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桂香月朗(1 / 1)
琉璃瓦顶青砖地,四面高墙筑飞檐。
戬国虽小,通城不大,然而这四四方方围成的皇宫,依然四平八稳,尽显皇家风范。天幕拉起,夜色四合,宫里影影绰绰,动的是来往的宫人,静的是守宫的石兽。偶尔有夜风拂来,我闻见阵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娘,快到了吗?这皇宫怎么比集市还大?”掀开轿帘一角,目不转睛看着车外摒声静气伺立的宫人,头也不回问娘。
娘轻笑出声,也凑过来向外头看了看,“听你爹说,今儿摆在桂香阁,我虽没去过,估摸着也快到了,瞧着一阵阵花香,越发浓了。”
“可不是?终究是宫里,咱们府上虽有几棵,每月都开,倒没这个香气,飘得又远、又干净纯粹。”
“宫里的是金桂,花开泛黄,一年里只有中秋时节才会开花,自然不同。府中的月桂花开淡白,香气也没这个浓郁,好就好在月月都开。”
我倔了倔嘴,回身冲娘道:“要不咱们也换了吧,月桂淡然无香,纵然有花,也觉得无趣。”
娘无奈摇头,手指轻轻在我额间一点,敛笑道:“这话让你爹听见了,又是一顿好训。这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有了花,就没了好香;有了好香,自然花就难得。金桂虽好,一年只开一次,你这喜欢花树的脾性倒也忍得?到时又该嚷嚷换成月桂了。”
我嘻嘻乐了,娘说得没错,从小我就喜欢花儿,从前府中栽得那些个不会开花的树后来尽数换了,篱笆上是蔷薇、池塘里有荷花,屋角种着栀子、园里桂花树成群,后来又陆续加上些桃树、忍冬、牡丹、荼蘼……细细算着,我们家后花园,似乎除了竹子常年青绿,其他一应都是赏花植物。竹子也会开花,可竹子一开花就死了……我害怕面对死亡,刻意忽略它的花朵,直到我再看见时,又换了翠绿的新竹。
说话间人声开始密集,天色尽黑,外头的宫灯亮了起来。娘替我放下轿帘,整了整衣裳,正色道:“这就到了,记得娘的话,宫里不比府中,说话行事都要谨慎,万不能给有心人留了话柄。”
“知道了,娘。”我接口,冲她拍了拍胸脯,“您当女儿还是三岁孩子?再不济,女儿也是相府千金,这达官贵人多少也见过些,不也都是一样的?谁还能三头六臂不成?”
娘摇了摇头,将我发间的白玉簪子插稳,小轿停了,外头有人高声喊道:“齐夫人、齐小姐请下轿。”那声音尖细脆弱,再紧些,好象随时都会崩断。
轿帘掀开了,映入眼睑的是富丽的宫殿,夹着一弯碧水,将水榭分为两端,大臣们靠左,家眷则靠右而坐,院中桂花盛开,还有轿旁垂首伺立的宫女。乍一看,相同的装束、类似的表情,一群训练有素的人,伸手扶住娘走朝前几步,又有一双宫女将我扶了出轿。连行动都整齐划一。
“曼姬。”有人迎了上来,是钟伯母,近年来她有些发福,倒显得年轻了许多,面若银盘,眉眼带笑,年轻时候的爽利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慈爱,冲我笑时,大而圆的眼睛周围已开始生出细纹,却比从前柔软了许多。
“嫣然也来了,我家骁儿好等,这会儿才被叫到前头,想是护驾随行,只怕今儿晚上难得见他齐妹妹。”
“伯母”我唤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趁势依在娘身旁,假意害臊,其实躲在暗处偷眼瞟见这浮华凡世。
