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中秋风波(1 / 1)
“仪悦,朕听闻你为准备此舞,还受了伤?”仪悦公主被唤上前,俯身行礼。荷叶边的长裙将她衬的聘聘婷婷,从远处小步挪近,微风轻拂,风姿卓越。
“回皇上,仪悦的伤不算什么,只是肿了些,养了十来天也就好了。”她笑答,抿着嘴,有些激动,刚从舞台下来,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酥胸微露。
我知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调开自己的视线,说不清什么感觉。却正好瞧见钟骁,他在冲我笑,眨了眨眼,点头示意,好象知道我不自在,刻意安慰。
我也扬了扬嘴角,展开半个笑容。
“平身吧,赐座。”一扫刚才的阴霾,景云帝龙心大悦。仪悦挨着我坐了,与钟骁恰恰相对,也许因为这醉人的佳酿,她的脸上带着红晕,满面娇羞。
“丫头,你和仪悦从前可见过?”身旁的皇帝命人给我斟酒,满杯琥珀几乎就要溢出,涌在杯口,悬悬欲滴。
“嗯?”我有些愣神,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皇爷爷,齐宰相与爹爹素来交好,但凡家宴,总少不了齐宰相一家,仪悦自然见过齐小姐。”
“哦。”景云帝点了点头,哈哈笑了,“今夜月色清朗,桂香四溢,朕身边又有良臣作陪,好生惬意。”
群臣皆唯唯诺诺,坐在高处看下去,我瞧见面露喜色的忠勇王妃,偏头与钟伯母谈笑,两人谈得兴起,倒忽略了一旁的娘。
“父皇,自与桑夏国开市通商,这天下越发昌平繁盛。”信义王爷上前奉承,站在景云帝身后替他布菜,总在不经意间碰到我的手臂或肩膀。怕引人注意,我朝一旁靠了靠,倾斜着身子与仪悦公主寒喧。
“嗯,正是。”景云帝点了点头,末了继续道:“听闻壑朝元继王爷上月殁了,不知京瑞朝廷又会派谁掌管辽洲。”
“乱臣贼子当朝,睿朝势不长久,父皇不必挂心,日后时机成熟,儿臣自当率军收复睿朝。这辽洲的新任王爷,何惧之有?不管也罢。”
皱了皱眉,不知该说这信义王爷狂妄,还是说他幼稚?睿朝如今蒸蒸日上,国力大增,早有雄霸天下之势,莫说是戬国,如此下去,就算桑夏国也再难与之抗衡。还说什么收复不收复?
景云帝轻咳几声,不再接话。他也是无奈的吧?为了这个不成气的儿子,为了戬国不甚光明的前途。“若朕记得不错,钟将军也快十九了?”良久,他转向钟骁,含笑询问。
“皇上好记性,末将年底将满十九。”钟骁起身答话,又被景云帝按住,“坐下吧,朕也不过随便问问。”
“是。”
我有些隐隐不安,这谈话的背后似乎关联甚多,皇亲贵戚到了十九岁没正妻也常见,可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何况今夜信义王爷不怀好心,不怕钟骁的终身定,就怕我的终身即将定。
抬眼瞧钟骁,他微蹩着眉,倒好象也感觉到了什么。
“父皇,仪悦也有十五了,还记得她出生那天,皇兄重病,父皇与儿臣一道前往探视,谁知这丫头才一落地,皇兄的急症竟好了,连着旱了数月的天儿也开始降雨。”信义王爷插话,他就近坐在邻桌,一回身时,总觉得他的酒气扑在我脸上,夹着食物的残腐味儿,薰得人阵阵作呕。
“正是,仪悦这丫头算是个有福的,志远身子骨弱,膝下又无子嗣,所幸仪悦乖巧聪慧,也算安慰。”
余光瞟见钟骁刚欲起身,景云帝悠悠开口,“钟将军,朕知你与齐小姐青梅竹马、情意深厚,今日朕欲学那月老儿,拉根红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皇上。”
“父皇。”
钟骁与信义王爷同时开口,我身边的仪悦脸上有些失望,红晕退去了,扑了厚粉的脸白得可怕,上面挂着一个难看的笑容。
慢慢站了起来,我也愣愣喊了一句“皇上”就没了下文。
“钟爱卿、齐爱卿,你们没什么意见吧?”隔着几张桌子,景云帝询问爹爹,其实就算不问,圣旨一下,还有谁能抗拒呢?无非也是领旨谢恩。
爹很犹豫,看了看我,微皱着眉。钟伯父见爹不答,自个儿也有些迟疑。倒是钟伯母,表情很是复杂,似乎期盼着什么,终于落空,但于这失落中也夹杂着淡淡的喜悦。
“嗯?”皇帝提高了半个音调,他又是那个九五至尊了,不再是刚才与我玩笑的老者。
盈盈拜了下去,我不想让爹娘背着抗旨的名义,为我作难,更何况,皇帝是说钟骁,好歹总没有把我指给那个信义王爷。
“嫣然的终身大事,本应凭父母作主,但天下之事,君臣为先,父母次之。嫣然但凭皇上恩典,想来爹娘也是高兴的。”
“好。既如此,钟将军,朕就将齐府小姐赐予你为将军右夫人如何?”
