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十一（1 / 1）
五十一、
虽是身处南国，车窗外的景已经带了几分秋天的萧瑟。车窗开着，那风也不似夏日温和凉爽，已经带了些秋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坐在我的旁边，靠在我肩上。我们十指紧扣，一言不发。
风拂得我没绑好的那些细碎的发飞了满脸，撩的人痒痒的，她清浅的气息就在身边。本该安宁恬淡的情景，此刻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车往前开，山路蜿蜒崎岖，山川连绵起伏，一层锁着一层，车像永远开不出去似的。这一切仿佛在跟我说，不管你多努力，始终冲不出这层锁的群山，摆脱不了这里的一切。
蓦地我却想起HR的秋景，此时那里大概已经寒风凛冽了吧。刚到HR那年的秋天，自习回来的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身材摇曳的俄罗斯姑娘，她穿梭在不断落叶的白桦树下。印象最深的是她唇上的一点朱红，在萧瑟的秋景中显得分外抢眼，仿佛是正在死去的世界里唯一的一点生机。
徐意她，终究没能看到我心中珍藏的这幅画。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今天从K城出发的时候，天气阴沉。但在往家里开的途中，却逐渐开始放晴。不过在又行驶了一段路后，天再度收敛了颜色。
在我看来，这辆车就像是一道催命符，推搡着我和徐意提早去面对这一切。
也罢，总是要面对的。
这次车竟然开的比往日的快些，十点半就到了家。车未停稳，我就看到车站空地上等着的爸爸妈妈，还有舅舅和舅公。很想继续十指紧扣的走下车，在出车门的前一秒我们却互相放开了。就像徐意说的，我们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况，别无端的惹猜疑。如今，能撑一会是一会，但要真的到最坏的那一步，我也不会退缩的。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同样的坚定。
双方家长默默无言，四双犹如实质的目光注视着我俩一前一后的下车。爸妈面无表情，舅公隐含怒气，这气氛压抑的可怕。我们走向各自的家人。
妈妈说：“回家再说。”就示意我往前走，徐意更是直接被舅舅抓住手臂，粗暴的往前带了一下，看的我猛地一阵心痛，却无法阻止。一行人往出口走，分开之前，爸妈同舅公舅舅交换了下眼色，爸爸更是略略点了头。一向关系融洽的两家人这次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这恐怕事情真的是朝着最坏的那个方向发展的。趁着两家人交换眼神，我跟徐意迅速而隐秘的互瞥了一眼。如此小心翼翼，让我止不住的心酸。我们做错了什么？相爱吗？
感觉到两家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突然恐惧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详，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她。爸妈在我左右，呈夹攻之势，是我多想了还是他们怕我跑了？李治做了什么，让一向宠我的爸妈这般对我。
进了家门，弟弟在沙发上坐着，看见我们进来赶紧站了起来。爸妈坐在沙发上，面前就是茶几，我斜对着他们垂手而立。这样子，几乎就是一个审犯人的布置了。
接着弟弟把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迅速收走，然后搬了根小凳坐在我旁边，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我看了眼爸妈，他们阴沉着脸，没有反对的意思。我于是坐下了，只是心里忍不住想：很好，越来越像审案子了。
屋里安静的可怕，爸妈没有开口，偶尔相视，却仿佛没决定的样子。在考虑第一句话怎么说合适吗？徐意那边，是什么样子呢？很怕脾气火爆的舅舅或者舅公打她。
一家人相顾无言，时间都像是凝固住了。我有些喘不上气来，没错，要说不紧张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可是，爸妈到底了解多少？妈妈的脸色时时变幻，她在想什么？当初她就怀疑我跟徐意，我还记得她对徐意的试探，对我的试探。这可是一个能把徐意那么从容的人都逼得失控的人啊，尽管事后徐意并没有告诉我她面对妈妈时那种感受，可是我也猜得出来。
坐在我旁边的弟弟似乎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了，小声说道:“姐，你说点什么吧……”
我茫然的重复着:“说点什么？”抬眸看向爸妈，他俩此时却如释重负的样子，妈妈的表情依旧很复杂，爸爸的简单的多了，有恨铁不成钢，有不忍，有无措。
叹了口气，我幽幽开口:“说点什么……爸妈，你们想知道什么呢？”爸爸闻言就想开口，被妈妈轻轻抓住手腕。神情一黯，爸爸掉开目光。
哈，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此刻在跟我耍心计吗？她也想试探我并且隐瞒她知道多少吗？这样的方式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小你不就这么对我的吗？比如我犯了什么错，你从来不一上来就批评我，而是一步步摧毁我的心理防线，让我自己全盘托出。这样收效甚著不是吗，甚至还可能得知你不知道的一些事。等到我全数招出，你在一条条整理清楚，直戳心脏，清算总账。
可是你也说过，从小我就很乖，这样严苛的方式只不过成全了你的教条，也确实把我塑造成你希望，甚至更好的样子。可是妈妈啊，从小我就怕，怕你这样，因为那个时候我感受不到一点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该有的情绪。那个时候，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单纯的一个审判对象？
我连你下一句话会说什么都知道。
“我们希望你自己告诉我们。”妈妈说。神情冷的可怕，这个时候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真相。得到真相，她才能进行惩罚。
看吧，果然是这句话。
