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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我们进来之后，就听见爸爸在外面好言跟舅公谈论着，门关好之后就听不清了。妈妈心疼的说：“都说孩子是心头肉，这怎么下得去手啊！”
徐意无力的苦笑着说：“都是我爸打的，从小到大他没管过我，这个时候倒记起父亲的责任来了。这么有责任怎么还会让妈妈累成那样？怎么还会只顾玩乐不管家？”隔绝了外面象征着父权的两个人，她看起来好了一些，情绪也比刚刚稳定多了。
妈妈在我桌上调药，徐意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一举动正好被妈妈收入眼底。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边搅拌溶液一边说：“你和语儿的事啊，我不管了。特别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有什么比得上自己孩子的平安喜乐呢！一家人，怎么弄的跟仇人一样。”
徐意愣住了，看向我的眼神满含着难以置信。我笑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你来之前，我们一家人就已经说清楚了，爸妈已经答应了。”
“咳，谁说答应了，我只是说不管了。”妈妈沉着脸反驳了一下。虽然知道妈妈是出于爱我，而不是真的完全接受这一事实，但已经很好了，真的。
忽然间徐意从凳子上跳起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妈妈面前，吓了妈妈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让你爷爷那个老顽固教的动不动下跪了吗？”知道妈妈是活跃一下气氛，心情虽然沉重却也有了几分笑意。再看徐意，她抽泣道：“舅妈，谢谢...”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妈妈回身抱住她，柔声道：“谢什么呢，意儿，你并没有什么错啊！”
“要谢的，舅妈，一来谢谢您肯成全我们两个，二来谢谢您对语儿没有那么苛责...我担心了一天，就怕她怎么样了...”
这人一定是高兴坏了，才说出这样失态的话来。
“起来吧~你跪着算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出言取笑，“过来这坐下，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都伤哪了。”
“...啊？”
“啊什么，回神啦，当心乐极生悲。”
她红着脸将衣服一件件除下，嘴里还嘟囔着：“也没什么...”好吧，本来我就一阵心酸一阵心疼的反复折腾，她再这么一说，我就更来气了。作势要戳她额头的伤口，她一惊，却没躲。接着要触及伤口的势头缓了下来，我怎么忍心嘛...小心翼翼的在伤口肿起的周围轻触两下，只觉得心中酸涩，语气更是小心：“这伤...是怎么来的？”
她立时垂下头去，咬咬嘴唇，小声道：“爸爸吃饭的时候，拿碗砸的。”
妈妈一言不发的将调好的药粉放好，将浸了酒精的棉签递给我，说：“你来吧，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我迟疑的将棉签接过，说：“先别脱了，把头上的伤处理了再说。”她点点头，却始终没抬起头来。
“会疼，忍着点啊。”我轻轻扶过她的头，小心的用棉签擦拭她伤口处已经结痂了的血块。才擦几回，棉签就已经红了，看的我是心如刀绞，险些又要哭出来。舅舅怎么忍心呐！再看眼前这个忍着疼抿着唇不吭声的人...我倒宁愿她叫出声来，哪怕是吭两声也好。这么忍着，实在是叫人心痛。
这人确实已经习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吭声自己默默的承受了。
好容易将她头上的伤口擦净，撒上早已调好的药粉，用纱布将伤口敷起来固定好。接下来她脸上其他的瘀伤就好处理多了，涂些消炎的药水就好。最后示意她除下那件长T恤，她犹豫了会，还是将其脱下。果然身体斑斑的都是淤青红肿，虽然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亲眼看到，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一天之内，这个人是经历了多少次毒打啊！
见我又要哭，徐意惶恐的攥了我的手，心疼道：“别哭啊！这、这就看起来可怕，其实不严重的！”我含泪点点头，为她一一的把伤处理好。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会哭出来。不敢问她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怕她在叙说的时候回忆起那些可怕的情况，怕我自己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
打的这么狠，他们大概是拿她没办法了，只有通过暴力的方式来试图让她屈服。这傻子，就不能装作配合的样子吗？我痛心的想，但念头一转，想起这人的脾气来。这样的时候，她确实是连谎都不会撒的。舅公带她来这里，是无措了，所以希望爸爸妈妈能一起向她施压。承受得了两个人的压力，那四个人的，总不好反抗吧。
更何况，这事还涉及到我。舅公知道爸爸妈妈一向宠我，他以为他们是绝对不允许我和徐意这样的情况发生的——也确实是。带她过来，希望合两家之力断了徐意的念头，再想多一点，根据舅公的脾气，怕是真的恨极了徐意把我给“引诱”了，这让他怎么做人。
他觉得是徐意带坏了我，出于种种考虑这才不顾一切的上门。用舅公的话说就是，语儿是乖孩子，你是姐姐，如果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会这个样子！
所以，根据刚才的情况来看，她大概是把那些所谓的罪状都认下来了。我能怨她什么，这么不顾惜自己吗？换做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她...还是为了保护我！
突然徐意轻声说道：“语儿，我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还说呢，我看你站都站不稳。对了，弟弟刚才是跟你说什么了吗？”
“嗯，她说你没事，我才放下心来。”徐意的声音带着庆幸，“我那时候害怕，怕你也...”
