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相逢再见时(1 / 1)
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说身无功夫护体却有不便,但能长成我这幅模样的不去打劫别人已经不错了。沿路奔波虽有苦累,但三五不时的跑到路边的人家乞讨点饭食,再隔三差五的蹲在野地里等着笨兔子上钩,这等自在的生活倒也不赖!
有时候闲下来,我也会想,如阿德这般身份背景神秘的人物,为何要屈尊降贵埋伏在我身旁。那日在醉红楼外我和吴是非碰上的几个黑衣人以及山上的两位老人家又是怎么回事?若是阿德只为接近我就下了狠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很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想再见阿德,两相权宜之下,决定还是继续行乞为宜。
此地离乞颜已然很近,沿路民宅的外貌和百姓的着装与我幼时记忆里的那些渐渐重合起来。
乞颜的边城巴彦德勒黑是贸易最为繁盛的城市,其间充斥着大量的商人,有乞颜人,萧国人,伊祗人,纳和库人,塔库汗人。萧国京城中常有人提到巴彦,那便是指巴彦德勒黑。这里地理优势明显,由南来的萧国、南疆与由北来的伊祗、纳和库、塔库汗到此距离相当,且这里气候适中,南来北往的商人不必担心严寒酷暑。
我到这里时恰恰是端阳节的前几天,白日里只需罩个外衫,夜里盖上一床薄薄的棉被即可。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端阳节前后是贸易最繁忙的时候,那些时候师祖总是亲自赶来这里,一面倒卖些皮货药材,一面买入丝绸细软之物运回去贩卖。
巴彦会名声在外不止于他的繁盛,民间更有一段关于此地的传说。
据说,当年萧王妃离开乞颜王宫,路过此地小憩,却不想在驿站遭了歹人毒手。城中百姓早已将这段故事传得绘声绘色,有人说他亲眼看见奸臣哈博尔及其子赤那着人在萧王妃的茶水中下毒,也有人说哈博尔父子下毒不成又纵火行凶,还有人说,哈博尔父子之所以能在重重戒备之下害死萧王妃是因为萧王妃身边有个隐匿极深的细作。但归根结底,无不是对萧王妃离去的感叹,以及对哈博尔父子的憎恶。
那些年逾古稀的乞颜百姓提起过往,恨不能将口中仅存的几颗牙咬碎,而那些中年的乞颜百姓则是对着身旁的年轻人念道,当年若是没有萧王妃,活人祭天不会被废止,这一代的青壮年都是因着萧王妃才得以平安的存活下来。
他们提到的那个驿站我也去了,那哪里是什么驿站啊,它早已荒成了一片废墟,倒在地上的房梁断木七零八散,早已辨不出最初的模样。岁月的尘埃压在上面,那么厚的一层。整个驿站乱七八糟,根本分不出厅和院。漠北的风吹过地面有着细微的声响,我循着那声音低头看去才发现古旧的房梁下压着一段残破的帐纱,岁月无情的将它染成了土灰色,只那紧靠着房梁的一小段依稀看得出些红色。
他们说,这屋里的人没一个幸免于难,萧王妃被烧成了焦炭,远在王城的汗王忙于大婚没有来接回他的发妻,只安排了他最得力的侍卫岱钦扶灵柩回宫。
娘,那场大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场火烧掉的恐怕不只这一个驿站,更有娘的心。
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十五年的母女,十五年的情分。这十五年来她抚养了我,没有让我流落街头,没有让我命丧黄泉,我是该感恩的,不管她意欲何为,她终究还是个母亲,她若是狠心,大可以杀了我,再将消息透漏给朝廷,那么她的女儿自然安全了。可她没有,也许像现在这样,彼此不知对方的消息会是更好的选择。
——
水面里映出来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我吗?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打量自己这张脸。白白净净,没有一点疤痕,眉眼如此熟悉,面孔却陌生的很。我几乎要伸手去摸水面上那个倒影,那张脸绝不是倾国倾城,却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原来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真好,真好!
