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9章 邀约清风(1 / 1)
历徽九年暮秋,秦卫两家互结为秦晋之好。两户高门,上赐姻亲,纵我身在深宫,也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不少遥谈盛况的闲言碎语。
大婚次日,卫将军携夫人——便是早前所说的秦家郡主——入宫来同帝后谢恩,礼毕后得天子特准,复往靖娴贵嫔宫中问安。而夏时新晋的瑛美人亦被获准与其姊相会于卫氏阁中。
卫氏既有军功在身,又有同胞之谊,新婚而拜的确合乎情理。然瑛美人新秀之身,位分尚属低列,此番乍获恩典,倒令人嚼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原以为是天子对那秦氏青眼有加,然着蔻玉打听后方知,美人一事乃中宫亲口提及促成。于此我愈觉不解,却也无从考究,只得耐下性子,但观后效。
一晃至十年酷夏,月前沈询领了远差需得出宫数月有余,我虽暂无事找他,心里却总有些言所不及的滋味儿,兼时下暑气渐浓,镇日皆得怏怏烦闷。
瑛美人秦氏近来风头正盛,且不提天子新赐了多少笔墨去她宫中,堪堪就在前日,又刚下了册嫔的旨意,可见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
不由想起去岁她方入宫时,与我在太液池畔的一场试探深谈。当日便觉她清姿风骨有异于常人,绝非等闲之辈,匆匆一载逝去,今观六宫溪客好处,已然有她的一束逍遥。
流金铄石,凉风入夜,我就着扇底悠风品果吐核。沉思间不妨一物入口,倏然横眉冷眄那宫人一眼,厉言道:“这样苦的山葫芦还敢奉上来,活腻了不成?”
匆匆赶了她走,自托腮惦记起白日里的事儿来。
从卫秦联姻至今以来的数月,瑛嫔来往露华殿的次数可较她甫入宫时要频繁不少,难得我不畏夏月,只想着去探望了卫氏一回,便凑巧撞见了同来的秦氏其人。
想当初半途截她同游,其人一径默默,彼时尚认之为安分性子,守着一轩过日子便罢。孰知眼下见她宁去露华亲献殷勤亦不愿经琅华多走一遭,只怕是一朝得了中宫首肯,忙不迭地便露出了意在攀枝的狐狸尾巴。
蒲柳之姿,砥砺之心?伊人楚楚辞句言犹在耳,教人嗤心冷笑。
左右清宁凌波两殿离得不远,我遂转身吩咐蔻玉备往秦氏处一趟,权当是晚膳后的漫步消食。更衣易饰而行,不出多时便远远瞧见薄夕下阆清轩的华灯漫起,同这六宫里的各处景致并无二样。
宫苑皆是一般模样,这人心么,自然也由不得她不同了。
才至门口,那袭玲珑清姿已然迎上前来。无论心中作何想,规矩之上,秦氏素来不会多行一分,亦不会少行半点:“妾请舒宝林安。”
莺声燕语,行止音调,皆与意料中无二。她问安如常,而后将我后请入内室,又将宫人尽数屏退。
殿中忽得寂寂一刹,我的目光驻留在她恭谨侧容之上许久,终是带着一丝嫌恨移至别处。
案头灯烛融融,衬以线书黄卷,室香浮幽,正是安谧娴静的模样。换作从前,便是我再不附风雅,大抵也能觉出别致二字,可惜,而今因人换了味道,遂也只嗅得十分的做作。
我抬手随意往前翻过数页,投眸一经打量,微有哂笑浮靥:“想本宫来得不是时候,瑛嫔勿怪。”
却也实不见丁点歉色,继而偏首朝伊人娇婉一笑,笑吟吟夸道:“诗书配美人,相得益彰。只是我瞧着,这卷中多戚戚怀旧之句,现下夏候闲时悠哉,贵人亦逢豆蔻华年,又如何生得如此感慨?莫不是六宫繁盛不合瑛嫔心意,方教牵念故府如斯?”
她低眉婉意一笑,复是波澜不惊的辞对颜色:“娘娘严重了。妾膳后无事,信手拈书闲读罢了。恰见其中‘草不谢春,木不怨秋’之咏怀断章,想这四时更迭,枯荣有时,正如妾离府入宫,奉侍天子,俱可称自然。”
我抽手离卷,持笑盯她片刻,聆言替上一副且疑且恍之貌:“到底不过一卷死书,怎堪与瑛嫔比得。书中墨陈,旧事勘定便再难移转,可怜你一颗七窍玲珑心,竟也甘愿为此等字句所挟?”