“可是徐意，你怎么能把这事说成是你的错呢？你有错吗？我有错吗？就算有错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犯下的，你凭什么一力承担啊！”
她皱眉不语，半晌才说：“爸爸那个样子，我不能让他过来找你，不能让他把气也撒在你身上。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弟弟想拦着他他连弟弟一块儿打。要不是看在妈妈大病初愈的份上，估计他也会下手的。”
“...舅妈和弟弟怎么样？”
“弟弟还好，妈妈...”她叹了口气，摇摇头，眸中有泪光闪现。我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她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徐意接着说下去：“我可以不顾爸爸和爷爷的怒火，我不在乎他们反不反对，但是我不能不在意妈妈的态度...她会伤心，这是肯定的。但如果她都不能接受我，我真的没有在那里呆下去的必要了。”
妈妈开口道：“你们的事啊，急不得。你爷爷你爸都是急性子，但是你刚才也说了，可以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你妈妈就不行了，万一这事她想不开，你不可能得到她的理解的。慢慢来吧孩子...唉，谁让你们非选这条路。”
果然舅妈就是徐意最大的心结，她虽然说是可以不顾一切的跟我走，我也相信她的心意。但即使走到那一步，她跟我走了，舅妈一辈子都不原谅她，她一辈子就无法释怀。真老死不相往来吗？难道我要做一个怂恿人女背弃母亲的人吗？且不说这个，爸妈怎么办？以后要怎么收拾这一堆我们留下的烂摊子。岂能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的！我连这个责任都负不起，还怎么负起今后同她的责任。
“药上完了，我们出去吧，该面对总是要面对的，躲是躲不过去的。”我说，想拉着她的手，被她轻轻挣开。她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能刺激我爸爸跟爷爷，不是态度明确就可以的。今天我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可是他们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唉...我不知道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门拉开了，我们又要去面对外面那个有着惊涛骇浪的世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窝，浅灰和浅蓝的搭配，书柜里、书桌上满满的书，温馨的床，床头柜旁边立着我的吉他。爸爸曾经说我的房间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那里有世外桃源，有很多个各不相同的世界，不受世间所纷扰。徐意和弟弟都很喜欢这里。但是，我总不能继续躲在这个地方。
就听到爸爸在外面说：“所以啊，舅舅，表弟，一味的逼迫只能适得其反。要真的逼死那孩子，你们不得后悔死？我家这个脾气也是奇怪了这回，之前多乖的孩子，这回怎么都不肯妥协，哎...能怎么办，毕竟是孩子啊。”
“你说的对，可是我们还是没法接受。这算什么啊！两个女子...这，这不是不要脸嘛！”
爸爸笑道：“舅舅，一时间我也不能跟你说这其中的细节，但是孩子大了，你不接受，能对她起什么效果？阿勇，你看你把她打成那个样子，她服个软了没？”
“唉...我知道这孩子怨我。我贪玩，不体贴她妈，不照顾她们三姐弟。也是她妈妈病了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想管，可是...你看这次，出这么个事。算了，反正她也要去K城工作，我再不
能接受，这再打我脸，那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当个爸爸从来都不称职！这什么情况啊你就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不正常的！你没见李治来跟我们说的时候那副表情吗？你没听见那个录音里面她怎么叫嚣着‘我就是爱她’，这叫什么话！丢人现眼啊！我老了老了，这你娘的是晚节不保是吧！”
身旁的徐意情绪又不稳定了，我能感觉得到她很沮丧，甚至很绝望。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呢，被自己的家人这么憎恶，简直就是一刀刀往心上捅。
“嗯？出来了？我以为你要躲在里面一辈子了。”舅公尖刻的说，“既然出来了，语儿，你来说吧，我不想再听她说了。”
我迟疑了一会，开口说道：“要我说，这事情也要从昨天晚上说起。李治跟你说那些，你们大概不知道李治那人天天跟踪她纠缠她吧，他就是想得到姐姐。我不敢说这个是造谣，因为我们确实相爱了...”
