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此间石头记】中(1 / 1)
03:
原来没有音乐,没有旁人的世界,时间会陡然变得如此漫长——
声音,颜色,都无有。心里空落落的无处可依。发慌地心情破土而出,将心煮成沸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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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做什么呢?修身养性么?”
司马昭觉得十分可笑。觉得这种装腔作势出奇地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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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是不是还要深深练习吐纳,回归五行变化,想象自己体内藏了一条龙,会呼吸成风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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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傻了。司马昭有种上当的感觉,他立刻就想站起来——
然而,身后刘禅静坐无息,他不想被他笑话,说“晋王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野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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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静静坐一会儿吧。一炷香很快就会过去的。
到时候可以用玄谈清流迂腐的论调,狠狠地对他开高猛嘲讽!
……
然而,慢慢习惯了这安静之后,司马昭发现静坐居然也这么奇妙。
没有音乐,耳鸣过去,于是能听见风与树叶的声音。
没有忙不完的事物,于是才发现空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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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平时被他忽视的细微声响,一层层浮现;那些岿然不动的万物,第一次以他们“不动”的姿态展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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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嗅到泥土与阳光晒出来的气味;感受到如此浩瀚的空间,万物居然无一不有灵有序——
而自己,是一团枯坐无为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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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独处,也并不一定会无聊啊。司马昭颇有心得。
以这无所事事的时间,不如趁机捋一捋自己脑海中的杂事吧?——他一件件在脑海中码。居然发现了新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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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真好!静坐真好!
静坐竟是天然思考事情的修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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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速在这里无限放慢,他的大脑更是变得无比清晰,竟能同时想起无数要做得事情,这些事务互相交错,牵扯着他过去未来所有的行止。
他要把它们一一决断,一件一件想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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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枝头上微弱到平日难以察觉的风,和树叶摇动的频率没有骗人的话……时间应该没有过去太久吧?
但司马昭已经思考完了所有能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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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贾充此刻从天而降,一斧头砍下他的脑袋,一定会惊喜的发现,至今为止所有的政务居然在这颗头脑中全部处理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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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开始觉得疲倦了。精力不再能集中,他散漫开精神,放任自己脑海中无数杂乱的念头爆发喷薄而出,须臾不下百万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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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包括十年前父亲跟自己的聊天。元姬今天腰带的颜色。马车车轴上的泥巴点看上去像一张人脸。
某些黄暴小片段,贾充家的女儿,又或者陡然发现自己这辈子好像竟没有亲眼见过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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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翻番杂乱。他捉不住其中任何一个。于是任由它们渐渐烟消云散……
千难万难,身心终于再一次归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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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吐出一口灼热的气。而有点残酷的是:
一炷香的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一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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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终于完全沉静下来,与他之前所期待的所有秘密怪力乱神相比,接下来的一切,才最奇妙不可求:
他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心跳,能感到身体的悸动,发现热血在体内流动的触觉……
别有一双清凉的眼睛,不在他的眼眶里,却从真实与虚幻的缝隙中窥看他。看得巨细靡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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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久了,他突然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活物而已。
这个活物孤零零,与天地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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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好生可笑。
刚才的他居然还在那么剧烈的思考过去种种,想象自己那么多要做的事。
但眼前这具血肉之躯,呼吸气息,不饿不饥。即使不做任何事,心脏依然还是跳的;命还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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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从前没有发现呢?——这个活着的肉体是如此纯粹,根本不必须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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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肉体若会死,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因为被刀斧砍伤流尽了血;
这个肉体若会饿,不是因为天子不仁政事空虚,而是因为此刻肚内肠空了。
万事真正原因,都在眼前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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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肉体从这一刻起,不再叫司马昭,没有伴侣,失去身份,但它依然是存在的。或者说,它才是真正唯一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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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多么奇怪的领悟。
如此说来,并没有“司马昭”,没有名为“天下”的世界。只有一具活生生的肉体坐在这里,随着机缘,心口跳动,呼吸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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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呀,地位是什么?机遇在哪里?
过去种种何在,未来种种那一条不是虚空中假想?
