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朝欢颜今朝泪(上)(1 / 1)
又是一年秋意浓,风和日丽的午后,一名素白衣衫的少女来到了京城之外不远处的一座山涧里。
满山的野果伴着秋日的红叶与温暖缀满了枝头。小猴儿在树枝上惬意的荡着秋千,吱吱叫着。
直到少女的到来,许是久未见到人烟,小猴儿竟像是见到了亲人般绕着树梢蹦跳不已。
听到小猴儿们的叫声,少女停下脚步,微微抬头冲着树梢莞尔一笑。小猴儿们见少女露出笑容,叫的更欢了。
秋风吹过,带来果实的甜香,吹拂在少女的面颊上,少女的笑容也越发甜起来。
迎着微晃的日光,少女穿过果树林来到了一小片空地前,这里没有高可遮光的大叶植物,只有郁郁葱葱的鲜花绿草。空地上,两个坟茔不甚显眼的矗立着,上面的碑空白无字。
少女俯下身半跪在左边的坟茔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娘,我来看你了。”少女轻轻地低语着。
风儿拂过,只听见绿草沙沙的声响。
少女探出右手,抚摸着玉石的墓碑,“娘,对不起,我还是没法原谅那个人。”
她触碰着玉碑的手一顿,神情落寞了下来,“他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是记挂着他,忘记了不是更好?”
说着,少女自嘲的笑了笑,“也许我确实很像你,爹总是这么说。不然也不会将他葬在你身旁。”
少女轻转眼眸,看向了右侧的坟茔,玉碑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仿佛璀璨的星辰,又仿佛明亮的双眸。
少女收回了视线,再次看向身前的玉碑。“娘,我也许有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了,爹最近身体不太好,生意上的事还有家里的事我得替爹多分担些。还有,皇宫那边的意思,是要我出去将那个人捉回来。老实说,我很矛盾,不知道这一次我到底该不该抓他回来。”少女悠悠的叹了口气,“你不想我卷进这些,可我却不能置身事外,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少女垂下眼眸,随手拔下了面前的几株杂草。而后视线又不由自主的飘向了右侧,她略带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移到右侧玉碑前,俯下身拔掉了杂草。
忙完了这些,少女又抚着左边的玉碑低低的诉说了些话,而后起身辞别。
临行前,少女望着玉碑,明亮的双眸扑闪着,“娘,还有一件事……他……”语毕,她抿着唇欲言又止,许久后才出声道:“算了,一切都随缘吧。”说罢,少女躬了躬身子,转身离开。
转身而去的少女没有发现,远处郁郁葱葱的大树后走出一道人影,那人双目紧紧的跟随着她,口中喃喃道:“我……回来了!”
平德三年,萧国已从内忧外患中喘息出来,先是平德元年平息了三王爷之乱,后于平德二年处置了祸乱朝廷阴谋夺位的长公主肖德华沅,平德三年年初,萧国皇帝与乞颜、南疆建交,更是派遣使节出使南疆,得南疆巫王盛礼款待,至此,南北商道互通,萧国国势复苏,国内一片祥和。
“姐姐,这是我新配出的药,你帮我看看如何?”隔着书案,梦蝶喜滋滋的将刚刚配好的药丸放在丝羽面前。
丝羽头也没抬,只嗯了声,继续瞧着账簿。
“哎吆,姐姐。”梦蝶不悦的瘪起了嘴,直嚷嚷道:“那账簿迟些看也跑不掉,左右这些活计都是你的,可我要是再配不好药,沈毅就要踢我出门了!”
丝羽终于抬起了头,冷飕飕的瞥了梦蝶一眼,这一眼瞥的梦蝶浑身起疙瘩。
“我要是沈毅,早将你踢出门了,留下只会浪费药材。”丝羽坐直了身子,眼儿微挑。
“姐姐!”梦蝶跺了跺脚,娇嗔道。
“梦蝶小姐,这时辰啊是我们家小姐最忙的时候,你偏要挑了这个时候来,可不是找不痛快嘛。”端着漆盘的女子推门而入,见了梦蝶这般模样,忍不住捂嘴笑道。
“小叶姐,连你也笑我!”梦蝶不依的晃动着胳膊。嘴撅得更高了。
丝羽浅笑着勾了勾嘴角,“沈毅应该只给了你配药的时间,没有给你在我这里撒娇的时间吧?”
