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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几乎是和着泪水吃完这顿饭的，此刻的感受十分矛盾。我强行让爸妈经受了这样一场心灵的变故，这个做女儿的，从来都不省心啊...但继一开始的歉疚之后，那份狂喜也渐渐的渗透出来，竟比一瞬间情感的迸发更让人难以承受。
“这孩子，反对也哭，不反对了也哭，怎么办才好呢？我知道你是心疼我跟你爸，也知道你为了这件事不能让步所以对我们愧疚。但是我们既然不反对了，自然就是想开了。语儿，你不要有心理包袱。”妈妈说，同爸爸对视一眼，神情放松许多：“我跟你爸也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爸爸接过话头说：“你弟说得对，我们确实是太执着了，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女儿啊，只要你快乐幸福就好，我们确实是没法替你判断的。”
我只能满怀感激和敬爱的看着爸爸妈妈，千言万语却是半句都说不出来。爸爸看我泪眼朦胧的样子觉得好笑，爱怜的说：“这倒像小时候闹着要买书，却找不到要的那本书的时候，脸都哭花了的样子。”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时间气氛缓和了不少。
从刚才起，替我狂喜过的弟弟就低头沉思着什么。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那意姐...她怎么办，舅公那脾气，她连把话说清楚都困难。”
这下可好，刚缓过来的气氛一下子又沉重了。徐意，现在变成了一个难以触碰的问题。我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给刚刚勉强接受的爸妈一个新的打击，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去想，不去想她的景况，她所遭遇的。这些都是与我息息相关的啊！
“你姐姐是个外柔内刚的，她决定的事情，就没有改变的。所以...”爸爸咳了一声，“所以我不担心她会在重压之下改变自己的心意。”
“那孩子既然敢跟你在一起，想必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其他人我不担心，就担心你舅妈，徐意这孩子也是命苦啊，唉...”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满脑子竟只有“确实如此”这四字。
弟弟默默收拾了碗筷，按住要起身帮他的我，转身就将菜放到冰箱里去。爸爸说：“今天不行，估计你姐家里正在针锋相对呢。等缓两天，最好趁你还在家的时候去找你舅公一家谈一谈。”我心乱如麻，听得爸爸这么说，只顾得上点头。待反应过来，才发觉爸爸这是在想办法帮我解决这件事。
这意味着什么，在这闭塞的小城里，爸爸要这么做，等于是拿他这么多年树立的威信营造的前途做赌注。一旦传开，风言风语我可以不在乎，却无法不担心爸妈的景况。会被多少人背后戳脊梁骨，甚至被一些人说是生活作风问题，也不是不可能的。为了我这个女儿啊...
但我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本不该让爸爸这么去做，但这事，也只有他带着我出面，同徐家人说。最好还是不要声张，可是李治那里。
李治....想到他我的心里就布满阴霾。这个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夏天石桥相遇之后，回家我回忆过以前的一些事。在徐意的那些好朋友里，他总是不远不近的在徐意身边。只是那时候我眼里只有徐意，最多还有跟徐意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阿霞，怎么还会有别人呢...大一徐意带我去他们的聚会，他这样一个人也是热场子的存在。喜欢了那么久，压抑了那么久吗。他向我们的家人发送了那个录音，下一步呢？
他临走前对徐意说的那句：“你一定会是我的人！”那般怨毒绝望而不顾一切，我们去山上拍照玩那天，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徐意，你从来跟我相处就很有分寸，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啊，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又亲手夺走它。
历历在目啊...