他静坐在这世界里,活着,什么也没做,却无比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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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如同谎言,摇摇欲坠。
这一瞬,司马昭居然与尘世中大多数的羁绊割裂开来。
他短暂地成为了一个断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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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
名字和身份消失的时间里,司马昭发现自己反而无所不在。
他是地水火风本身,他是日月星辰之动。他是一切不可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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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在这与天地相合的涌动中沉静了许久许久,似是走神,然而心中并不动。等他回过神来时,有如纷扬扬飞沙落成了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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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感叹:妙不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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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个问题鲜明浮现:
……刘公嗣究竟希望在静坐中的司马昭,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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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已经满心都是感悟了。这些感悟恢弘浩大,温柔而宽广——
他急于想下坐,拉过刘禅的手,跟刘禅分享他的感动。那些足以包容河山,爱尽天下苍生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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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
我懂了意志与修行;我懂了民生与宿命;我懂了远方与诗与我自己,我懂了天地与神灵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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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钟声未起。
他只能继续遐思不止。似想而无念。
好在这种从流飘荡十分惬意,对他而言又很新奇;就让时间这么慢慢过去似乎也无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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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司马昭还是太天真了。
渐渐的,司马昭的身体开始酸疼起来。他从未想到,当人的身体静止不动太久时,居然会积累这样多的酸涩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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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很烦,非常烦。
这样枯坐的意义何在呢?!我明明已经什么都懂了!是啊是啊!多么有哲理!多么深刻!——
为何还要这样枯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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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烦才一起,时间更漫长一万倍。几乎停下来不走的时间,往往隶属于最深邃翻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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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凭空掉进了地狱。
随着身上的疼痛,心里的烦躁,他如同一个顺着陡坡要滑向熔浆的悲惨鬼,抓着乱糟糟的思绪,把手脚磨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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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腿脚,膝盖,后颈……无一不越来越酸疼。这疼像火,像毒,烧得难受。绞得他浑身冒汗。
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毫无意义的疼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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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胸口窒闷到喘不过气来。而那铃声仿佛永远不会响起。这种难受还要等待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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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找个借口,突然离坐吧。
我堂堂晋王,天下至尊,还需要别人来决定我的行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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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就要潇洒地站起身来了。
但他想起了他的誓约:
以全部身家,以所有的资本,以生生世世与他相见……发誓绝不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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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艹你妈的,你大爷的,日死个血贼,瞎他妈发什么誓呀!
但是,一诺胜千金。他答应了,就不该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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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强忍着烦闷,咬牙煎熬,等待那遥遥无期的钟声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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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啊啊啊……疼啊。疼啊!
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却鲜明地,沉闷的疼。
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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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妈的,不要身家了,不要资本了,不要天下了!老子就当个小人!当个穷死鬼!当条野狗!我不干了!
司马昭内心疯狂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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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愤怒的烈焰焚烧脑浆。他深深觉得内心的怒火已经足够,足够任何一个人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离去——
对!愤怒,这是世界上最好用的借口!怒火攻心时,提刀杀人也常有,——
我疼极怒极,站起来发飙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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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狂怒的身心中,偏偏生出一个冷漠到极点,完全不为所动的声音:
*这只是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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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骗不了自己。炽热灼心的怒火只是借口。而站起来只意味着一件事:
背弃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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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多么彻底的约定啊。刘禅,始终如同消失了一般,在他身后幽寂无声。……
我真的要背弃约定,接受背弃誓言的惩罚,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和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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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旁人大概万难理解这一声的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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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分割,水陆变化,沧海桑田分开,混沌天地鸿蒙……站在最重要的分隔点上,
司马昭悲放地、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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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难事,天大的难事,难道我忍不住这一炉香的疼痛?
就算我的腿断了,就算我疼死了!——难道,我守不住一句誓言?
做完决定的司马昭已经是满头是汗。他如同坐在烈焰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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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狰狞如猛鬼,发出凄厉的咆哮:
等着吧!!!我会等到铃声响起!然后提着刀砍死所有我见到的人!我会掐死刘公嗣,我会永生永世不再做这种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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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我会坚持到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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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不多时,笑嘻嘻静坐的司马昭一定没想到,此刻时间才过多久,他已经开始面对生死荣辱的大破大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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