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珠有泪(1 / 1)
若是要用一个字来形容明珠在摄政王府的日子,那便是惨。然一个惨字却又不足以道出明珠真正的凄凉。我瞧得见明珠白日里须得同府内的姨娘丫鬟们斗心智,夜里还要和她那个只会涎着口水的呆傻夫君拼力量。我晓得她的不甘,谁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连明日如何都不知的傻子。明珠夜夜死守着她的清白,不让乌云靠近她半分,任凭乌云对她又打又骂,她也只是死命的护住自己。乌云的院子虽然就在府内极为中心的地带,但许是因为乌云发起病来就会大呼小叫,所以他的房屋建造多了些隔音的材料,加上他发病时会打人,所以这院子到了晚上几乎就没什么下人,也是在明珠嫁过来后,她们这些丫鬟仆人欺生,只将我留下来守夜,于是,乌云对明珠的打骂声从没传出去过。
但那些姨娘又岂是省油的灯,每日见了明珠虚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是变着法的催促她早日为乌云生下一儿半女,她们明知明珠是那般要强的女子,却偏要她去给一个傻子生孩子,这无疑是最大的嘲讽。明珠从来不说不,只是浅浅一笑,温顺的答好。但她搭在茶杯盖沿上的修长手指却在无意的抖动着,仿佛她脆弱的心,在无助的颤抖。
出嫁三天后的省亲日,是由四夫人那云安陪她回门的。一坐上轿子,那云安一改在府内还算端庄的面孔,一把扯过明珠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噼里啪啦一通甩耳光。
“你个不长眼的小蹄子,我可是你姑姑,你居然伙着外人给我难堪!”那云安像个恶毒的怨妇不停地虐打着明珠。
那一刻我只想冲上去拦下那云安的双手,却不料被明珠按在了身边。
那云安注意到了我和明珠的举动,凤眼一挑,扭头冲我咒骂道:“怎么,才跟在她身边几天便奉了她做主子?不开眼的贱婢,看清楚了,我才是那家正统的小姐!”咣的一声,那云安的耳光甩的我耳朵嗡嗡作响。
“姑姑,你有怨气冲着我便是,何必对着一个无辜的小姑娘!”明珠身子一侧将我护在身后。
“你?呵呵,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那明珠,在我眼里你连那家看家护院的一条狗都不如。”
明珠抬手理了理头发道:“是啊,在姑姑眼里我是比眼中钉肉中刺还要碍眼的东西,不过姑姑也别忘了,昔日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不单单只是那府的那明珠,更是摄政王的儿媳妇。姑姑是长辈,要打要骂明珠自当受着,可,若是明珠带着满脸伤痕一头乱发回去,只怕姑姑也免不了要受责罚,当初是姑姑在奶奶面前力荐将我嫁进摄政王府,如今明珠这般狼狈,想必是无法讨得府内上下欢心,这场婚姻最初的目的不也就泡汤了,那么届时奶奶对姑姑当初的提议不知会作何感想?”
听了明珠这番话,那云安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你威胁我?”
“明珠怎敢,姑姑是长辈,又是明珠的姨娘,明珠不过是好心的提醒。”
那云安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后才长长吐出。
“你最好识得自己的身份,别像某些野杂种一样,不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添晦气。”
明珠没有答话,马车里沉默了下来。只有那云安咬着牙,似在低低讲着什么。“若不是因为她,我们家怎么可能会这样,若不是因为她,我堂堂那家大小姐怎会去给人做妾,都是因为她,全都是那个野杂种做的孽!还有萧王妃,什么皇室郡主,还不是和那个野杂种串通一气害我们那家。”
萧王妃!
听到那云安口中蹦出这三个字,我猛的抬头朝她看去,只见那云安满面狰狞,“活该她被嘎尔迪拉下水,谁叫她害了我一辈子,活该她的儿女惨死,这是报应!”