那我呢，迷茫乃至于反复的自我否定肯定了一个假期，徐意的绝望的吻算是给我的希望吗？她一再的逃避算是给我绝望吗？汽车站站在她身边那个男子，火车站的告白与告别，这些算是她剥夺了希望之后的绝望吗？我们都爱着她，为什么走了不同的路。
我还记得一个人北上时，路过沈阳之后飘下的那漫天大雪，说是心死了，怕也不为过吧。
爸爸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我的思绪，两个正研究地图的人从桌上抬起头来，拿起手机一起看了之后，面面相觑。这是什么微妙的表情啊。
“你舅公的电话。”爸爸说，犹豫一会，还是接了。我装作不去听，我装作听不到，直到爸爸跟我说：“他们一家要过来，说是有事情要说。”我突然难抑的颤抖着，呼吸不可控的剧烈起来。
妈妈勉强笑道：“语儿别怕，说不定是好事呢。”
我知道妈妈在安慰我，我听见舅公的语气了，阴沉而隐含怒气，怎么会是我所期待的好事。
突然一只大手揉了揉我的头，然后放开。随着那只大手的放开，我感觉有发丝从头上散乱下来，勾着我的脸颊轮廓。爸爸收回探过来的身体，微笑：“不管是什么，都不要怕，知道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
不多时就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声音，紧接着脚步纷杂，一群人上了楼。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应该是徐意一家。弟弟看了眼爸爸，后者点点头，于是他冲过去开门。
首先出现在门口的自然是舅公，一个干瘦硬朗的小老头。每天在家干点农活，养养画眉，原本平和的脸上此刻寒霜满面。一进门舅公就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声说道：“孩子，舅舅真是对不起你啊！”
爸爸脸色不变，赶紧起身朝舅公紧走几步，口中说着：“舅舅您怎么这么说，何出此言啊。”扶住舅公，恭敬的请他在沙发正中坐下来。
接着进来的是舅舅，面色比起舅公来也没好到哪去，他略略冲爸爸点一点头，心事重重的唤了一声：“表哥。”
我的目光草草从这先进来的二位脸上扫过，盯着漆黑的门口，虽然我这个斜对着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舅舅猛然一声低吼：“你还不快进来？在门口站着干什么？！丢人现眼！”我心脏猛然一缩，坐着赔笑正示意舅舅坐下的爸妈笑容也僵住了，几束目光“刷”的转向门口。
很快，门口黑暗到光明的过渡里渐渐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落寞颓然的身影。长发披散，双目无神，从我眼前扫过的目光竟似没有发现我一般向着旁边就拂过去了。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徐意。
早在舅公进门的时候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现在更是垂首立在坐在沙发偏一点位置的妈妈旁边。弟弟刚刚去开门，所以一直在门边。看到这样的徐意，我清晰的听见这孩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在这时，跨进门的徐意一个踉跄，弟弟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担忧的说：“意姐，小心。”
徐意愣了下，失魂落魄样子终于略微改观，眼神也清明了一些。为什么我会知道呢？因为她方才无神的眸子扫过我，又似乎越过我停在了我之后的地方。所以此刻我能清楚的看到这个人的眸中陡然焕发出了神采，一种狂喜和如释重负而又死死压抑着的哀伤。
我明白，她是看见我了。
徐意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弟弟用力的搀了她一把让她站稳。我看见弟弟的嘴唇在徐意的耳畔轻微的开阖了几下，然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开她，往前跨了一步，将门关好。瞬间，徐意再次怔住，伴随着关门的那一声响，她迎着天花板吊灯而清晰可见的眸子，渐渐氤氲了水光。
她就那么傻掉一般怔怔的看着我，毫不掩饰那些让我心疼不已的情绪，甚至有些贪婪而疯狂的，她的眼神一遍遍在我脸上逡巡。
就像周遭空无一人，世界只剩下我和她，那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积累了一整个生命的的长度的目光啊。我的心疼的喘不过气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平日里这么谨慎内敛的女孩毫不似从前那般让感情点到即止。
她很想很想过来抱我，紧紧的抱着我，从她的眼神我看出来了。但她终究是她，那份毫不掩饰，也只是通过眼神来表达罢了，更何况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压抑着，又能怎样。
只是我却忍不住往前迈了两步，开口唤道：“姐姐...”喉咙便哽住，再说不出话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她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我于是回过头来，走过去扶住她。
感到有两束目光打在我身上，让人背后发麻。我没有停步，再要往前走，徐意却突然出声：“语儿，别过来。”她说，带着慌乱，她别过头去不看我。
在她的喝止中我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你怎么了？”我问，出来的字却带着颤音。清晰的感到自己在害怕，这个比我高了那么多的女孩子，似乎一直都那么坚强而有活力。舅妈生病那么久，我都没看到她如今这仿佛要死去一样的状态。她都站不稳，在努力的支撑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