“咳咳，注意你的说法，语儿，你姐姐没人教不懂事，你可是一向听话的。”
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我深切的感觉自己需要鸣人的嘴遁。哈，开个玩笑。之前的话没听见，不知道爸爸跟舅公他们说到哪了，想必也清楚一些了，我可不信他们这些把脸面看得比命重要的老顽固会肯听徐意解释。
于是我酌情略略说了一些，听的舅公是大皱眉头。最后我说：“这事情本来就是两厢情愿，不能只怪表姐一人，少了谁，事情都发展不到今天这么让你们失望的地步。”
舅公连连摆首：“我就是不明白，两个女子，唉...”接着他又说：“语儿，你怎么不是个男孩，你要是个男孩，就算她是你表姐，你想娶她我们家也照样能把她给你。你要是个男孩，李治能算什么，亲上加亲这种事还值得大惊小怪吗。”
...这话可真是直接，不过虽然他的态度和缓了一些，言辞还是很硬。无解。他不愿直接跟我说他反对，所以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即使是这样，该说的我也还是要说：“舅公，我不求您能够同意，只求您不反对就好。以后我们走的远远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周围的人也不会知道我们的事，要是问起，您就说姐姐嫁到外面了，不也可以吗。”
“我当然知道你能照顾好她，可是，两个女子，这是无后啊！阴阳调和才是正理，你们这是大逆不道啊孩子！你书读得好，怎么就不明理呢！不生孩子，那女人这一辈子是做什么？”
“舅公...”我心里一急，正要继续说，他却阻止道：“你也别说了，我不理解你们现在这些新想法，也不想理解。”回过头跟爸爸说道：“孩子，圣贤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才是真的，以前我觉得不尽有理，现在我是知道了。我们这两个孩子如果不读书，不出去，怎么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好了，在这逗留的够久了，我们也该告辞了。”说着起身就要过来拉徐意。
他要将徐意带走？！还想做什么，这个样子回到家里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气急之下，我终于忍不住，挡在徐意面前，怒道：“舅公！她已经成年了，有对自己负责的能力！不是你们手中的提线木偶，也不是你们的附属品，你们不能带走她！”
这顽固的老人气得胡子都抖动着：“她是我孙女！我怎么不能做她的主！”
“您生了她，但她不属于你们！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个小辈别以为多读几年书就可以跟我理论！”舅公欺身直进，愤怒的盯着我，巴掌可是扬起来了。
“语儿！”“舅舅！”“爸...”一连几声呼喊，大家拥上来，一下子将我们隔开，顿时局面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徐意突然说话了：“语儿！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断了吧！”她颤抖着高喊出这句话，瞬间这躁动就平息下来，一下子，整个客厅就安静了，静的可怕。
徐意痛苦的撇过头不看我，低头朝舅公走过去，我下意识的想去拉她，却被她轻易的推开。不，恐怕不是她轻易能将我推开，只怕是我已经心神大乱，浑身无力了。痴痴的凝望着那高挑却单薄的背影，这个人，她是认真的吗？那柔弱的脊背，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沉重？她不要我一起分担了吗？
所见所感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画面在我面前扭曲，声音在我耳里分离。我勉强听见舅公的声音和缓下来：“哎...你可算懂事了一回，这事由你而起，本就该由你而终。回去吧。”笑话，笑话，徐意哪里不懂事了，哪里只是懂事了这一回。
罪魁祸首明明是我，可是为什么没人责备我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门关上了，声音远了。我只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却愣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