儿女惨死这几个字就像冲撞不开的回音在我脑海里四处乱撞,几乎要将我的脑袋生生撞裂。我紧紧的抱着双臂,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里,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上的伤口比这要痛千倍万倍。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那府。
对于明珠的省亲,那家虽不平静,但比起妖里妖气的摄政王府还是要好上很多。
这一夜明珠睡得很安稳,没有了乌云的打骂,没有了摄政王府的压抑,明珠才真正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平静的睡在床榻上。
我躺在明珠为我辟出来的单人房间里,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娘,还有那云安口中的野杂种,她们跟那府结怨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在王城听到的故事是真的,当年因为紫锳姨母的婚事,娘和那家结了仇,所以在巴彦遇难的时候,守兵在附近的那其木才没有派兵,最终才被萧国的先皇以怠忽职守论处。但整件事情牵扯的只有娘和那家,这第三人又是从何而来的,又是何关系?
正想着,窗下一道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的从窗缝间传来。
我该感谢当年师祖教我轻功,虽然眼下武功尽失,可是灵敏的耳力却没半分削减。
我悄悄地穿上外衣起身出了门。
一个佝偻的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我忙踮起脚尖跟上,在院子内拐了几道,才发现自己跟到了厨房。那身影将手上的东西安放在厨房外的小木桌上,借着星光颤抖的点燃了火星,接着点燃了两根蜡烛。
蜡烛微弱的光映出了黑影的面孔,是一位老妇人。
只见她遍布皱纹的脸瞬间布满了泪水。干瘪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对着蜡烛之间的牌位哭泣道:“小姐,老奴对不起你啊!”哭着哭着她提起干枯的双手捂住了脸,“这么多年了,老奴还是没有小小姐的消息,老奴愧对上官家列祖列宗啊!”
上官家?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靠在厨房院门外的我忙凝神屏息努力的去看清牌位上的字,但烛光太弱,实在看不清。
只听那老妪又哭道:“小姐,今天是你的忌日,老奴本想给你带来小小姐的消息,可是老奴无能,只好给你做些你喜欢吃的。小姐啊,老奴时日无多了,求小姐你保佑老奴在有生之年能找到小小姐!”
她的话音一落,两道烛光猛的一亮,霎那间将牌位上的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老妪也注意到了,一把扑上前低声哭道:“小姐啊,是你显灵了吗?小姐,你是不是怪老奴无用,当初那母老虎要卖掉小小姐,若不是老奴不争气病倒在床昏迷了好几天,说什么都要陪着小小姐一道离开这!小姐,是老奴对不住你,小姐临终把小小姐托付给老奴,可是老奴没用。小姐在的时候,老奴被那家的母老虎发配到了洗衣房,一年也见不上小姐一回,没帮上小姐什么,想不到如今连小姐唯一的女儿也帮不了。老奴活着还有什么用啊!”
老妪哭得越发伤心,浑身不住的颤抖。
不知为何,那老妪的悲痛似乎感染了我,抑或是因为白日里那云安说过的话,我的心渐渐地抽在了一起。
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生前不能相依,死后不能相守。
我暗暗的覆上了胸前的平安扣,姐姐,如今的你当是和璟仁世子在一起的吧,这样的你是不是能够快乐一些?死去的固然是死去了,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但是活着的呢,孟和,娘,你们的心是不是痛得难以平复,孟和,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娘她一直都在,年年岁岁相守,直至你和姐姐长大成人,可这种感觉,相见不能相认,比挖了心还难受。娘每年在恭亲王府里穿梭,她的兄弟姐妹,儿女小辈,熟悉的面孔,亲切的声音时时环绕,却不得不压下一切,只能看着、守着、念着、护着。
覆在平安扣上的手背突然凉凉的,我抬起手来慢慢看去,晶莹的水珠已经顺着手背划出了一道水痕,然后跌落,没入暗夜之中,无声无息。
省亲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明珠拜别了家人,和那云安再一次踏上了去往摄政王府的道路。
临行前,那老夫人将明珠唤进了屋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一定不会是什么温馨的家庭闲话,不然此时明珠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而一旁的那云安却是一脸得意,交错之下仿佛明珠是那云安受气的儿媳妇,虽然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但一个姑姑对自己的侄女如此这般,我实在不觉得是正常的。
至少我见过永成王妃对宗清世子一直是关怀有加,尽管永成王妃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什么就说什么,嘴边似乎没有把门的,但她从没出言挖苦过任何一个小辈。
永成王妃,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上次紫锳姨母说过皇上的心思是一阵阵儿的,今儿个开心了便放了,明儿个恼起来又给捉了回来,那也是可能的。面对君王,简直就是虎口谋生。
想起紫锳姨母,一样东西飞速闪过我的脑海,而那一瞬,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回到摄政王府的明珠看上去似乎还和以前一样,但是我隐约的觉得明珠的想法好像有了变化。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摄政王戴齐来到了乌云的院落。
“明珠见过父亲。”明珠迎出来福了福身。
“免礼。”戴齐温情脉脉的说着,随即上前将明珠扶起。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明珠的不对劲在哪里。之前在府内与戴齐也有过几次照面,当时明珠都是很有礼的避开戴齐,可是这一次明珠没有躲。
这之后,戴齐来乌云院子也愈发的频繁,有时还会坐下来吃上些小点,和明珠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小姐……”某天服侍明珠梳洗完毕,我对着她在铜镜前梳理的背影欲言又止。
“怎么了,小梅?”