“右夫人?”钟骁有些奇怪,而我,刹那间倒有些明白了。
“仪悦公主端庄沉稳,朕再将她赐予你为左夫人。两位夫人不分高下,姐妹相称,如何?”
场中冷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冷了。其实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很难避免一夫多妻,可我从没想过会与仪悦共侍一夫,而这个夫,又是钟骁——我们打小这么过来的,习惯了两个人的厮混,哪怕我对他鲜有那些悸动与牵挂,但也实在不能想像,从今以后,会与另一个女子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白天说给钟骁的话,也许晚上就会被她知道;而她晚上在枕间与丈夫的私语,也许第二日也会被钟骁当作玩话诉与我听。
钟骁对我情也如爹对娘的一样铭心刻骨吗?我不敢相信,一个男子面对一个心仪自己的娇妻,朝夕相对,温婉承欢,哪怕开始不是爱,最后也会心软吧?
“皇爷爷。”仪悦有些激动,她的声音带颤,为这峰回路转的结局。何况戬国以左为尊,名义上虽不分高下,实则高下已分。
“皇上。”钟骁急急开口,却被景云帝打断,“钟将军日后两美兼得,也算是一桩美谈。”
“皇上,恕末将不能从命。”
“放肆。”景云帝一声喝断,钟伯伯已急步向前跪倒在地上,“皇上恕罪,骁儿无状,待微臣好生开解,他定知其中厉害,不敢妄为。”
“爹,儿子答应过嫣然,要与她一生一代一双人。”钟骁突然拉住我的手,隔着景云帝,隔着众人的目光,现在,还隔着那道圣旨,隔着世人嘲笑旁观的眼神。
我笑了,泪落了下来,向他摇了摇头,“不必执着,违了皇命,此身不保,巢之将覆,卵能安否?”
“嫣然,我说过,答应过你的都会遵守,哪怕失信天下,也不能失信于你。”钟骁的掌心很热,我的却越来越冷,他的声音有些亢亩,见我不答,转向仪悦公主道:“承蒙公主错爱,末将感激不尽,奈何不能回报一、二,还望公主恕罪。公主如此姿质,定能谋得如意夫婿,末将不配贵为驸马。”
“来人呐。”景云帝脸上的笑意早没了,他低垂着眼睑,以手轻捏眉心。
“皇上有何吩咐?”
“将钟骁革职,交由大理寺卿审理抗旨一罪。”
仪悦脸色惨白,呆坐在一旁没了反应,今夜最大的输家便是她,而我,我跪在地上,拽着景云帝的御袍,欲哭无泪。
“皇上,将军他只是一时糊涂,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将军?哪位将军?”景云帝一挑眉,目光凛冽,冷得我混身一寒,乍然松了手。
“大丈夫不可失信于人,钟骁不可失信于心。”他已被人拿下,钟伯父钟伯母双双上前,却被人拦住。
隔着行刑太监,钟伯母哭着唤我,“嫣然,你向来比骁儿懂事,快劝劝他,这事不能由着性子来,若说失信于心竟牵联一家子性命,他可还会如此决绝?”
钟骁紧抿着嘴,眼中已有泪光,他深深看我一眼,无限眷恋,“皇上,今日之事,与旁人无关。看在钟家世代忠心份上,还望皇上莫要祸及罪臣家人。”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然从地上站起,走上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声,钟骁的脸偏向一方,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连景云帝也吃了一惊,席间安静得可怕,娘拽住爹的衣袖,压抑着抽泣,却又不能插话。
“这叫什么守信?这叫什么大丈夫?”我几乎是在嘶吼,“大丈夫背负天下,你连一家性命都背不起;大丈夫做事有缓急轻重,你连时势厉害都分不清。我齐嫣然要嫁一个对得起家室、负得起天下的大丈夫,不在意那些小儿女情长,你若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骁哥哥’,就收了那些固执迂腐,领旨谢恩;你若执意遵循那些儿时玩话,我也不敢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易变易逝的人心感情上。”
“嫣然”他呐呐唤我,眼中的泪雾花了他的眼吧?蕴得太久、太多,“嗒”一声滴落在桌面上。
“皇爷爷。”我身侧的仪悦站了起来,声音沉静得可怕,脸上无一丝波澜。
“嗯?”
