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炎凉心静默(1 / 1)
“姐姐,你醒了?”我睁开眼的时候,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看见一张瘦小的脸庞悬在我上方。
“你?”我试着动了下,可身上除了疼以外,我发现我的腿不能动了。“我的腿?”我惊叫着。
“姐姐你别动,你伤的好厉害!”瘦小的孩子忙按住我。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我紧张的环顾着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个山洞。
“姐姐你昏倒在树林里,土妞是拾柴火的时候发现姐姐的。”
这个自称土妞的小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身子瘦小,脸色黄白,明显是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仅能称为破布,三两片拼在一起用麻绳缚住。这幅模样应该不会是冉征布下的第二道罗网,倒像是个乞丐。
“你叫土妞?”我咬了咬唇,想起她刚刚自称土妞,于是问道。
听见我叫她,土妞的眼睛亮了起来,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换上一副悲伤的表情,“姐姐你也是家里没吃的,所以被阿爹丢了吗?”
我摇摇头,心中的戒备渐渐少了些,“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她低下头捉着衣角小声的说,“阿爹说家里没吃的,只够养活两个弟弟,如果我不好好干活,就把我丢掉……”
我顿时明白了,乞颜的饥荒已经波及到了王城周边。
“土妞,你总在树林里拾柴火,能帮我在树林里找些东西吗?”我小声的询问她。当务之急是要将我的双腿治好。
她点了点头,“姐姐你要找什么东西?”
我强撑着起身,抓过一根小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几个草药的图样。
“这个,还有这个,土妞都见过。”土妞指着地上兴奋地说着。
咕噜噜——
咕噜噜——
我和土妞相视一眼,都笑了,我们俩的肚子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姐姐,你饿了吗?土妞这里有些草根,姐姐要吃吗?”土妞从衣缝里抠出一小撮带着泥土的树根,献宝似的放在我身前。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不饿,就是躺的太久了。”
土妞哦了一声,又将树根重新塞回衣服里,再将衣服拽平,拍了拍。
“姐姐,没事你千万不要出这个山洞,最近村子里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怕姐姐也会消失!”土妞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扁着嘴说道。
我有些好笑,我的腿都不能动了,想走出这个山洞只有用爬的。但看她神情严肃,于是打探道:“姐姐怎么会消失呢?”
“隔壁的小春花前两天就不见了,还有村西头的臭丫和招弟……”说着说着,土妞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放心吧,姐姐不会消失的!”
“那我走了,姐姐,回去的晚了阿爹会生气的,明天我会把姐姐要的东西找来。”土妞背起一旁的柴火,又看了我一眼才走出山洞。
山里的夜色总是那么浓重,以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土妞的话,夜里我也不敢升起火堆,只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听着夜里的虫鸣兽叫。我想,若是这时仇人寻上来要我的命,我索性先给自己一刀,省得对方还浪费力气。
不过不知是我运气好,还是这个山洞够隐蔽,不管是仇家还是野兽,都没有找上来的。
隔天我是在土妞的呼唤声中醒来的。
土妞见我醒来很是开心,将找来的药草放在我怀里,还带了几个黑黑的小蘑菇,我知道对于饥民来说,这些蘑菇就已经很好了。
从那以后,土妞几乎每天都来,白天我就和她聊天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晚上,我就将药草用牙咬碎涂在腿上。
两天后,腿渐渐有了知觉,终于可以微微活动了,我便请土妞帮我寻了个粗壮的树枝,撑着树枝在地上溜达,又调养了三天,算是痊愈了吧。
这段时日我总是很怀念还在百花宫庇护下的岁月,从不必为吃饭睡觉发愁,也不必担心被人追杀,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要珍惜的。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盯着头顶上那一片千万年才形成的岩壁,我暗想着,在山洞里时间似乎真的与我隔绝了,除了知道是白天黑夜,旁的都不知晓。
不过已经晃过去了两个白日,土妞好像都没有出现。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扶着树枝往洞边挪动着。
快到洞口时,一支羽箭嗖的一声从我脸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我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站在洞口,然后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姐姐!”我听见洞外传来土妞哭喊的声音。
“我打死你这个死丫头,说,你是不是拿家里的吃的去给这个外人吃了,今晚我就宰了你,你个吃里扒外的死妮子!”中年男人的抽打叫骂声不绝于耳。
洞口的人蜂拥而上,将饿虚脱的我扣得死死的。
他们将我驾到村中的空地上,那里已经支起了一口大锅,下面的柴火烧得滋拉拉的响。
“把她丢进去!”周围聚集的人看着我叫嚷着,口水恣意地流,眼中闪烁着只有野兽才有的光芒。
“还有这个死丫头,一块煮了!”还是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看见他抓着土妞,要将她丢进大铁锅里。
“那些孩子是不是都是这样被你们吃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猛然喊道。
周围的人愣了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原样,“没错,一群丫头片子,能用来填饱肚子也算她们尽了孝心!”