水面上的倒影虽红了眼眶,嘴角却仍在笑。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我忙站起身将手中的脸模收进了袖口。
“小妹妹,你可有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从这走过?”几个身影一晃飘落在我面前,皆是乞颜装束,为首的一人冷声问我道。
我不敢抬眼去看他们,只低下头扫着他们的衣角,这个声音我记得,是那天在长乐镇伪装成马贼的首领,那必定是阿德的人手。“没有啊,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我刻意拔尖了嗓音,背着手摇了摇头,头上的两个小辫跟着一起晃了起来,仿佛就是个小女孩。
“可恨,居然跟丢了!”另一人道。
跟丢了?他们在追我?为什么?又或者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另有其人?
我正想着,那群人已经没了踪影。
当下我就决定,不管他们是不是来找我的,先跑为妙。
当晚我没有去近来常落脚的破庙,而是寻了别处。翌日我没有易容前往破庙打探,果不其然听见了两个乞丐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这帮人什么来头啊,一出手就这么大方,银子啊银子,俺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个的银子呢!”其中一人手上正抓了锭银子放在牙边咬。
“嘘——你小点声!”另一人忙捂住了他的嘴。“你怕别人听不见吗?”
“对对,你说得对!”被捂住嘴的人连连点头,匆匆忙忙的将银子收进了怀里。“不过,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惹上了这帮人,这下真是……”他摇了摇头,不住的感叹。
“管他们是什么人,反正我们拿了银子,他们从我们这问出了小丫头的下落。扯平了!”
“可,俺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那小丫头一个人跑到这来,那身衣服一看就不是乞颜人,她就在这住了几晚,对咱们又客气得很,那些人要真是来抓她的,她又只有一个人,那,那俺不是害了她吗?唉——”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银子也拿了,话也说了,你就少叽歪几句吧!”
“这银子,俺拿着烫手,要不,要不哪天见到那小丫头,俺就把这银子都给她吧,当个路费啥的,反正俺是个乞丐,走到哪都有饭吃。”
“随你的便,反正我的银子就是我的,我谁也不给!唉,老赖,他们说的那个一十二岁的小丫头你有印象吗?”
“咱们这哪来的那么点的小丫头啊!反正俺是没见过!”
我闪身离开了破庙,阿德果然派了人来找我,这帮人不愧是在阿德手下做事的,连昨天碰到的那个没有易容的我都被怀疑了。
一连几天我都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我用尽了各种办法甩开他们,可最后还是被重新盯上。我知道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我要找个极好的法子脱身。
我打听到巴彦唯一的码头两日后有一艘船要去王城,王城比巴彦大了可不止一星半点,若是藏匿到那里,别说他们了,就是发动军队都不见得能找到我。于是,出船的那天正午,我在巴彦城中跟他们捉起了迷藏,我虽然没有了轻功,可这段时间我已经将巴彦城摸了个门儿清。很快我就将他们甩了开来,彼时我不顾一切的直奔渡口跑去。
眼看就要混上船了,那几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竟然又跟着跑了过来。我一急,几步攀着梯子爬上船,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人,“这位,这位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有人要抓我——”我气喘吁吁的抓着那人乞求道。那人长得比我高许多,我只能看见他的胳膊有些清瘦,被我抓着的右手骨节分明,白色的袖角一尘不染。我突觉自己冒失了,于是匆忙放开了他的手。不料他竟反手一拽,将我扯到身旁。
“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抽羊角风了?”
这个声音——是他!
我好似真的抽了羊角风似的,不动也不说话了,我全然的惊住了。只听见他在说,他的妹妹抽羊角风了,要赶紧进船舱就医,那之后他便抱住我一路跑进了船舱。
我永远都无法想到,居然和他还有相逢再见的那一天。
我安静的躺在干净整洁的床榻上,看着那人拽过床尾的被褥盖在我身上。我几乎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一下眼珠子人就消失了。
看着他熟悉的相貌,听着他熟悉的嗓音,这一切对我而言,似梦而幻。我的心头涌起千万种情绪,千万种疑问。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伤好的这么快,是因为若言细心的照料吗?他为什么会离开萧国,紫锳姨母和岱钦姨丈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若言为何没有和他同道?
