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梨园误(1 / 1)
柳含眉出生在扬州的一个小镇上,父柳知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年轻时早早儿地中了举人,然而省试屡考屡败,最终只能回乡寻了个从商的活计。
可柳知想当官儿,为此年来仅上下疏通关系一道便耗费无数,奈何无权无势无贵戚,这封了顶呐也只在柳含眉入宫那年才落得个县衙小吏的职位。
柳知娶了个绣娘为妻,便是柳含眉的娘亲,可怜在诞含眉当日难产而亡。余下柳知怀抱着呱呱落地的粉白女婴,茫茫然不知前路为何。
但他终究是个读书人,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事儿,便是替他粉雕玉琢的女儿起了个好名字。
柳含眉长到十余岁,谓是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幅眉目含情的玉貌仙姿像,芳名遍传乡里。说起来因柳知于她母亲有愧,对这女儿真真百依百顺,素来娇生惯养的,一来二去便养出了个刁蛮的性子。
柳含眉喜欢上了一个人,唤他作三郎。
三郎本姓赵,是当地梨园“赵家班”班主赵义的儿子,因他行三,人多称三郎,其本名反倒被忘得干净。三郎上有一姊早已嫁人,有一兄幼年夭折,故赵家班上下唯一能继承祖业之人,便也只有三郎一个。
赵三郎生得清秀白净,又因素日登台唱戏之故练就了副宛转深情嗓音,每每同柳含眉站在一块儿,实也称得上是一句“才子佳人”。
赵三郎自也是喜欢柳含眉的。平日里但凡有空,常带她游湖观鱼、看灯戏顽,一应绫罗胭脂,只消含眉喜欢,只消自个儿身上尚有余钱,便桩桩件件顺其心意。
但赵三郎还是个勤奋之人,故而更多的时候,他会留在赵家班里练声习技。无论含眉如何牵袖佯恼,俱不会分心片刻。
这日恰逢柳含眉的生辰,原二人讲定要去湖中登舟相贺,熟料赵班主病得突然,三郎孝心忧愁,只得差人递了口迅于含眉,道自个儿需替父登台,不得空了。
含眉本也非无理之辈,一腔真意既系在三郎身上,思来想去,他既不来,这生辰不过也罢。遂临时改了行程,独去梨园寻三郎捧场。
说巧不巧,时近幕启,偏有位女伶妆容出了差错。三郎不作它想,自取了粉黛替其描眉补救,偏教含眉撞个正着。
这下可好,甚么替父登台,在柳含眉瞧来,竟作见异思迁之变,当下两人不欢而散。
含眉生性娇蛮,从不愿向人低头,想着若赵三郎改日前来赔罪,必得好好折磨他一番才行。可她再没等到三郎来——赵班主沉疴不起,不日归西,三郎一人担起梨园诸事,自无闲心寄予风月。
便也正在此时,京中传来天子择秀的消讯。柳含眉正值气头上,遂故意向柳知提出己欲上京采选的要求,借以暗刺三郎。原想小吏之女身世卑微,必不入贵人青眼,哪知柳含眉长得实在貌美,一路顺风顺水,转眼竟候得了入宫的旨意。
木已成舟,容不得柳知不舍爱女,亦容不得柳含眉懊悔欲绝。时日一到,宫中遣人来迎,含眉不及同三郎道别,只能携着旧年他所相赠的一块绢帕,只身没入高墙。
这是历徽六年的春月,柳含眉头一回见到了天子周晔。她屈膝向他问安,他将她扶起。柳含眉抬首,乍一望竟将他看作赵三郎。
两人俱得文人清色,温雅如玉,只三郎粗布衣裳,多些粉末烟尘之气,而眼前人却金玉环身,真正是天家贵胄。
天子和颜悦色地问她的名字,柳含眉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启唇吐出一句轻声:“妾柳氏,小字……小字阿眉。”