“仪悦多谢皇爷爷成全之意。只是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马糊不得。不错,仪悦是属意钟将军俊美出众、年轻有为,可仪悦也要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今日就算强求得成,婚姻也定不美满。再者说,仪悦还没差到要仰人鼻息的份上,齐小姐天生丽质、举国无双,但孙女自有傲气,不差齐小姐一丝半毫,将来自会有一人与孙女倾心相爱,何必为难钟将军,倒让孙女颜面扫地?”
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可以想像今晚的中秋宴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精彩。现实的生活太规律,有时需要刺激,我们都支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但凡轻响一声,都会激动半晌。何况今夜两女抢夫,更是难得一见的八卦。
景云帝微眯着眼,沉吟半晌,一旁的信义王爷满面黑红,才欲开言,皇上呵呵冷笑几声,“朕一番好意,谁料你们三人皆不如意。既如此,也罢,儿孙福气天注定,朕也不操这个心了,由得你们去闹腾吧。来人,放了钟将军,位加一等,封为速战将军,官列二品。”
暗暗松了口气,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身上也出了一层细汗。钟伯母终于哽咽出声,不顾众人拦阻,跑上前抱住钟骁唔唔低泣,“儿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倒叫为娘的怎么独活?”
“下去吧,今日的宴到此为止。”景云帝很是疲惫,抬手招呼信义王爷道:“你也回府吧,少饮些酒,少起些歪念,若让朕知道了,没什么好处。”
信义王爷沉了脸,狠狠瞪我,却也不得不行礼告退。
景云帝欲退席,经过我时,深深望了一眼,继而对钟骁道:“适才这丫头一番话,你得记住了,为大丈夫者,得配江山美人。免得以后悔不当初答应了这门不算美满的指婚。”
钟骁一愣,景云帝已扶着太监下了阶梯。他的背影有些孤独,透着深深的倦意。这时才发现,今夜竟无一个妃嫔相随,难不成他失尽江山,也无红颜作伴?退居一隅为帝,为这拼尽全力保住的一方天地,心下凄楚。
摇了摇头,我也累了,朝仪悦公主微笑示好,她撇过头,不愿搭理。
爹娘上前围着我,三人俱不知如何安慰,倒是娘眼中红丝犹在,脸上泪痕明显,却早已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低声道:“嫣然,娘心慰矣。”
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到多年以后,才知道勇气与理智,有时是胜过感情和承诺的。而经过今晚,我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的内心——也许我对钟骁没有激情的热爱,可我毕竟还是那么在意,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的未来结果。那我应该也爱他,只是那种习惯的爱,让我分不清亲情与爱情的细微差别。
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迈过了这道坎。
仪悦公主倒比我冷静,搀住忠勇王妃,两人都没怎么交谈,只是脸上没了表情,唯有皇室的骄傲与贵气撑着她们,与众人寒喧几句,唤来小轿,沉着离开。
“嫣然”钟骁上前,脸憋得红了,却又说不出什么。
“嗯?”
“大丈夫……”他期期艾艾,竟有些结巴。
我突然很是疲惫,冲他努力扬起嘴角,“你已经是了。”
“可……”
“没有可是,你懂我,虽然我一直不太懂自己。”
“我等你。”他咬牙,复对爹正色道:“齐伯伯,钟骁今日莽撞,让爹娘与二老跟着担惊。嫣然的话,骁儿记下了,但请齐伯伯也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我等嫣然,不再催她;也请嫣然等我,等我配得上那大丈夫的称号。”
爹定定看住他,良久,方轻轻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骁儿,我们看着你长大,怎会不知你的为人?今日虽说你有些莽撞,但也不失少年心性、大将之度。你放心,嫣然这丫头虽说糊涂,究竟还算识大体,你齐伯伯我断不会让你们错失良缘。”
“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含笑的凤眼,心下一疼,竟生生将泪催了下来。我接不上话,也不知未来会如何发展,我知道我在意钟骁,可有个声音纠缠着我,他在说,“既知道小姐名讳,改日登门拜访。”
潜意识里,我在等他吗?虽然从没想得更深入,从没期待过结局,但仿佛不再见他一面,就不会甘心。这是自欺?还是欺人?我痛恨自己的左右摇摆,在这个清朗的中秋,俯在娘身上,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