我的种种猜测很快就被来人打断了。
“吴公子,我听船夫说,你刚刚,抱了个姑娘进来,还口呼妹妹?她——”推门而入的女子轻言轻语,目光不住的搜索,很快就注意到躺在床上的我。
“嘘!”吴是非冲着若言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凑近若言低声道:“若言姑娘,这事容后再讲,你只需对外说她是我妹妹便好。”
若言神色黯淡的点了点头,“可有若言能相助之处?”
吴是非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不知若言姑娘能否寻到治疗癫痫的药草,家妹病发急需药材,我先代家妹谢过姑娘了。”
若言微微扭过头撇了我一眼,眼中有着太多的情绪,“公子言重了,若言这就去寻,想必行李中还有些药草,若言先行告辞,不打扰令妹休息。”
眼见若言离开,门板轻阖,我的心才渐渐回位,直到这时我才确信我的这副相貌,无人能再认出。
“小姑娘,你大可放心,船已经开了,那些人不会追来了。”熟悉的面容,可说出的话语却是不一样的态度,从前我们说话总是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从没有一刻他会如现下这般有礼。
我拽着被角坐起身子,冲他微微颔首,“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多礼,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他沉吟了下,又笑道:“算了,不说也罢。”
“公子不想问那些人为什么追我吗?”
他眉角一挑,“你若是想说,纵使我不问,你也会讲,若是不想说,我又何苦逼问。”
“公子于我有恩,我不该有所隐瞒。适才那些人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的主人很有来头。”
我的说辞终于引起了吴是非的好奇,“你不清楚?那为何还会惹上他们?”
我低下头绞着手里的被子道:“我婶婶把我卖给了那户人家,我逃了出来,他们就派了人来抓我。”脑海里猛的窜过活人祭这几个字,我一个激灵脱口道:“我听他们提到过祭品什么的……”
对面的吴是非沉了声问道:“你可还有其他亲人?”
“我父母都被叔叔婶婶害了……”
只听对面长叹了口气,徐缓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若是无处可去,便与我们一路同行吧。我姓吴,口天吴,全名吴是非。”
“多谢吴公子。”我忙跳下床对他作揖。
“你这般有礼终是要露馅的,在这船上你还得称呼我为兄长。”他淡淡一笑。
“是,哥哥!”
这船是从巴彦驶往王城的,从未乘过船的我一路被晃得头昏脑涨,一天三餐加宵夜的吐,吴是非忙着照顾我这个“妹妹”,却又显得力不从心,若言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这摊活,虽名为照顾,却不曾用心,便是看我的眼神也颇为冷漠。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有若言与吴是非结伴而行,却不料朝晨竟也与他们同行。朝晨将照顾我的活计分摊了大半过来,如此若言的颜色才微微有些缓和。
终于挨到了到岸的日子,我可以脚踏实地的睡个舒服觉了。对着舒服的床榻,我难抑心中的喜悦,几乎要跳上去。却在这时,不识相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我不情愿的打开门,但见若言冷漠的站在门前。
在船上的这些时日,若言的行径与往昔我所认识的若言判若两人。我隐隐觉得,很多的猜测都在这些日子里变成了现实,譬如说娘口口声声呼唤的小女儿,或许那个被岁月和命运捉弄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只是我们一直都不知道。
没待我开口,若言就自行进了屋。
“若言姐姐,找我有事?”我推上门板,扭过头问她。
她淡淡的说道:“你的心智和你的年龄根本不符,不必再装得像个小孩子。”
我皱着眉看了她半晌才道:“若言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是经历了很多,比同龄人要懂得更多,可我是个小孩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哪里要装呢?”
“你——”若言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听朝晨姐姐说,若言姐姐是个温柔似水的人,可我觉得,若言姐姐对我,好像有偏见,我从没见过若言姐姐对我和颜悦色过。若言姐姐,是不是我做错过什么事,惹得你不开心?”
若言面上的冰冷渐渐松动开来,她别开脸道:“抱歉,是我不该,你说得对,你终究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可以因为你无心的一句话就如此……我实在不该……”她懊悔的轻摇着头。
“若言姐姐?”我慢慢走过去,注视着她的神情,小声的问道:“是因为白天我跟吴公子说的话吗?”