“唉!”梦蝶懊恼的抓起桌上的药丸,没好气的冲了出去。
小叶将漆盘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转身问道:“小姐一直不肯帮梦蝶小姐,是因为沈大夫吗?”
丝羽没有答话,只是随手将桌上的账簿合起,起身走到窗边。
“小姐一定觉得梦蝶小姐与沈大夫不相配,才会不愿梦蝶小姐留在沈大夫身旁。”
丝羽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小叶,一双晶亮的眼睛也泛上了迷蒙。
沈毅比梦蝶大了足足二十岁有余,比她爹赖老板还要年长几岁,梦蝶今年十六,正是好年岁,而沈毅,已经三十六了。再过十年,沈毅老了,不能动了,梦蝶该怎么办,那时她才刚刚二十六啊。让一个妙龄少女守着糟老头子过上半辈子,而这个糟老头子心里还有别人,实在是不妥。
不过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四年多来,慕容丝羽已经不是过去的木丝羽了,她冷情,毒舌,唯我独尊,颠覆了木丝羽的一切,将自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可唯独变不了的,是自己的心。
见丝羽不吭声,小叶也只是好脾气的笑了笑,“小姐就是这样,总是冷冰冰的对着别人,其实心里热得很,总是暗地里帮忙。”
丝羽垂了眼眸低声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小叶忙收了声,端了漆盘退出房外,临走还不忘关好门扇。
丝羽倚在窗边,脑子里一遍遍的闪过皇上同她讲过的话,“务必拿下安韦役,无论死生!”
安韦役,前任长公主肖德华沅的丈夫,早在皇上即位之初,安韦役已起兵造反,意图改朝换代,推翻肖德一族。他与乞颜交过手,与皇上交过兵,几次三番险些斩杀皇上,早已是谋逆之中的重罪,死一万次都有余。其父安固伦辞去了兵部尚书一职,带着妻子归隐民间,然因其子之祸,时时刻刻皆处于皇上监视之下,二人垂垂老矣郁郁而终。
眼下,有探子报,安韦役出现在边界附近,曾试图溜进乞颜,皇上当下决定暗中处死安韦役。而丝羽得知了此事,以其义姐花露郡主惨死于安韦役手中一事为由,请令,皇上允之。
可丝羽并不想杀了他,花露死在安韦役手中确是事实,但那明珠的话也让她耿耿于怀。那明珠曾说过,安韦役之所以看上了她,只因为她神似一人,一个他永远都得不到的女人。也仅仅因为这句话,丝羽仿佛想通了什么,她突然明白了安韦役当初刺死花露时流露出的种种可疑神情,也弄懂了他不得不杀花露的缘由。长久以来,丝羽始终记得娘说过的话,“有些人,他让你看到的一面未必是真正的他,而那些隐藏在纠结情感背后的,才是一个真实的自我。”
八月初二,丝羽于边境毒杀安韦役,因毒药过于猛烈,安韦役当场暴毙,面目溃烂,所以带回来的头颅几不可辨。即便如此,平德皇帝依旧很满意,对这件事情的结果满意,对自己妹妹丝羽的所作所为满意。
慕容丝羽,便是当今皇上的义妹,萧国长公主,在宫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丝羽,却时时刻刻无法忘记,眼前的这份荣华富贵是用怎样的时光换来的。