“小姐……我觉得……摄政王他,他……总来是不是……不太好……”
明珠闻言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挪过身来看着我。
我忙缩了脖子退了退。
明珠起身来到我身旁,沉声道:“小梅,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小姐是千金之躯,小梅怎敢,小梅只是不解。”
明珠自嘲的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嘀咕的紧,左右我与你说了你也未必会明白。我只想告诉你,小梅,我那明珠只想活下去,在这摄政王府活下去!”
明珠说的很严肃,严肃到我都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我知道她在刚过门的那几天过着几乎生不如死的日子,连这院内的大丫鬟都能欺负她,那样的日子,换做是别人恐怕早就疯了。
我不知道明珠接下来会如何,但很快的,我就明了了一切。
“啊——!”乌云院里的大丫鬟站在敞开的门扇前惊恐万分的看着床榻上赤条条的两人。手上的毛巾水盆全都掉到了地上,成了一汪小水潭。
那是唯一的一天我没有服侍明珠早起梳洗的日子,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头一天晚上明珠会遣我去厨房帮忙,她是借故支开我,好让大丫鬟妮瑞娅来瞧见这一幕。但是,为了这些,明珠做出的牺牲……
我一路走去乌云的院子,沿路碰上了刚刚从院子里出来的几位夫人,每个人都是面色阴霾,二夫人眼眶红红的。“可怜的乌云,怎么摊上这样的爹,这样的媳妇!”
三夫人则是酸酸的说道:“什么样的家养出什么样的货色。”说罢她剜了五夫人一眼。
四夫人那云安的怒气可想而知,被婢女抢了男人是一回事,被侄女抢了男人,简直是丢光了祖宗十八代的脸。“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居然和自己的公爹勾搭到了一起,没皮没臊,简直是没皮没臊!”
“四姐姐,当初你要明珠嫁过来的时候我就说不妥来着,怎么样,这下可好了,摄政王府这点脸都被你那个侄女丢光了,四姐姐啊,你说你捅了多大的娄子。”五夫人撇了撇嘴,还时不时的回头对着乌云的院子瞧上一眼。
那云安暴怒至极,“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也没想过你会这样,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明珠本来很乖巧的,一定是你唆使她败坏门风的!”
“姐姐,这事儿你可不能乱说,老爷喜欢谁是老爷的自由,再说要不是明珠不守妇道,老爷怎么也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儿媳妇……”剩下的话都被二夫人凌厉的眼光扫了回去。
“你们是不是都嫌家里太平静了,非得闹腾出点事来才甘心?”二夫人气的呼吸急促,“都给我闭嘴,一切事情等老爷出来再定夺!”
