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微寒燕儿归(下)(1 / 1)
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外,赵爷爷和平叔正守着。见我和田顺赶来,两人皆露出喜色。
“少宫主,你可算回来了。”赵爷爷激动的连下巴上的胡子都跟着抖个不停。
而平叔,向来不善于表达,只是关切的点了点头。“少宫主你回来了。”
“赵爷爷,平叔!”
“这位是?”赵爷爷眼尖的瞄见了我正拉着的阿非。
阿非正了正衣襟,恭敬的行了一礼,“晚生是来求亲的。”
“哦?”赵爷爷弯着嘴角瞄了我一眼,精明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直直的盯着自己的脚背。“既是求亲,自然要得到我家主人的首肯,公子请进吧。”
“多谢。”阿非甩开衣袍,随我走进屋内。
平叔守在门外,赵爷爷和田顺引着我们进了内间。
隔着纱帐,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就躺在床榻上。
我快走几步冲上前,跪在床边低喃道:“师祖,雨儿回来了,雨儿回来看你了。”
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手指,探出纱帐,盲目又迟缓的摸索着。
我稳稳的抓住了那只手,眼里又涩又酸,“师祖,雨儿在这。”
“雨儿……”气若游丝的声音飘出了纱帐,那般苍老,那般无力,完全不是我记忆力英姿勃发的那个人。
“赵老板。”身后传来女子的话语声。
我回头看去,竟是江姑娘。
“小菡回来了。”赵爷爷颔了颔首。
江姑娘盈盈一笑,眼波微转,当落在阿非身上时,神色有些惊讶,“二少爷?刚才在山洞里的果然是你!”
“小菡姐?”阿非也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会在这?”
“二少爷不知道?尊者他——”江姑娘顿住了后面的话,她的双眼直直的望向了床榻。
我跟着看去,床榻上躺着的是人师祖,那么江姑娘究竟何意。
而阿非,竟疾步而来,一把掀开纱帐。当他看清师祖的面孔时,整个人都震住了。“怎么,怎么会是他?”
这时,师祖艰难的睁开了双眼,他的视线顺着被我握住的手落在了我身上,跟着嘴角浮起一丝笑,“雨儿,你回来了……”
刚刚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经难受异常了,如今见了他这般相貌,竟比之前老上十岁有余,心中更是酸楚。“师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可总比眼下看着这般难受的好。”
“好孩子,看着你平安,我比什么都开心,你娘也就放心了。”
“老爷子……”头顶上传来阿非颤抖的声音。
师祖神情一凛,猛的扭转头,“阿非!”
我心里突然有些乱,不安的望向师祖和阿非,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们,你们认识?阿非你刚刚叫师祖什么?”
“你,你是慕容二少?”身后的赵爷爷突然出声道。
阿非艰难的扭过头,咬着牙哼道:“没错,我就是慕容非!”
慕容非,慕容,他是——师祖的——儿子!
我被这个念头吓得摔坐在地。
“阿,阿非——”师祖蓦地吐出一口血,身子重重的摔进了床榻,意识涣散昏迷不醒。
“师祖!”我尖叫着抓着他愈渐转凉的手,一手搭上他的腕,一手在身上四处寻药,每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身中重伤,脉象虚弱,就好像,就好像当初的露秋。不,我再也不要发生露秋那样的事,我无法承受,倘若师祖有什么万一,我一定会疯,一定会疯!
“丝羽,你冷静点!”阿非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没法冷静!”我发狂似的甩开他,“我要救他,我不能失去师祖,我离开他两年,难道就让我见上短短的一眼吗?”
“丝羽,你疯了!他的经脉已经断了七八,你渡内力给他也是无济!最后连你都会赔上性命!”阿非强行扯开已经摆好阵仗的我。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嚎叫着,甚至挠他的手,他仍不肯放。“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样,我不能置我的亲人于不顾。我求你,放开我,让我救他!”我的泪顺着眼角噼里啪啦的滚落。
“丝羽,还有我,你还有我,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处理!”他搂我进怀,将我的头按在他肩上。
“二少爷!”赵爷爷严厉的喝道,“你快放开少宫主!”