满眼皆是盛装的贵妇人,衣服上华丽的绣花,朵朵明媚、朵朵娇艳,照亮这夜色的竟不是明晃晃的宫灯,而是这耀眼的繁华与富丽。
贵妇常年不出家门,保养精细、笑容得体,可哪怕她们中间最艳丽的那个,也不能和娘相比。不单单是容貌,还有内在的气度,娘是沉稳内敛的,她低垂着半副眼睑,唇边带丝淡笑,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在这热闹的宫宴上,既不显得浓烈扎眼,也不觉得太过清淡。
“娘,爹今晚不会过来与我们同桌吗?”我瞧着水榭两边的圆桌,通常宫宴都是男女分席的,可今儿中秋,倒叫家人相隔,皇室的规矩大过一切,还没开席,就有些不痛快,纵然明月高升,清晖万里,奈何隔着中间的一带碧水,家人相见不相聚,减了很多兴致。
“照规矩,但凡宴席,从没男女同桌的,只是今儿中秋,不知皇上可有考虑。”娘低声同我耳语,坐在钟伯母一旁。还没开宴,席间只摆放有柚子、清茶,我随手拿起一瓣柚子,去了细皮,递给娘分食。我们母女哧哧谈笑,倒也并不寂寞,只是偶一抬头,这才发现忠勇王妃与我们邻桌,还带了仪悦公主。
她穿了明黄色公主服饰,区别于一般的鹅黄或者粉黄,皇家的御用颜色更饱满、更艳丽,鲜艳欲滴的色彩,再多一点都会破框而出。衣襟上绣有凤凰飞舞,配着她发间的凤钗,衬得整个人贵气骄傲。
“齐夫人也来了?”忠勇王妃眉目清秀端庄,冲娘微微颌首,又笑,“齐小姐出落得越发美艳了,这戬国上下,齐夫人母女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王妃说笑了。”娘欲与我一同行礼,才一起身,已被王妃身旁的丫头扶着坐下。
“今日既是中秋宫宴,大家别拘礼才好,况且素日齐宰相与我家王爷交好,夫人快别这样,咱们坐着说说话倒还罢了。”
娘告罪坐下,瞧了我一眼,目光中带些安慰与自豪,却开口自谦道:“我家嫣然,人大心小,王妃别瞧她这样,若论起沉稳安静、娴静淑德,实在比不上仪悦公主一分半点儿。饶是及笈了,还是一样顽劣粗心,真是让人操心。”
“哪里?别看仪悦在外人跟前儿懂事,回了王府还不是一样调皮稚嫩?”忠勇王妃笑回,斟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扬起嘴角,“这孩子从小就招皇上喜欢,这才惯得无法无天,幸而是王府,若是投身寻常人家,谁经得起她这么闹腾。”
“王妃说笑了。”娘接口道:“公主何等尊贵,莫说是寻常人家,就是普通富贵人家,又岂是她的落足之地?”
她俩相互谦虚,说得话一半儿实一半儿虚,两人都很开心,是那种母亲天生的自豪。笑了笑,我继续埋头剥手上的柚子,一瓣柚子,从中间撕开一道缝,往下一拉,露出里头半透明的果肉,再使力一掰……悄悄拉了拉娘的衣角,我小声笑道:“娘,柚子开花了。”
“齐小姐好兴致。”有人淡淡接口,抬眼一瞧,是仪悦公主,她嘴角微扬,好象在笑,却没有笑意,眉目一挑,对我这样的小孩儿把戏,似乎很是看不上眼。
“让公主见笑了。”娘抢先答话,我在心里耸了耸肩,可惜她看不到这个表情。而表面上,还是恭敬的坐在席中,就好象不谙世事的少女,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她向来并不喜欢我呢?