五夫人低下头嘟囔着:“老爷几时出来还不知道呢,光天化日的和那小蹄子搂在一起也不知羞臊……”
二夫人眼光一扫,五夫人立刻闭了嘴。
然而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就在这时,明珠挽着戴齐从乌云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这一幕真的很滑稽,公爹和儿媳妇挽着手从儿子的房间走出来,而且这样的事还是发生在乞颜摄政王府,只怕传出去要笑掉全世界的大牙了。
明珠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可是透过那抹笑我看到了明珠的心,苦涩酸楚。
他们决议的过程我没资格参加,最后我还是从明珠的口中得知了她即将成为摄政王府六夫人的决定。
由打那一天起,整个府内人看明珠的眼神都变了,在她面前都是安安静静不敢造次,可一转过身去都是鄙夷不堪。可明珠不甚在意,我随着她一路走到府内的花园,明珠站在亭子里看着水面的睡莲道:“小梅,你说姑姑她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小姐,小姐这样做……太委屈自己了……”
“小梅,人活着没那么随心所欲,如果要我如此守着乌云一辈子,倒不如现下好。倘若乌云遭了什么不测,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当真是连条狗都不如,生不如死,如真是这般我还有什么选择呢,这样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她的话很轻,似乎是一出口就随风飘散了。
“那……老爷打算何时迎娶小姐过门呢?”
“听说老爷最近有贵客到,只待与贵客商议完要事……”她突然噤了声,只望着满池塘的荷花发呆,“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件事能谈得久些……”
明珠的话让我始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明珠有泪不轻流。
这以后明珠被安排住进了东厢暖阁,而我也随着一同搬出了乌云的院子。走的那天,乌云还傻乎乎的拽着明珠的衣角,嚷着不让她走,旁边的下人如何都拦不住,还是二夫人来了赏了乌云两耳光,这才让我们寻了空脱身。可二夫人的话也着实伤人,“不要脸的东西,你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碰,你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你败坏风俗,乱伦无耻?”
我和明珠都听得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明珠的。明珠放下手上的东西,将乌云扶起,给他揉了揉被打肿的脸颊,软声道:“好歹我们也夫妻一场,以后我会将你看做我的亲人,一辈子好好待你,乌云,你好好的过,有空我再来看你。”说罢伏在地上给乌云磕了个头。
而那边二夫人已经愣住了,她没想到明珠会这般安静,只呆呆的看着明珠带着我离开。
一出了院子,明珠就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小姐?”我不知她在笑什么,只担心她心里憋出了病。
“小梅莫怕,我好端端的呢。我不过是在笑这世上的女子傻。她们的夫君朝三暮四、风流成性,她们竟不去怨那些男人,只将全部的责任都丢到女人身上,你说可笑不可笑?”明珠走路了几步又笑道:“不是怨自己握不住男人的心,便是怨别的女子是狐狸精,当真是可笑啊!”她笑着摇了摇头,径自朝东厢暖阁走了去。
这个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摄政王府里热热闹闹,又轰轰烈烈。不过明珠的事很快就被另一件事给压了下去,那便是明珠之前提到过的贵客来访。
能让戴齐如此慎重接待的人,我实在想不出到底会是谁。
“唉,快看快看啊!”几个小丫鬟聚在花园的花枝后悄声的对着一个方向指指点点。
“就是他吗?哇,长得好好看啊!”
“你啊,就别肖想了,听二夫人说,老爷要招他当姑爷呢。”
“那不好,能天天瞧见。”
“胡说什么呢,人家可是富商,富甲一方的,在王城的府邸比老爷的还大,就算成了亲也不会住在咱们这府里。”
“这么好看的人,不知道会是二小姐的夫婿还是三小姐的夫婿?”
“听说啊二夫人和三夫人现在也争得凶着呢。”
“谁说的,三夫人是另有打算的。”
“哦?”
“另一位贵客你们还没瞧见过呢吧,听说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三夫人有意把二小姐嫁给那人。”
“是吗?那人是什么来头啊?”
她们立刻压低了声音,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也无心去听这些家长里短的。明珠着我去厨房端些银耳汤给她消暑,晚了银耳汤就热了。我摇了摇头,不再听这些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花园的小径奔东暖阁而去。
眼前一个人影在慢慢靠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富商,我不免好奇长得好看的还能多好看,男人嘛,我见过最好看的也就属吴是非了,这个人会比吴是非还好看?于是抬起头来瞄了眼。
然而就一眼,我吓得几乎要将手中的碗丢了出去。
慌乱间,我几步窜进了矮树丛中,逃也似的躲进了花园的角落处。
那个人,怎么会是——怎么会是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