彼时灯影悄然晃动,将巧遮去唇角几分似弯非弯的薄笑,我悠然立在原地,好暇以整地等待着秦氏一如既往周全无瑕的巧舌相应。
四目对峙间,她略略颔下首去,却仍端着从容不迫的骨架,稍行几许辩驳:“前人有‘璧坐玑驰’一说,可见墨虽死物,文思为活。妾虽非圣贤,亦勉力自持通明,断不会因区区几句旧章框缚手足。”
话未及落,我已嗤笑连连,甚至都懒得低睫掩去两分眸中哂意:“瑛嫔巧嘴博学,本宫自叹弗如。然听闻靖娴贵嫔亦是喜好诗书之人,不知与尔相较,圣心何偏?”
秦氏面露微词,柔声不改而周圆不再:“妾自入宫以来,深蒙君恩,无不称意,不敢妄揣天心圣意。娘娘僭越了。”
“无不称意”,既非他人心,岂会他人思——自以为是罢了。句中暗隐晦怒,她巴巴讨好的一尊露华玉人,可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神佛之像。
我提足走近几步,忽的探身引颈稍侧,伸手驻于其鬓边玉钗之上,迎眸贴耳缓言:“人非草木,自荣自落、无欲无求、听天随命……此等种种虚言,本宫从来不信。”
言毕为伊扶正发钗,撤手渐踱至其人身后。方才琳琅细语,实无错处,偏我有心挑刺,这“无错”便是错处。
秦氏未及旋身,摇头亟道:“人各有志,娘娘心有所念,妾亦有处世之则,如此轻易作论,未免武断了些。”
“你想要谢荣无争?我这儿倒是有个好主意。”我投目背影思忖片时,翘唇添笑仿若顽弄,“赶日去宫外寻处清净之地,削发为尼以此明志,长伴‘青灯佛侧’,可不正能成全你的高洁之身——瑛嫔意下何如?”
秦氏无奈,转首福身道:“妾无不敬之心,拙舌令宝林不快,还请娘娘宽宥。”
明珰微荡,疾语含屈,到底也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采女了。我望着她举手投足间的清怡风度,渐品出几分嫉恨的味道来。
同样是钟鸣鼎食家的女儿,境遇却如此不同。且瞧瞧入宫后,卫氏如何待她,皇后又是如何待我。同样是庶出之身,凭什么她轻而易举便能做得砚中墨纸间花,受人怜惜疼爱,而我费尽心机力争上游,却只能做那台下泥指尖灰,拂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少个夜里,唯有拼死咬紧牙关,才能在白日人前气高笑盛。
“瞧这委屈样儿,若本宫再说下去,可当真要绘出幅梨花带雨图来了呢。”我沉默良久,复睁已是一贯的笑眉笑色,丝毫不见方才剑拔弩张之貌。此间巧念一转,心有千道,虚扶起她,眯眸而向,三分诡色七分笑,“依尔话中之意,你我处世之道大相庭径。然光靠言辞难辩对错,今日本宫高兴,不妨就与你闲赌一局如何?”
她微松口气,舒眉颔首:“妾愿闻其详。”
我斟酌再三,碎玉裁冰:“我赌你有朝一日,会对当下的坚持嗤之以鼻,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会因生死相逼而不惜割亲断脉,会变得……同我一样。而你只需赌自己十年如一日护节持贞,双手白净便好。自然,前提是,须得有命活到那一天。”
或许可笑,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命运造化万千,今时难知明刻事。譬如今朝我为宝林,明日却可能是她跃级而上。故而趁着现下肆无忌惮一回,来日念起,必觉快慰。只怕尊如皇后,也未必曾有如此行径。
末了并不催秦氏应承,只径自又添上一句:“至于赌注,胜负给定之日,你自会明白。”
她阖眸而忖,良久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以此句应允:“妾愿应娘娘此局。孰是孰非,且待他日分晓。”
没有“不”,也没有“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答应或是拒绝,只要我斜眼望去,就总能瞧见这一罩着楚楚宫衣的清丽容姿,将五味杂语编织融汇,直至化作流水行云珠玑曲折,方言作罢。
最是见不得。她的神情映在眸里,怯而不退;她的声音落入耳中,别样婉约,却永远都是那幅该死的清淡疏离的模样,好似这天下的风起云涌皆不过是自己手持一卷的因果当然。
我们本是一样的人。可笑上天赠她一身清色,却独遗我千日浊尘,纵有同样的巧舌慧心,我也永远都变不成她的模样,甚至连一次机会也不曾有过。竟是这般的不一样!