“皇上驾到。”席间的氛围正微妙,远远的听见太监开道,众人皆离席向前接驾,我也随着娘跪在一旁的青石板地上,眼角扫处,只瞧见远远的一队人行得近了,那双明黄色的龙靴渐渐映入眼睑,在我跟前稍作停顿,领着文武几位重臣浩浩荡荡往上首而去。
“平身吧。”凉爽的夜里传来皇帝的声音,心下一惊,这声音我听过,在碧江楼的包间里,那个目光精明、笑容慈爱的老者正是这样深沉有力的声音。
“嫣然,快起来。”娘扶了我一把,顺势站了起来,乍乍的眼前有些昏花,我只瞧见那抹明黄,慢慢的清晰了,他在笑,半白的须发如此眼熟,精明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柔软。众人皆不在意,皇上冲我微一点头,继而朗声道:“今日中秋,朕宴请众卿家一同赏月,夫人小姐们莫怪朕扰了家人团聚。”
“父皇言重了,如今太平盛世,正应该如此同聚,方应了这锦绣繁华。儿臣本欲提议,又怕父皇国事操劳,还是父皇身强体健,比儿臣想得周全。”信义王爷一拱拳,退身行礼。因为饮酒过度,他脸上的潮红在清醒时也未退去,面颊稍显浮肿,目光带些奉承,与自己的父兄皆是不像。
景云帝摆了摆手,神色竟有些厌恶,只淡淡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躲在人群之后,看着芸集富贵的宫宴,许多人都没见过,可在这样的宫灯掩映下,见过的人面目也有些模糊,似乎他们只有一种身份——孝忠的臣子,收了散漫与闲情,大家都挂着小心谨慎的微笑,与平日不太相同。
唯有钟骁,站在皇上身侧,身穿将军朝服,皂青色长袍,红丝绣成走兽。神色清明,气度已成,倒比一旁的钟伯伯更加威严挺拔。
“仪悦,钟将军好风范,站在人中,颇为醒目,鹤立鸡群,将来定然大有作为。”我听见王妃在夸钟骁,余光瞟见仪悦公主微抿着嘴笑,含羞低头,似有无限情意微漾。
心下一动,从前听闻朝中有人想撮合他俩,而这仪悦究竟是何态度,今日见了,虽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也很容易就看清她内心的悸动与情不自禁。
原来她喜欢他……我有些模糊,低下头吃柚子,嚼在嘴里淡然无味,似乎不是嫉妒,而是乍一明了,竟不知所措。
宫人来往,一会功夫,已上了满桌佳肴——清蒸桂鱼、酒酿圆子、椰蓉煮鸡、虾米翠环……目不暇接,可我没了胃口,随意拨弄着娘夹给我的凉青笋,吃了半天也没品出味道。
“嫣然,你平日最爱吃鱼,怎么今儿不见动筷子?”钟伯母一面问着,一面夹了箸鱼腹肉放在我碗中,我冲她笑笑,道了谢,嫩滑的鱼肉一抿就把大刺抿出来了,鲜爽的汤汗若用来拌饭,一定非常可口,但我看着上首的明黄,看着看着就花了眼。
宴席吃了一半儿,月亮已升至半空,原先带些微黄的月光,此时已明晃晃一片,清晕遍洒,配着远处水台上的萧琴,说不尽的风流繁华。
“皇上宣齐小姐上前觐见。”正忙着给娘布菜,从上头下来个小太监,手持拂尘,行礼相邀。
娘有些诧异,瞧瞧我,又瞧瞧那小太监,还没开言,钟伯母已催着我上前,“皇上召见,嫣然快去,说话行事谨慎些。”
稳了稳神,我跟在那太监身后,一步步朝前走。纵然小心规矩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各式各样的目光朝我这边瞟来,有好奇、有打量、有猜测,也有嫉妒和不屑。
离着那最高的御座还有数步距离,我拜了下去,跪在地上行礼。
“这些年不见,齐小姐越发清丽逼人了。”这声音不是皇上,却是信义王爷,他坐在皇上身侧,跷着二郎腿,看不见脸,但能想像他调侃□□的表情。
“平身吧。”景云帝挥了挥手,命太监将我扶起,又冲信义王爷道:“今日中秋,你替朕敬敬各位大臣,就坐在下面吧,也应个君臣同乐的意思。”
信义王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满面堆笑,“父皇说得是,儿臣这就去,替父皇好好敬敬大臣。”说着离开,经过我时,犹不忘一顿脚。我疑心自己耳鸣,否则这样公开的场合,怎么好象听见他呵呵冷笑了几声?
“嫣然,过来朕身边坐。”景云帝唤我的名字,拍了拍信义王爷原先的位置,周围的人都有数秒的怔愣,包括我在内。
刚欲推辞,他哈哈笑了,“姑娘,老朽还欠着你一顿饭,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笑了,气氛突然轻松起来,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老人,带些苍桑,带些寂寞,也带些慈祥。
钟骁站在景云帝身后,冲我扬了扬嘴角,假意没瞧见,走上前,倚着椅子角坐了。
“今日这宴,专为姑娘设的,算是还了姑娘的人情。”景云帝与我小声耳语,表情竟有些顽皮,“也当是陪罪,当日微服私访,瞒着身份,姑娘不怪吧?”