“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我提前回来却不告诉你们？”我说。
妈妈盯着我，不置可否。是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个委婉了一些，她想知道，却不是最要紧的。
然后我笑了，很温柔，温柔的仿佛耳畔细语一般，我说:“那就是想知道，我和徐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吗？”看着二位的表情终于震荡了一下，我只觉得气苦，妈妈，我做了什么你又这样对我。我大逆不道吗？我不孝吗？我对你耍弄心计了吗？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得已瞒了你一些事，却也没打算瞒到底。
他们两个依旧没说话，似乎有些不安。我笑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问，为什么要旁敲侧击步步为营，设下一个个的圈套，等着我自己暴露呢。我不知道，面对自己的女儿，你们也要像应对外事一样占据主动？那样赢面更大吗？那样才好会心一击，摧毁我的心理防线吗？”
这话说的就重了，爸爸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妈妈更是眼眶红了，险些掉下泪来。
弟弟不安的说:“姐，话说重了，爸妈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看这气氛，让你想到了什么？每回他们都这么逼我。”我看着爸妈，忍着泪，感觉心渐渐变得冷硬，对，我就是要狠心去伤害这两个人:“你们从小就这样，从来不会正面出击，每次都像攒够了赢面一击必杀那样。我是你们的女儿啊，这么多年了，你们从来都不会相信我会对你们坦诚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你看你，这刻薄的样子，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种话，你们对我做了什么，自己知道，别以为只有看得见才叫伤害。妈妈，还要拜你所赐，我才这么会揣摩人心。你小时候一言不发冷暴力的时候，我拼命的在思考自己什么做错了，在揣摩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开心，啊，说到底，也不过是我筷子没按你的意思拿这种可笑的小事。”
“我……”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想的是，孩子有可能会撒谎，而且用这样的方式我会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
“语儿……”妈妈的冰冷终于碎裂了，泫然欲泣的唤我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爸爸搂着妈妈，冲我吼道:“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我的心一阵绞痛，却更平和的跟爸爸说:“我说的是事实。爸爸，你一向不会认错，怎么，我侵犯到你长辈的权威了？那你要像以前那样打我吗？”
爸爸的脸一阵苍白，沉默的红了眼眶。我继续说道:“我把你们两个都气哭了，要不要像我初三那回一样，在你们面前跪一个小时？你们让我跪，我自然是会跪的，就像你们说的，没有比我更听话的孩子了。”我转过头，看到弟弟无比惊恐却饱含心疼的脸，咬紧了牙，笑道:“就像那回我跪了一个小时是因为爸爸说我没背英语，而我说我背了，只不过他没有看到。这就是顶嘴。所以，总有一个理由吧，你们现在这样，也是有理由的。这种方式从小用到大，我都腻了。”
“妈妈，你教我的，言传身教，要占据主动，要摧毁对方的意志。我承认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我笑，狠狠地擦掉眼角的泪。一家人噤若寒蝉，怎么会这样呢，那难道不是因为我戳了每一个人的痛点？
一个向来温顺听话的女儿，突然间变了样子，变得让人害怕吗？如果你们非要把这弄成一次交锋，那我奉陪。
爸爸一直很愧疚我小时候他霸道的对我，打我，骂我，骂我什么都不是。他知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所以他一直尽力弥补，从不敢提。但是今天，现在，我回忆起了很多很多事，才发现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没有变过，依旧和从前我恐惧的他们一样。我这样会遭报应的吧，可是我忍不住。
泪眼朦胧中，爸妈惶恐哀伤的脸也在眼前模糊了，只是他们头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清晰。眼泪顿时肆无忌惮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我在伤害最爱我的人吗？我说了什么？天哪，天哪……我做了什么！
我揭了旧疮疤，血淋淋的。从刚才见到他们开始，我就变得敏感而多疑，刻薄而偏激。我在害怕，步步为营的那个人是我啊！我愧疚的呢？难道不是终有一天会因为我跟徐意而愧对他们的爱吗？不是怕毁掉这脉脉温情吗？
他们怕伤害我，他们做着自己觉得对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就算是一家人也有所不同。我忘了吗？忘了他们小心翼翼照顾我的情绪？忘了失眠的时候妈妈的蜂蜜水吗？忘了爸爸不知道怎么对我才不会刺伤我敏感的心的那种惶恐吗？妈妈温柔的笑，爸爸总是揉我头的厚重的大手。对原则的坚持，偶尔的纵容……
是的，刚刚那一刻，我全都忘了。
我真是个疯子……
“对不起，爸爸妈妈……刚才我只是……我错了……我错了妈妈……”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扑过去抱住妈妈的膝盖。我感觉到妈妈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我的发里，滚烫的，从我头上淌下来。
妈妈抚着我的发，用颤抖的语声安慰我:“没关系的，语儿，妈妈知道你害怕…你刚刚说的对，那样对你，是我们的错，乖孩子…”
好想就这么抱着妈妈狠狠地哭一场，可是不行，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