“赵老板,你这是何意?”阿非的质问中带着一缕不安。
而我隐隐觉得,很多事情,已经全然不受控制了。
“你和少宫主,你们俩——”赵爷爷忿忿的一甩袖子,撇开头不看我们,“你们俩是兄妹啊!”
那一瞬,我的心仿若被六月的雷生生劈中。阿非他,他是我的——哥哥?
“少宫主乃是宫主和尊者的亲生女儿,而二少爷是尊者收养的侄子,你们都是慕容家的子孙,是兄妹啊!”赵爷爷痛心的说道。
我松开了抱住阿非的双手,颤颤巍巍的走向赵爷爷,“赵爷爷,你说什么,我是谁的女儿?”
“唉。少宫主,这件事我和平安都知道,当年要不是因为宫主怀了你,老宫主,也就是你的祖母,怎么可能将宫主之位传给你娘。你是慕容家的孩子啊,是尊者的女儿,尊者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不,不,我不信,这么多年,无论我如何问,娘和师祖都不肯告诉我,我不信,我不信!”我叫喊着,心已经碎成了尘埃。
“想必那个去接应你的黑衣人也同你讲了,你的祖母就是现今南疆巫王的亲姑姑。至于他们不肯告诉你,那是因为你娘毕竟还是乞颜的王妃,皇族中人不可二嫁,但那时你娘身中剧毒,若非有了你,老宫主断然不会为你娘化毒。就好像当年宫主为你化毒一样,她练成了百花宫的独门功夫,只不过这门功夫是用来化毒的,一方面能将对方的毒压制住,另一方面还可将内力注入对方体内,但修习者最后都会因为精力耗尽而……”
“赵爷爷,”我的舌尖在发抖,“你说她们……最后会怎样……”
赵爷爷撇开头不再看我,一双精明的眼里只余下不安。
“赵爷爷你告诉我,我娘,我娘她在哪里?”我只想快点见到娘,只有见到她我才能安心。不,是只有见到安好的她我才能安心。
“少宫主……”赵爷爷欲言又止,这无疑在我心里划出一道口子。
“你带我去见她……”我的声音已经低到尘埃,连自己都听不到。
“少宫主。”平叔从外面进来,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宫主已经不在了。”
“她,她去哪了?”我的舌根发麻,喉咙哽咽着。
“少宫主,请节哀。”
我仰了仰脖子,把眼泪都收了回去,“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一定是娘觉得我顽皮,想惩戒我,所以才让你们这么说的,是不是?”
“少宫主,接受事实吧。”平叔冷静的说道。
“不,我不相信。我要去找娘,不久前她还在内室留信给我,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等我,平叔,你带我去,我还有,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说。”我冲上去抓住平叔的胳膊,使劲的摇晃。
平叔轻点了下头,“好,我带你去。”继而俯下身拉开一块木板,露出一条密道。
我随着平叔走进那条黑暗的密道,没想到这条密道竟然直通内室之中。
“少宫主,还请你用玉簪打开机关。”平叔让开一个形似机关之物。
颤抖的从身上摸出玉簪开启机关。
“少宫主,平安不便进入,一切就有劳二少爷陪同了。”平叔踱至一旁。“二少爷,切莫让少宫主太过伤心,若是情势不对,还请强行将她带出。”
“放心,我会看好她。”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阿非,不,我的哥哥,他一直都跟在我身后。
我一步一步走进那间内室中的密室,里面的冷气比外面更甚,可我一点都感受不到冷意,因为我的心比这更寒。
走了十余步,我看到一副水晶棺就摆在正中央。
来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在骗我,我甚至存有一丝侥幸,以为娘就在这里等着我,要给我一个惊喜。在我心里,娘是无所不能的,她那样一个了不起的女子怎么会轻易的就——就——
水晶棺里躺着一名女子,她身着水蓝色衣裙,安然的躺在里面。
我拖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双腿来到娘面前,她的面容依旧栩栩如生,就像睡着了。我抠着水晶棺的边缘,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娘,我回来了。”
“你看看我,我又长高了,功夫也恢复了,而且已经百毒不侵了。”
“娘你是不是嫌我不听话,所以都不理我,我跑出去两年,让你担心,你气我也是应该。可是你别再吓唬我了好不好,你醒来和我说说话,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好,就是别不理我。”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孝顺你!我害死了姐姐,害得哥哥没了一条胳膊,这么坏的我,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娘你醒醒,不要一直睡,我想听你弹琴,想喝你煲的汤,我两年没有见过你了,为什么你不让我看你一眼!”