幸好,一切都还为时未晚。青蝇所污,常在练素,愈是品性坚贞之人,愈近“木强则折”之句。若有朝一日,能亲手折其亮节、断其清骨,将她引以为傲的高风峻节统统踩在脚下,那该会是多么精彩绝伦的一出戏码?
而事实上,我也真的很想知道,十余年风骨教养,十余年凉薄无心,经年累月点滴铸就的品行,究竟会否随时事改头换面。甚至我的心中似还隐隐约约地希望着,希望着她会赢,好教我切情断念,恨得更深再深一些。
且如她所言,来日再见分晓。
花木映烛扶疏窗外,便以此暗香幽度为今夜谈之句读。待步出殿外,我迎着徐徐晚风,轻语打破周身的夜色:“你看,我终究只能做个恶人。”
却也不知在同谁说,却也不知谁会在意……亲手择道,敢做敢当,即便来日含笑饮□□,亦无需旁人怜悯分毫。
世事之无常,的确出乎凡人意料。秦氏与我皆没有想到,一试赌约的机会竟来得这样快。
历徽十年的红枫方落,京城中便洋洋洒洒地砌下了初冬的冰雪,宫道两旁积雪甚厚,以至于晨昏定省也因行路不便的缘故而往后推延了几刻。
椒房殿中炉火融融,一如后妃间唇齿噙笑的和晏模样。自柳含眉去后,六宫中乍少了品头论足的刻薄像,竟难得的保持了数月的和睦。
茗淡香延之际,忽闻阁外帘响,我纵观席上并无座缺人,不由好奇地扬眉探去。
只见春迟引着一位披红抱暖的丽人入内,我见她莲步珊珊移至跟前,扬起那张稚气半褪的明妆绣容,朝着殿中的正位慎重地屈下膝去,伶音英脆,巧笑遗光:“妾玄氏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小主。”
“淳嫔不必多礼。”堂中鸦雀无声,只闻中宫一贯的雍容笑色如此抿出,“这是中书令玄大人府上的次女,今日献秀入宫,恰逢阖宫俱在,本宫便命人将她引来,与诸位姐妹见礼。”
我朝惯例,中书令一职位同宰相,执掌枢中政要,向来需选拔前朝清贵华重的明官任是,此姝之父便是其中之一。多年前玄氏长女嫁与陛下胞弟宁王为妻,这在大沂一度传为美谈。如今又将次女送入宫中,所谓清贵华重抑或是狼子野心,只怕还需重新考量。
皇后澹笑不改,凤眸直点我对座的秦氏——彼时业已在芳仪之列:“听说你与玄氏闺中相识,互为旧友。如今陛下召她入宫,初封嫔位,正全尔等娥皇女英之美。”
我望见秦氏的清目微掩、贝齿轻咬,不知为何竟生出两分难言的悯怀之意,旋即却又易作唇畔的一孤凉笑,由她转圜常容,持稳谢恩。
余音未了,新曲已出。尚未待我回过神来,中宫笑语又启:“另有一事晓谕六宫。昨夜本宫已向陛下陈言,舒芳仪江氏入宫近四载,一向颇得圣眷,恭和有度。今奉皇上口谕,晋其四品婕妤位,择日与淳嫔同行册封礼。”
凤目灼灼,回视卫氏:“婕妤乃一宫主位,亦可赐协理六宫之权。贵嫔协助本宫久矣,日后还需多提点江婕妤才是。”
卫嫱侧首婉身承是,教我看不清其人容色。却实也无需再去分辨了。
我立在睽睽众目底下,如芒在背,像极了我入宫首日初拜中宫时的那般惊惶颜色。嫉恨与歆羡,猜疑与惊异,我独自站在远胜于秦氏盛宠与玄氏入宫的风口浪尖,缓缓地折下身去:“妾谢陛下、皇后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