仿佛过了一秒，又似乎时间被拉伸的很长很长，徐意依旧不看我，我的心慢慢的焦躁狂怒起来。我想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抱住她，那两束目光要将我刺穿一样的在身后愈发的凌厉起来了，理智告诉我不可以这样，但爸妈却没有任何出声阻止的意思。
她的身体在颤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庞，我看不清。我要后退吗，继续坐回我的位置去？不，不可能...就在我准备要控制不住的扑过去时，舅公阴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过来，给你舅舅和舅妈跪下。”舅公的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他指着爸妈前面的地砖，对徐意说。
然后，徐意一言不发，垂着头，越过我。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在一家人震惊的目光中，无声无息的走过去。修长的身形矮了下去，她重重的跪在了爸妈的面前。
爸妈惊得迅速站了起来，我听见弟弟叫了一声“意姐！”。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砰”的炸开，飞快的充斥了整个身体。我看见自己几步扑过去，跪在她身边。抱住这柔弱的摇摇欲坠的身体哭喊道：“你干什么徐意！你有什么错啊！为什么要跪啊！”
徐意的身体猛地一僵，原本绷直了的身体就像纸片糊的墙一样瞬间垮塌下来，软倒在我怀里。她在哭，她就任由我这么抱着，在哭。没有任何的压抑，哭的撕心裂肺。很快，她的泪水就渗透了我的肩膀。她颤抖着，像风中的一片落叶。那哭声一声声的灌进耳朵里，撕扯着我的心。
我没有注意到舅公和舅舅的表情越来越黑，愠怒越来越深。直到爸爸轻咳了一声，我抬起头来，才发现他俩都面色复杂的盯着我。舅公更是茫然痛楚的摇摇头，恨声道：“看看这可恶的家伙，把语儿害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舅公的声音尖利起来，他怒喝道：“徐意！你还不把你妹妹放开！那是你妹妹啊！你引诱了自己的妹妹，想过伦理纲常没有！想过你们同为女子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的你舅舅舅妈没有！想过我们没有！想过我们两家的情谊没有！徐意啊徐意，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被什么迷了心窍啊孩子...”这陡然爆发的一连串喝问之后，两行清泪从舅公脸上滑落。他情难自已，老泪纵横，“你是怎么了？嗯？你不是一向最懂事的吗？同为女子怎么可以相爱？更何况她是你的妹妹啊！如果不是李治，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爸，你消消气，这逆子不值得。”舅舅扶住舅公，出言安慰。虽是这样，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看向徐意的目光复杂中透着一丝恶毒。天呐，那哪里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如果不是你妈苦苦哀求，看我不打死你这...”舅舅恶狠狠的说着，还挥手冲徐意扬了一下。
我怀中的人一阵瑟缩，猛地推开我，跪直了身子。我这才发现她苍白的脸上，竟满是伤痕，特别是额角那块口子，之前一直被头发遮着看不到，随着她的动作如今触目惊心的出现在眼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弟弟在过去扶她的时候，是那种表情了。且不说她脸上青肿的各处伤痕，破裂的嘴角。单说额角那撕裂了两三厘米的口子，血已经干了，伤口已经结痂。那伤连一点处理都没有。
更不敢想她身上有多少伤，怪不得她进来的时候，居然摇摇晃晃站不稳。
爸妈早已经不忍的掉过脸去。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摇摇晃晃站起，小心的扶住她的肩准备带她站起来。这人却瑟缩了一下，我顿时吓的收回手去，不敢碰她，不知道她哪里疼，根本不敢碰她。
怎么会这啊！为什么啊！他们真的打了她，还打的这么狠。这可是亲女儿啊！我哭的站立不稳，心脏从刚才起就一阵阵抽搐，此刻更是犹如刀绞。一转头看到我旁边电视柜，药箱就放在里面。泪眼朦胧的跌坐在柜子前，拉开柜门的手都不稳。
何以至此，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徐意...李治跟徐家人说了什么？不管是什么，总之事情一定是全盘托出了。那可是她爸爸啊！她如果不是倔强的不肯低头，何至于此，如果不是不认那所谓的错，她又怎么会遍体鳞伤...
不用想都知道，那份倔强，是为了我...这人一定是固执的不肯承认我们相爱是个错误，不肯按照她父亲和她爷爷的想法断了这关系。
“意儿，别跪了，起来让语儿给你上药。”妈妈看舅公的情绪平复了一些，瞅准时间起身去拉她。舅公闻言又怒道：“你们别管她！这样的孙女，不要也罢，当初就不该把她生下来！生下来就该捂死在襁褓里！咳...咳...”
“舅舅您别动气，这说的都是气话。那可是您亲孙女，您宝贝这么多年的。”爸爸赶紧上前安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和妈妈将她扶到我房间里，将门掩上了。
扶起徐意之前，我看到舅公的表情挣扎了一下，似乎想阻止，但到底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