紧。
万事开头难……虽无奈,这样的反应他也有所预料:“这不是毒药……”
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笑道:
“很好喝,你不渴?”花盆里的土有些干了。
痕葸咽了咽口水,但依旧不敢过去。
“这只是汤药,我看到你的伤了……”他继续说着。
痕葸怔怔地看着他。
“喝了这个就不疼咯!”他继续引诱,这是他在人界看到的哄小孩子的办法,效果很显然。
她没有动静,只是沉默的低下头。
他把勺子凑到她嘴边,痕葸犹豫的小心探了一口。
他微笑着看著她抿尽勺子了的汤汁,真是呆的可爱。
很快,一碗汤见了底,他看着她犹意未尽地咂咂嘴,忍不住笑出了声,明明刚才还怕成这样。
“真傻……”
痕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含笑盯着自己,又慌忙低下头,脸颊除了灰白又多了几分红晕。
怎么还是那么胆小,他看着她低头的模样,摇了摇头。不过好在,她还没有彻底失去信心。
他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道:
“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痕葸见他靠近本欲逃走,但发现他只是碰了碰,也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看她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再次忍不住轻笑,怎么这样呆:
“傻瓜,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好是坏啊……”
痕葸眨眨眼,她还真不知道,但还是乖乖应了一声:“好多了……”
她的头依旧低着,他忽然有一种想勾起她下巴的冲动,但终是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站起身来,凝视了她一会,才道:
“痕葸,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家?”痕葸疑惑的抬头,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竟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只是对他说的话不解:“是什么?”
她的眼神净是天真,他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怔愣地看着她,嘴唇轻启,却一时找不到回答她的话。
痕葸见他笑容顿收,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让他不开心,慌忙低头。却不料,下一秒,跌入了他温暖的怀抱。
他将她整个拥在怀里,那冰冷的温度更令他心疼,他柔声:
“家,就是一个痕葸可以随便笑随便叫,可以随意玩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
“真的?……”
他感受到了她的轻轻颤抖,将她搂得更紧,脸贴着她的额头:
“真的,痕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眼角已泛起泪光。他笑,轻轻为她拭去:
“傻瓜,哭什么,又没欺负你……”却令她哭得更凶了。
他不露声色地看著她拭泪,忽的一怔,一股难言的酸涩在心头弥漫。原来要她敞开心扉这么简单……一个承诺,就够了。
他静静凝视她抽泣的样子许久,蓦地拉开她擦拭的手,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嗯。还有这里是冰的,他这样想。自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这次,也不是……
当然除了亲吻,他没有做其他过激的行为,毕竟他的还没有完全丧失,他还记得她的她的伤呢……
至于痕葸,看到眼前男子的俊脸突然放大,感受到唇瓣的柔软时,便傻了,木头似的僵在那儿,不知所措。
这样的反应,他哭笑不得,不过要是想让她主动,估计得是下个世纪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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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他被手机的震动吵醒,低头,痕葸在他的怀里睡得安稳,只是不变地护着自己的真身,他竟然,在这里坐了一夜……
算了,她能睡得舒服就好,他认命似得打开手机,消息是今天讲课的时间。他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痕葸,不忍心吵醒。权衡了一下,还是不带她去了,只是上午两节课,中午就可以回来。
他用被子给她盖好。临走前,还不放心地留了张字条,给她喝的药在桌上。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然无事,然而……一切都只是想的美好。
他再次打开门,桌上的药毫无动过的痕迹
,而痕葸,早已哭成了泪人,见到他,眼泪更是抑制不住的往外涌。
“怎么了?”他抱住她,他相信她不是一个只知道哭泣的人。
“……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无语至极,但也明白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细细询问了一番,才弄清原由。
“痕葸,你不识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只摇头,委屈的擦擦眼泪,不识字是她的错吗?谁也没有告诉她要识字啊……
的确,他两眼望着天花板,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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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在教一只小花妖认字!……若在以前,他只会觉得自己疯了,但是,他现在发现,在她面前,他的底线是可以无下限的。为此,他还推掉了多次讲座。
痕葸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小声建议:
“你可以去办自己的事……我可以自己在家。”
“真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可忘不了那天的泪人。
“真的!”她别过脸,但脸上的红晕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哦?——”他抱著她,吻了吻她的额头:“那我可走了……”
“……嗯。”
“记得不要忘记吃药……”
“嗯。”
“无聊的话可以看电视。”
“嗯。”
“会打开吧……”
“……嗯。”
“别忘了写字。”
“嗯。”
“回来我会检查,可不能偷懒。”
“嗯。”
“有什么不懂等我回来……”
“嗯!”