贤正十四年,那时她才刚刚更名为慕容丝羽,一个才失去父母双亲仅十余天的姑娘,认下一直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祖慕容洵为父。
见到了丝羽真面目的赵黔和平安内疚的几乎要自尽,只因慕容非离去的真正原因是此二人的一番话,而非钟九爷的家国天下论。
当时赵黔连夜赶来,苦口婆心的劝诫慕容非离开,并以二人是兄妹为由,终其一生不能生儿育女,纵然慕容非看得开,可丝羽年纪尚小,实在不该剥夺她当母亲的权利。
慕容非离去前其实给丝羽留了封信,并托赵黔转交,但赵黔为了让丝羽死心,一直隐瞒了下来。
一把老骨头的赵黔当从慕容洵口中得知了真相时,当场跪下,痛哭失声,一口一个恶人扇着自己的耳光。而后百花宫更是派出探子多方打探慕容非的下落,只可惜,慕容非彻底的避开了世人,就连他的学生邵冉都不知所踪,终究丝羽和慕容非还是没有机会再见面。
也是在这一关头,更多的灾难接踵而至。
京城传来消息,皇上以毒酒赐死了恭亲王及永成王,永成王妃凌净得知消息,直直的扑上了大厅的柱子,当场而亡,临终前感慨一家三口终可团聚,带着泪水离开了人间。
而素来柔弱的恭亲王妃也数度昏厥,最终哭瞎了双眼,郁郁而终。
亲人接二连三的离去让丝羽萌生了恨意,她想不通,为何皇上如此处心积虑的要害死恭亲王府的每一个人,仅仅就是因为他对皇后那份所谓的爱吗?
他后宫三千,佳丽无数,单单是仁妃和淑妃已是极品美人,何况丝羽在宫中出入的那段时日,并没看出皇上对皇后有何特别之处。是以,丝羽认定了他是个心狠手辣、独断专决的帝王。
这样一个人,生性多疑,笑里藏刀,而丝羽下定了决心,为了全家的公道,她要亲手拿下此人的性命。
适逢太子选妃,丝羽恳求萍儿教导她舞袖,并顺利的进了宫。
“你——你是彻辰的——”行将就木的皇上坐在御书房的龙椅里惊恐的睁着双眼,指着她,而她则是微微一笑。
“皇上好眼力,我确是乞颜汗王与萧王妃的小女儿。”
“不可能,不可能!”皇上歇斯底里的喊着,“他们都已经被朕杀了,彻辰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你是冒充的,冒充的!”
“皇上,我看你是毒发冲脑,已经神志不清了。”丝羽笑眯眯的站在龙椅旁,信手捻起茶盏,轻轻的刮着杯沿。
“胡说,朕怎么可能中毒!来人呐,将这个刺客拖下去斩了!”皇上大手一挥,却没有见到料想中的人。直至此时,他才觉得惊慌,而面前这个少女却笑得越发灿烂。
“皇上,小声点,外面的侍卫已经睡着了,你要是不小心把他们吓醒,说不定第一个就将你当做了刺客,给咔嚓了!”丝羽还比出个抹脖子的姿势,瞬间浇灭了皇上的三分气焰。
“你,你到底想对朕如何?”
“我呢,本来是想一点点的折磨你到死,毕竟我娘在你身上下的毒已经生效了——”言至此,少女收了声,认真的打量着贤正皇帝的反应。
不出意料,皇上的表情果然大变。“凌冰给朕下了毒?”话语一顿,他忽的大笑起来,“她已经死在朕的剑下,又如何下毒?”
少女浅浅一笑,“你以为你在山上杀死的是我娘?呵呵,她呀,只不过是个叛徒,借你之手除掉了。我娘知道你疑心重,所以故意刺伤了她的右肩,怎么样,我娘聪明吧,故意弄了个同样位置的伤痕就把你给骗了。”
皇上的面部肌肉抽动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他那个聪明的堂妹做的局。而他,一个出色的帝王,居然着了道!