若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我知道她一定是因为这件事。
白日里,我们刚下船寻到间客栈落脚,吃饭的空档我无意间说了句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这样的话,不料却引起了满桌哗然。若言的筷子掉在了桌上,朝晨夹菜的手僵滞在半空,吴是非则是无尽的尴尬。
最初我不过是想试试,当初吴是非百般讨厌我可是因为我那张脸,若是长得还算入眼,他是否就会喜欢我?
这一句话无端端引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若言所有的醋意。但若言的不满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句话,多日来的关照、吴是非的救助,早已让若言对我芥蒂深种。
“若言姐姐,我……”
“别说了!”若言轻声打断了我的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只要……只要你不打扰吴公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悲又可恨,我早知他们两情相悦,又为何还要在这儿胡搅蛮缠。我告诉若言,我需要一晚时间考虑我的去处,明日给她答复,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送走了若言,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我心里一路下沉,若言就这么急着把我撵走吗?
开门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错了。
“我可以进去吗?”朝晨礼貌的问询着。
“朝晨姐姐,请进!”我忙闪身让出道来。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千万别告诉我,朝晨也喜欢吴是非!
“贾妹妹,冒昧叨扰,话我就直说了。”朝晨见我合上门板,稳了稳心神道:“我想请你离开我们。”
“朝晨姐姐,你——你不会是对吴公子——”我瞪着眼睛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朝晨一脸错愕,随即忙摆手,“你别误会,我是为了别人而来的。”
“若言姐姐?”
“不是她,但,你居然看得出来她喜欢吴公子,还真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朝晨微微一笑,“我说的是我家小姐。”
我的心因为朝晨的话轻轻一颤。
“我们这次出来就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她……”
“她失踪了。”朝晨轻叹了口气,“贾妹妹,我家小姐时日已经不多了,我只希望在余下的时间里她能开开心心。我看得出你对吴公子有仰慕之情,可你年纪还小,将来会找到适合你的人。贾妹妹,我并不是强迫你,只是想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家小姐。若是你有想去的地方,大可以告诉我,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帮你安排,你一个小姑娘在外也多有不便,若你愿意,我家主人在这里也有生意,我可以请人安排你去店里做事。”朝晨说的殷之切切。
我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于是忙扭过身,背对着朝晨道:“我听朝晨姐姐安排。”
送走了朝晨,我也彻底失眠了。
难以入眠的我披了外衣由打二楼客房走了出来,沿着楼梯来到一楼饭厅。
角落的桌案上一只蜡烛在奋力燃烧着,桌边坐着一人,背对着我。
我拢了拢衣衫走过去。“吴公子。”
吴是非错愕的回过头来,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没有了武功,连一个寻常人的靠近他都察觉不出,我到底做了什么。
“公子有心事?”我注意到他手上的酒盅还有面前的酒壶。
他摇摇头,随即放下酒盅。
“公子可是因为我白日里说的话?”
吴是非的沉默让我有些心冷。
“公子,”我顿了下问道:“公子可是有心上人?”
他执起酒壶又续了杯酒,笑道:“小小年纪,懂得到不少。”
“我年幼,却不傻。公子是怕我说的话平白引来误会吧,所以才会烦恼以致深夜在此饮酒。”我扯过一旁的木凳坐了下来,刻意用欢快的声音道:“让我来猜猜,公子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恩——”我侧着手撑着头,“一定是位美女,公子这么好看,一定是位美女才配得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情人眼中出西施,纵使如何都为美。”放下酒杯,他转头看向我,“贾姑娘,她心眼小,容不下半粒沙子。”
“我懂我懂,当年我娘跟我爹还不是因为……嘿嘿,女人心嘛,我娘说过的,碰到这样的事再宽的心也变得狭小了!”
你那么喜欢若言,哪里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再如此厚颜无耻的纠缠下去倒真失了我的风度。也罢,有朝晨心疼我就足够了。
我站起身嬉笑道:“公子早些睡吧,这种玩笑我以后不说便是!”转身上楼,进屋关门。
吴是非,相逢再见亦有时,纵使短暂,却也留恋,如此话别,我心已安。
清晨昏弱的光线落在桌边,一封信压在砚台下,我推开房门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