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青狐绥绥】下(1 / 1)
“换个话题,子上。这次回来,我最大的心病始终没有跟你说……”
“此事务必由你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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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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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
贾充皱紧眉头,握拳,脸上十分自责:
“我在汉中暗中部署诸多兵力,搜索数月,却始终没有找到钟会。“
”他居然就这样逃逸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实在觉得很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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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怔,苦笑,摆手道:
“算啦!公闾,不用在意。——士季已经一无所有,不复有猖狂的资本。他不能再闹出什么动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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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点点头,叹气:
“子上,你这样觉得,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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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司马昭端起解酒甜汤喝罢一口,
贾充抬起那如同冷血动物的眼眸。语调微妙如游丝。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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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的嘴唇慢慢开合,说得非常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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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杀的过程中,我意外地知道——姜维也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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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司马昭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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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
他记得自己得到确切战报,刘禅在上庸一战把姜维——
他记得刘禅百里飞驰增援时,身披着沾满姜维鲜血的战袍,哀痛如疯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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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刘禅身边的人都微妙地对姜维之死保持沉默,司马昭一度认定这是因为刘禅太痛苦悔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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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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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所谓刘禅“忍着悲痛埋葬”的人……是谁?
刘禅对曹魏表现出来的最大忠心,刘禅无数次表达他为司马昭做出选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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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开玩笑啊,公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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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贾充反问。
他的确不是那种人。他出手,必有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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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放下小盏,冷冷直视有点发慌的司马昭。
“而且,我想你大概也知道……“
“刘禅私底下告诉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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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你的刘公嗣偷偷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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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此处,我曾经一度困惑。这是你和刘禅商量好的某种协议吗?”
贾充捻着下巴,轻声说道。
“这件事情肯定得到了你的默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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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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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开始欣赏司马昭脸上的阴晴不定。——
司马昭这种“被震撼后开始怀疑一切”,正是贾充期待已久的美妙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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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沙砾之塔,藏着一根弯曲的伏线。一旦牵扯出来,就是全盘分崩离析的开始——
人世间,维系在感情之上的牵绊,何等孤薄啊!
一点点利害威胁,轻轻刺破一个溃口,
来自内心底座的暗涌,如同毒素在血液中扩散……坍塌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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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与刘禅的情感来得何其美妙,
这样两个人千里迢递,心心相印,难道不令人感叹造化?
然而这个人世间啊,总是老样子:
越奇妙的情感,我们拥有起来,不越是有一种要毁灭它的冲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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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给我看吧,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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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看见你“感到被戏弄”的脸,看到你开始质疑一切的愤怒。
看到你对刘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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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该说,是对【信任刘禅的自己】的彻底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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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果然,司马昭握紧拳头,皱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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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抬起头,假装非常吃惊。
“啊!幸好我不敢擅自做决定停下来,所以继续调查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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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从自己的衣袖里,终于慢慢地、郑重拿出一枚乌黑的漆盒。
这是一枚精工的官制品。上面用金漆,画着金色的麦草河边,和仰头回顾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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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心脏几乎已经停跳了。
比贾充想象的效果更好,还不用他说话,司马昭就已经知道这个漆盒来自刘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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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漆木礼盒,设计来把玩,零碎置些小物件。每每是成双成对的。
刘禅身边还留着一只。上面画着在月与云之下沉睡的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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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绥绥】
【茕茕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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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还曾经好奇,问刘禅怎么只剩下【白兔】这支盒,不见【狐狸】那一支;
刘禅笑着说,狐狸那个只盒子,被一个喜欢的女人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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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偷走盒子后一去无踪影,正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狐狸。
算是他最大的,最值得回味的风流韵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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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司马昭还笑着说刘禅太浪漫。又说单单剩下一只白兔太可怜,不如隔日再叫人照这个样式做另一只。凑回一对。
“原来那个才算真正的一双啊。新的那一只不如换个别的花样,画一头狼吧。”
刘禅打趣的声音还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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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是了。
他是他的“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他是他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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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司马昭,在他眼里,是可笑的“狼子野心”——能被骗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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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不知不觉咬紧牙关。青筋在他腮边蠕动。
贾充玩味着司马昭的怒目圆睁,慢慢替他打开这个盒子,一寸一寸,展现其中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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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甚至还送给了姜维一束互相成约的礼物。”
“是头发呢。真是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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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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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中那一束油油的青丝,被蜀锦的发带绑缚,柔软如流,几乎能想到它们流过指尖时那种冰凉的触觉。
但这不是欲司马昭私会刘禅时,枕上抚摸到的青丝。
这是刘禅割下来送给姜维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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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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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记忆被凶猛地唤醒:
在上庸战场上的刘禅,——他与钟会,因为姜维而恶斗到身受重伤,
司马昭在大雨中抱着气若游丝的刘禅拼命寻医时,也曾发现他少了一边鬓角。
后来问他,被他随口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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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割下来,送给旧日的重臣做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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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青丝,与子成说】。
你们到底要凭这信约,谋一些什么?!
好啊,你们生死契阔,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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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长久以来,蛰伏在我身边,
不过是为了伺机逃亡,为了伺机翻覆一切、而隐忍做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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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的拳头握紧得咔咔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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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幽幽地看着他,慢慢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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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真是夜不能寐啊……子上。”
“想到此次谋反的主角,姜维、钟会都还活在人间,不知何时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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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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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刀,深深入肉。
司马昭闭眼睁眼,陡然感到心脏深处的疼——地覆天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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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论,从某一点开始,所有的建筑都纷纷坍塌,一切都在变为被捉弄的证据。
刘禅的柔弱演绎成【伪装】之后,所有的真诚都化作黑色的恶意。
这种变化,偏偏还有着“真相大白”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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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怀疑,刘禅真的在和钟会厮斗吗?
抑或那时起,他就在故意放走钟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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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饶恕啊。
……
贾充能鲜明感觉到司马昭的凶恶愤怒。如同修罗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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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将那束刘禅的青丝从盒中拿了出来。
紧接着,从盒子底部,又拿出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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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轻软,“噗”地微声坠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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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是绳索,细看,却是人类的辫发;被紧紧编制好,用暗红的锦带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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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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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这些事情的个中缘由,或许还是亲自去询问刘禅,会比较好吧……”
“未准其中有什么隐情。"
"也未准,他仅仅只是怕你视姜维为虎,不肯放虎归山。而他多年情分偏私,无论如何要保他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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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微笑,娓娓道来:
“对了。如果你想去试探刘禅,这件东西能帮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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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司马昭的声音阴沉,如同来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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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姜维的长发。“
“结发为契约,如今同放在一个漆盒里,如胶似漆,真是深情的君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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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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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耳边一片耳鸣。在最愤怒的瞬间,他依然忍不住晃过一丝困惑,
想追问贾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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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何得到这束姜维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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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被割发后的姜维……
如今还在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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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