“狗剩子,快把你家土妞扔进去煮了!”旁边有人叫着。“你媳妇都被你卖进窑子里了,也喂不活那两个男娃,如今粮食都没了,不如把土妞煮了给那俩娃吃!”
“好!”土妞的父亲顺手就去扯土妞身上的衣服,“这些衣服还能给你弟弟们穿,你反正都要死了,留着这些做什么!”
“阿爹!”土妞悲惨的哭叫了出来,她的眼里充满了讨饶。“不要煮土妞,土妞能干活,能干活,呜……”她哭喊的声音近乎扭曲,却仍无法打动她父亲的心。
眼看他就要把土妞丢进滚烫的铁锅里,我猛的喊道:“住手,你们杀了我,还不如拿我换粮食!”
一众人都愣了,紧接着叽叽喳喳的凑上前狐疑的盯着我,“换粮食,你能换什么粮食?”
我冷哼一声,“我是钟九爷府中的人,你们可以随我去城里,钟九爷若是见我回去必定很高兴,给你们十袋八袋粮食不成问题!”
一些人听见粮食,眼神开始晃动,而另一些人却道:“万一你跑了呢?”
我吸了口冷气,定了定心神,“我身上有信物,若是你们信不过,可以派人拿着信物去,告诉钟九爷我人在这里,让他拿粮食来换我。”
几个人低头耳语了一番,才转而看向我,“把她先捆起来,等我们回来再说!”
就这样,我和土妞被捆在一起,土妞的父亲则是拿着我的匕首进了城。
眼见日头偏西,通往王城的道路上依旧没有身影。
一旁几个上了年纪的村民围着我们左闻闻右闻闻,“这小丫头白白嫩嫩的,煮了一定好吃。”
“我好久没吃到肉了,好香!”另一个贪婪的盯着我的脖子,恨不得扑上来咬一口。
土妞被吓得哭了出来。
我半是嫌恶半是恐惧的移开视线。我知道这些村民是被饥荒逼得无计可施,才开始吃人肉,但即便如此我仍是丝毫不同情也不可怜他们。
可当我想到自己也曾是个为了活下去而杀人的混账时,心中所有的正义感都跑的一干二净。
我暗暗苦笑,我也是个双手沾满了血腥的恶人,又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们。
“狗剩子,是狗剩子!”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
于是村人将注意力都移到了那条小路上。
已是昏弱的夕阳余光打出一道不太清晰的人影。
中年男子失望的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我心中一紧,看样子事情没办妥,难道我猜错了?
“狗剩子,怎么样?粮食呢?”村民们围上去纷纷问个不停。
“呸,别提了,晦气!”土妞的父亲狠狠地啐了一口。
“怎么了?”
“那个劳什子的钟九爷压根就没见到,守门的人连那把破刀看都没看就把我给轰走了。”
“狗剩子,你这一身酒气哪来的?你可别骗乡亲们,自己收了好处昧下了吧?”
“哪来的什么好处?”土妞的父亲扯着嗓子嚷道:“我拿着那把破刀去当铺换了两个钱,喝两口酒也不行啊,这一路跑的嗓子都冒烟了!”
“剩下的钱呢?”几个年轻小伙子说着就去土妞的父亲身上搜。
土妞的父亲边推开他们边嚷嚷,“一把破刀能换几个钱,我还是挑最次的酒,才换了那么一小壶!”
“那丫头是个骗子,根本不认识什么钟九爷,我们把她煮了吃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对,把她煮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叫喊。
我微微扭头低声对身后的土妞道:“一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就拼命的跑,知道了吗?”
“不要吃我,不要……呜……”土妞的声音支离破粹,她仍处在极度惊恐中。
我知道这孩子是被吓傻了,于是猛地一用力,挣开早已被我用银针划破的麻绳,夹起土妞就跑。
“不好了,她们跑了!”