少女满意的注视着皇上面容的细微变化,“那女子的血里是有毒的,还溅到了你的手背上,听说这种毒叫相思蚀骨,是我以前研究失败的药物。我娘倒是物尽其用,还给它起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皇上可有觉得,自从半月前皇后殡天起,皇上这脑子变得不一样了?”少女比了比自己的头,笑盈盈的望着贤正帝。
贤正皇帝心中一惊,他确实觉得自己越发的不对,头昏眼花,一日比一日重。细算算日子,竟真是从皇后殡天那日起。可无奈太医多次诊脉,只言皇帝忧虑过甚。
“我配的毒,那些庸医又怎么查得出。”少女露出得意地笑。“皇上对皇后确实用情至深呐,不然这毒不会在半月内就让皇上苍老至此。”
“呵呵!”贤正皇帝转怒为笑,“你以为你杀了朕,还能平安无事的从这里走出去吗?”
少女眉眼一弯,“皇上可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太子妃的候选人,可不是什么宫女太监之流。你前脚驾崩,后脚太子就能即位,那个时候举国欢腾,哪还有人关心你是怎么死的。”
“你想当太子妃,当皇后?”
少女挑了挑眉,“没兴趣,我也不过是想看看,皇后所谓的好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皇后!”皇上的心扭曲了,皇后是他一生挚爱,却无法时时刻刻甜蜜相依,他是皇帝,他的爱只能是隐忍的。他从恭亲王手中夺得了皇后,尽管恭亲王从来没和他争过,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忌惮这两人的会面,因为皇后对恭亲王从来就没有完全放下。他嫉妒恭亲王,也痛恨自己,身为帝王,只能不停地在后妃之间周旋,却不能只在皇后身边停留。他娶了淑妃,在淑妃怀上第一个孩子时,又暗中指使仁妃将淑妃腹中孩子弄掉。在他眼里,只有皇后生下的子嗣才是最重要的。为此,他培养了三殿下和四殿下抗衡,让生而温顺的宗政得以平安的成长。他曾软禁皇后、禁足太子,最终也仍是未废除太子另立他人,反倒很别开生面的为他选妃。也许那时,他在冥冥之中已经体会到了自己命不久矣,因为皇后在经历了数年的软禁之后,早已奄奄一息。
他终于如偿所愿的除掉了恭亲王,可他的心却高兴不起来。那个和他肩并肩执剑骑马的少年仿若昨天还在身前,与他谈笑风生。谦恭有礼的叔父,温顺善良的婶母,还有顽劣的凌净,端庄的凌冰总是时不时的窜进他的脑海。他的父皇曾告诫过他,手握重兵的人,不得不防,即便忠心耿耿又如何,叔父不是照样被父皇卸下兵权。他的生性多疑更胜他父皇一筹,加之皇后少年时对锦麟的情愫,更是让他对昔年感情甚好的堂弟憎恨有加。因为恭亲王的事,皇后到死都不肯正视他一眼。可谁又知道,在赐下毒酒的那个夜晚,他独自坐在御书房里,内心的奔涌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没有错,锦麟也没有错,皇后更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们生在帝王家!
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便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的声音在此时有些颤抖,就像市井间最平凡的迟暮老者,“皇后觉得宗政会是个好皇帝?”
少女放下手中把玩的杯盏,轻描淡写的说道:“也许吧,至少像皇后娘娘那样一个温顺的人不会教出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不过,很多事也无法预知,谁知道若干年后人心会变成何种模样。”
闻言,皇上自嘲的笑了起来,“呵呵,是啊,人心是会变的,曾经的一切都会变。”就像他和锦麟,最终锦麟死在了他的手中。他喃喃低语着,“花露死了也好,不然,宗政就是第二个我!”而璟仁,则是第二个锦麟,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少女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时候不早了,皇上该上路了。”
“可是,朕不想死!”
少女将身子前倾,贴近了皇上低声道:“皇上,皇后可还在等你呢!你想不想知道皇后临死前说了什么,那时是我陪在她身边的!”
“皇后,皇后她说了什么?”
少女扁了扁嘴,眼珠子转了几转才开口,“她说啊,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皇上猛地一愣,而后一口血喷涌而出,直挺挺的扑倒在书桌上。
眼看着贤正帝趴在桌上不停的抽搐,少女莞尔一笑,转身出了御书房。而门外的侍卫就靠在门板上昏睡,仿佛这里从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