“皇上言重了,那日臣女不知皇上身份,皇上也不知臣女身份,萍水相逢,甚是投机,何来怪罪一说?”我抿着嘴笑,眼睛弯成一缝,瞧见他也在笑,胡须跟着咧开,脸色是老人常见的腊黄,但精神倒是很好。
“钟将军也坐吧,今儿既是为齐小姐办了这宴,你们素来亲厚,不必杵在那儿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逾矩。”
“朕的话就是规矩。”景云帝打断他,见我们皆入了座,方开怀大笑,末了却又一叹,“偏是志远他身子不适,今儿原不该拖着忠勇王妃与仪悦公主同来,应该让他们在家中团圆才是。”
志远是忠勇王爷的名讳,可惜他身体太弱,不但撑不起这江山,甚至生命能撑多久都成问题。我突然明白景云帝的悲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刻。他也知道信义王爷不可托负,偏生忠勇王爷又如此嬴弱,膝下无嗣,只得仪悦公主一女……无法托负的江山,哪怕今日再多几倍繁华也是华美的夕阳——上升之势早绝,可预见那太阳落山后的黑暗。
努力摆脱这些悲哀无奈之感,就着手中的桂花陈酿,我敬了景云帝数杯,他的脸色微微泛红,带着些微的醉意,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眷恋。
“京瑞的月亮似乎比这儿大些。”
“皇上说笑了。”我接口,心下也有些凄楚,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可每当看到爹娘忆起家乡,内心同样也会掀起波澜。
“嗯?”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隔得虽远,想必京瑞今晚也是如此的情景,同赏一轮明月,同是一番心情。”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景云帝喃喃低语,眼角嚼泪。
钟骁轻轻拐了拐我,举杯道:“皇上,今年中秋月色清朗,桂花正香,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皇上可准否?”
“哦?有何请求倒不在朝堂上说,在这儿说,你就不怕世人说你投机取巧?”
钟骁嘴角微微一扬,瞟了我一眼,朗声道:“请皇上赐臣一株桂香苑的金桂树。”
景云帝蹩眉道:“金桂树?你要它何用?”
“皇上不知,嫣然她素来喜欢花树,今日臣才见这金桂开得灿烂,心知嫣然必定喜欢,想向皇上讨一株,送予嫣然做中秋贺礼。”
我瞪大了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半晌,景云帝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借花献佛倒也省力。如此,朕赏你一株便罢,只是花期之日不可挪动,待花谢了朕派人送到宰相府上。”
“皇上~”我低唤了声,却瞧见他故作了然的笑容。
“父皇”信义王爷走上前,手指席间道:“仪悦素来孝顺父皇,今日刻意准备了歌舞献给父皇,是否现在就呈上?”
“哦?还有这等好事?朕这个孙女,娇养惯了的,难为她凡事惦着朕。”
“父皇此话差亦,仪悦她有傲骨却没傲气,晚辈中数她最为乖巧孝顺。儿臣听闻她为了准备此舞,还曾扭伤过脚踝,养了十余天方好。”
“伤可好了?”景云帝急急问着,显然对这个公主颇是在意。
“早好了,她心急,还在夏天就打府中挑了几个轻巧灵敏的丫头同练,这会儿已在后头候着,就等着父皇的旨意。”
“如此,就让她此刻就开始吧。”景云帝恢复了好心情,这边太监的传话声才落,那边丝竹响起,大幕缓缓拉开,仪悦身着藕白色长裙,下摆处漾着波浪般的荷叶边,大红色绣花点缀,整个人艳丽脱俗,让人眼前一亮。
侍女们身着青禾色薄绸舞裙,随着她的舞姿,相和相衬。隔着不宽的水面,舞台在夜色掩映下有些飘渺。妙龄少女翩翩起舞,席间安静下来,被这情景带入另一个似幻似真的境界。
景云帝也看住了,甚至身旁的钟骁都甚为赞赏,这是第一次吗?我瞧着他,但他并没注意到我。
丝竹声声婉转,乐音喜庆欢愉,衬托着这太平盛世,果然是一片繁华似锦。曲调几经传扬,向上一调,拖着长长的尾音,仪悦公主双手高高举起合什,露出两节玉臂,右腿向内抬起,弯曲撑于左腿关节处,身子倾斜,随着渐小的音乐,定格成一副图画。
“好”景云帝龙心大悦,拍掌叫好。
钟骁微微一笑,我却突然有些悲哀,仿佛将有大事要来,而我,只是流水中一瓣落花,又如何能左右那些未知的变化与旋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