“我真走了……”
“嗯!”
“傻瓜,不能说点别的?”
“……再见……”
“……”
粗粗一算,痕葸在这里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了,比刚开始来的时候开朗多了,虽然还不太爱说话,但好歹不会一天到晚捧着自己的真身了。当然,在痕葸眼里,他只知道那是盆花。
他走时,从不会忘说。
“别忘记给自己的花浇水,那宝石花挺漂亮的……”
“嗯!”这时的她应得最欢。
他也喜欢这样的鼓励……
痕葸恢复地很快,看那盆已重新焕发光彩的宝石花就知道。痕葸当然也不知道,他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摸着下巴,考虑着什么时候把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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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十年前,问他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定会说,后悔自己年轻气盛,明知是错,却还是一连触犯十几条天规,一夜之间,他从叱咤风云的神君坠入人间,仅剩少得可怜的神识和不足千年的寿命。
而若是在一年后,问他最后悔的事,他只会指指那盆灰青的宝石花,后悔当初,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那么傻,什么都还不知道。
意外是那样真实地发生。
那日他照常回家,却发现楼下聚集着看热闹的人,中间的青年人骂骂咧咧着高空砸物,绘声绘色地描述要怎样怎样的报复,而青年的脚下,一盆摔得粉碎的宝石花,正是她的真身,本已饱满的枝叶已被踩烂,绿色的汁液流了一地。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人界失控,在别人的眼里,这个平时礼貌的年轻人就像个疯子,为了一盆廉价的花,对人大打出手,欲致人于死地。如果不是警车的鸣响令他恢复冷静,他恐怕还会再犯下一次杀罪。
然而,就算杀了那个人也无法弥补他犯下的罪过,伤害他爱的人,就应该有生不如死的觉悟,十八层地狱也许是个不错的去处。他冷眼看向躲在人群中等待的黑白无常。
这个人是在手术台上去世的,与神君没有太大关系。白无常对他鞠了一躬。
宝石花妖五百年出现一次,极其稀有。此人本身罪孽深重,神君的意思小的定会转告冥王。黑无常也恭敬地鞠了一躬。
他在天庭毁去几座宫殿,触犯多条天规,连冥界都惊动几分,却只是被贬人间,形神俱全,身份可想而知。这样的战绩,地府的小鬼都崇拜三分。说几句好话,这自然是黑白无常当差分内的事。
得到承诺,他只淡漠的点点头。颤抖的将花护在怀中,他明明早已在心中发誓要好好保护她,直到她修成真正的人形……
空空荡荡的大厅已找不到她花魂的身影,惨白的地板,一张碎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对不起”
傻瓜,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他将纸片如珍宝一般收藏。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对自己喜欢的人应该说的是另外三个字……
他瘫坐在沙发边,幻想着她还躲在自己怀里哭泣……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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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他整理一下课件。端起讲桌上,那盆生机重现的宝石花。
“哇,教授,这宝石花真可爱。”
“所以请注意你的手。”他冷眼制止了学生欲触摸的动作,再无其他的话,径直离开。
宝石花生命力顽强,只要没有完全枯萎,便有重生的希望。这几个月,他请了长假,用尽了他所能知道的各种方法,才打听到的消息。还好,并未让人绝望。
痕葸只是毁去一次花魂,以花妖的修为,不足千年便可重塑人身,全当是一次重生,只是不会再有上一次的记忆。
他温柔地看着桌上,已长出嫩叶的花。能修成人身的宝石花,防御能力恐怕连天上的那群老不死都要头疼几分。也许命运真是如此,天意难违,他如今的使命就是好好守护这小东西的真身了。
在她重生之日,便是他消逝之时。
用他的余生弥补曾经的罪过,换取她的新生,他也乐意之至。
指尖轻轻触动花瓣,他无声地吐息:
傻瓜……
等你再次醒来,就不会再有那些难受的回忆,
也只有别人因你而自卑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