“快追!”
我夹着土妞没命的跑着,天边的黑云聚在一起,很快就飘起了雨,秋雨打在身上冰凉刺骨,脚下的路也变的泥泞,踩进去要用好大力气才能再次抬起。肚子里的空城计唱了一圈又一圈,支撑我逃跑的意识也越来越稀薄。
“姐姐,前面有人!”腋下夹着的土妞带着哭腔低声喊着。
果然,大片的马蹄声合着黑众的人影迎面而来。
脚下一个急转,我奔向一旁茂密的树林,一头钻了进去。
身后,马蹄声、村民的嘶喊声也渐渐碰到了一起。
在一片蔓藤林下,我终于跑不动了,抱着土妞重重的摔倒在地。
背后传来了钢刀砍进骨肉的声音,还有哀嚎遍地声,绵密的秋雨里混入了一丝血腥味。
背对着那片屠宰场,我不敢转过身去看,但却见到土妞睁着惊恐的双眼,直直的望向那一片昏天暗地的血色。
我忙起身按下她,将她背对着我圈进我怀里,捂住她的嘴巴和双眼。
“不要看。”我低声说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外面的喊叫声太过凄惨,我不想听,可这双耳朵就是这么该死的灵,让那些惨叫声哀嚎声不断地撞入我的大脑,久久不散。
空气中的血腥越来越重,直至再没有了砍杀声。
“主子,村里都找遍了……”不远处的人在低语,虽然声音很轻,又被雨声干扰着,我却听见了。
一道响亮的鞭笞声,我只听到一声闷哼,然后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再找!”
“是!”
脚步的窸窣声很快遍布了周围的树林。
我不知道该如何带着土妞再从这里脱身,因为绝魂香的药力再一次冲上来。
搂着土妞的手渐渐地松动。
迷蒙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有人来了,快走!”原本还在这片土地上的脚步声仿佛一瞬间蒸空了。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一只细长的手抚上我的脸颊,那手很温暖,抵消了秋雨的寒。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打扰我,也没有人追杀我,时间好似回到了十余年前。
秋时露寒,我缩在被窝里偷懒不想起身,无奈娘亲在外催促的紧,踏雪便用芦苇轻轻的扫着我的鼻翼,直到我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身,懒洋洋的任由她们为我换好衣服。
出门时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却见娘亲不悦的站在院子里看着我,我立刻狗腿的换上一副讨好相,跑到娘身边夸赞她今天真漂亮。
娘亲总是撇撇嘴,似真还假的拧了拧我的腮帮子,笑骂着“贫嘴的小猴儿”,然后便牵上我的手去练功。
现在的感觉像极了那时,舒服温暖的被窝,只是没有人再扫我的鼻子。
耳边像是有人在谈话。
“旧疾发作,若是挺得过今日便无妨了……”
是在说我吗?
呵,真是小瞧我,当年毒娘子想把我弄成个废人,不也没得逞。就算是娘亲废了我的功夫,冉征也没要得了我的命。
我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双眼不知怎的,就是睁不开,也罢,继续会周公去吧!
梦里,我又瞧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娘在柳树下玩耍。
娘在一旁抚琴,我则是荡着师祖为我做的秋千飞得高高的。
一身水蓝的纱裙映着娘亲雪白的肌肤分外美丽,迎春花的花瓣伴着柔和的春风在空中飘舞,徐缓的落在了娘亲的袖角上。娘亲止住琴音,捻起嫩黄的花瓣,轻轻一弹,花瓣飞起,盘旋落入泥土中。只听娘幽幽道:“又是一年春时!”
晨光美景,花香鸟语,然而就在一刹那,这景物退去了艳丽的色彩,只余下无尽的黑白。仿佛一幅画卷被人撕破,而撕破这幅美景的人,正是一个戴着鬼面面具的黑袍怪人。
他手持钢刀,一步一步走上前,猛的一挥刀,我的秋千就成了两半,再一挥刀,惨叫声迭起。身后忽然冒出无数的人,那是城外的饥民,他们死相凄惨,沐浴在血水中,都是一刀毙命。而鬼面人则举着他那把大刀对准了娘亲,手起刀落,这世界再无景象,只余下一片黑寂,吞噬了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