“娘,你的女儿回来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丝羽。”阿非向我走来,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娘已经去了,她留在这里,便是要让你看她最后一眼。”
“不是,她只是睡着了,等一会儿她就会醒来,我要陪着她,等她睡醒。”
“丝羽,走吧,你眼下情绪太激动,这冰室对你身体不好。”阿非作势就要来扶我。
“我不,我不!”我剧烈的抗拒着。“不可以丢下娘,不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丝羽!”阿非上前拦住我的腰,强行要带我出去。
“不要,我不要走!”眼泪决堤而出,我扯着嗓子叫喊着,“不要抛下娘!”
“抱歉了,丝羽。”阿非话音一落,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躺在那间小屋里。阿非守在床前,面露倦容。
“师祖呢?”我没有力气出声,只能哑声问道。
阿非沉默了。
眼泪顺着两颊像两道瀑布滚了下来。
我的心写满了绝望,脑子一片空白。
“我为什么要离开,如果我没有离开过,是不是这些就不会发生?”
“为了你的安全,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你离开,就算你留下,也只是白白牺牲,那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阿非,你知道吗?自小,因为我是个没爹的孩子,所以没少被外面的孩子欺负,那时候我问娘,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娘只是哭,什么都不肯说。娘是个特别坚强的女子,我极少见她哭,可唯有谈到爹的时候,她才会落泪。后来是师祖告诉我,爹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我信了师祖的话,心里默默幻想着英雄一样的爹。再然后长大了些,就想着,要是师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该有多好,这样我就有姓氏了。人生的前十四年,我只知道自己叫丝羽,小名雨儿,可我姓什么,没人能告诉我。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因为要去京城历练,所以师祖让我对外称自己姓木,虽然只是个假的,却让我欣喜了好久,终于我也可以有姓氏了。但我还是很憧憬可以姓慕容,师祖温柔又可亲,能当他的女儿是我最大的梦想。我盼了十六年,想了十六年,却独独从现在开始,我不想了,也不念了。我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是两年前的模样,就算我是抱养的,只要娘和师祖都安在,我和你不是兄妹,抱养不抱养又如何。可人生最悲惨的事情就是没有梦,睡去或醒来,一切都是眼前这般。”
身旁的阿非长叹了口气,许久后我才听见他似有若无的声音。
“也许当初不让你回来,是不是会更好?”
我在床榻上消沉了三日,这三日我几乎水米未进,要不行阿非强行给我灌下,只怕我也跟着走了。
“少宫主,有句话我赵黔虽不当讲,但我必须要说。你的性命周全是宫主和尊者以命换回来的。你如此糟践便是枉费他们的性命。眼下你更该振作,就算是要为他们报仇,你也应将身体养好,他日手刃仇人。”
我躺在床上置若罔闻。
“少宫主,宫主的计划已实行有十之八九,就差最后一步,如果你在此时放弃,就等于让宫主的心血付之东流,那你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你对得起你母亲吗?”
是,我不能对不起娘,她为了我,搭上了姐姐的命,甚至搭上了她自己的命,我有什么权利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我该站出来,不为别人,就算是为了娘亲,我也要将整个计划执行到底。
我扣着床沿艰难的坐起身,扭头看向赵爷爷,出口的声音嘶哑异常,“麻烦赵爷爷帮我备些饭菜。”
赵爷爷一顿,难抑欣喜的应道:“好,我这就去准备。”赵爷爷转身的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眼中闪过泪光。
接下来的五天,我按照娘留给我的信中所写安排最后一步计划——置之死地。
而这五天,我几乎没有见过阿非,我出现的地方他一定会不在,就算他前脚在这里,只要我一到,他就立刻消失。
阿非,不,是哥哥,从此以后,我该以何种心情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