柳含眉并无乳名小字,只因太过怀念三郎唤她的那一声“阿眉”,故想让天子亦如此唤她。哪怕他并不是他。
“阿眉……”皇帝闻此,不知为何陷入久久沉思,待回过神来,径自提她至了嫔位,命人收拾出锦瑟殿,供她一人居住。
柳含眉对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不知所措,紧攥着绢帕任人摆布,直到次日,皇后召见了她。
若说天子慈眉善目,那中宫便端得沈稳雍华得多。柳含眉伏在地上,听其人絮絮的训诫教导,及闻妇道一句,却又不自觉得攥紧了帕子。
皇后看出了她的局促,命人仔细查问。到底是俗世里长大的姑娘,柳含眉性虽媚俏却并无心机,很快便梨花带雨地将赵三郎之事托盘而出。
皇后竟也没有怪罪于她,只如天子一样咀嚼着“阿眉”二字,要她小心收拾好这不该留在宫里的帕子与心思,安心侍奉天子。
说来许是天意注定,皇帝早年尚做皇子时,正乃先帝三子。如此云雨情浓之刻,她唤他“三郎”,他唤她“阿眉”,柳含眉夜忆扬州一梦,不辨今夕何夕。
自那之后,柳含眉发现,皇后总是有意无意地照拂于她。她出生微贱,不比宫中贵族,是以人情冷暖惯作常事。而中宫此举看似雪中送炭,却实实在在地将她立在了与人孤绝的境地。
为此柳含眉怨恨皇后,却也惧怕皇后,她怕她一句话就能将自己与三郎的旧梦打碎。为了护住这段微薄的情意,柳含眉将自己变作了皇后的一把刀,一把听话而锋锐的刀,仗着天子的宠爱,仗着乖蛮的脾性,替中宫说她想说而不能说的话,斥她想责而不便责骂的人。
柳含眉入宫的第二年,天子晋她做了芳仪。就在册封承恩的那一晚,她听一位老宫人说起了皇帝的一段旧事。
从前天子有位宠妾,是皇帝亲姑姑的女儿,便也正是他嫡亲的表妹,天子封她做了瑾妃。瑾妃貌若仙姝,与柳含眉颇有三分相似,而其生性张扬乖戾,不讨中宫的欢心,却独得天子眷爱。
然而历徽五年的冬天,瑾妃忽染急瘟,天子传来了太医院里所有的医官,也未能换她一命。听人说,瑾妃离世的当夜,天子大恸,亲书挽诗百余首,词题“阿眉吾妹”,以寄哀思。
瑾妃的小字……是“阿眉”?
柳含眉如雷轰顶,惘惘悲切。什么上天厚待薄情旧梦,分明是出互为替影的荒唐好戏。她又想起了远在扬州的赵三郎,想起了三郎的阿眉已变作了旁人的阿眉,不由悲从中来,泣难自抑。
而在她知道真相之后不久,皇后的侄女入了宫。
柳含眉头一回看见江湄兮,便与她生了嫌隙——这自然也是源于中宫的授意,想要瞧瞧此江氏女可确有甚么本事。
说来也奇怪,彼时柳含眉早已知道了自己得宠的缘由,不过是皇后亲手摆置的一颗棋子,切中天子的心扉。可她想了一夜,待天亮时,却仍愿意继续做这一枚听话的棋子。
恩眷是假的,可情爱是真的。她真的喜欢赵三郎,想听他唤她“阿眉”。爱比恨毒,醒比梦冷,柳含眉受不了事实的残酷,纵然晓得这一切全是假的,她也想再骗骗自己。
再后来,柳含眉发现,小江氏与皇后真正不同。后者是那样的贤容可畏,前者竟是那样的夺强好胜,妄与自己平分□□——是与已作古的“阿眉”呢。柳含眉微微冷笑着,姣好的入鬓飞眉里已难寻旧时的天真颜色。
柳含眉就这样冷眼看着,看着江卫联手,看着江氏沉浮跌撞,看着她自以为操纵命运、实则却为旁人操纵的可笑故事。
若没有历徽九年年头发生的三件事,像这样自欺欺人的日子或许还会更长一些。
第一件,柳含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自她入宫承恩以来,每回侍寝后都会有人端上早已备好的汤药,可见中宫的安排,也未必万无一失。
第二件,远在扬州的赵家班经由赵三郎携领,近年来戏音鹊起,声名远播,不知怎的竟教天子闻名,是以传进宫来,供妃嫔皇眷聊遣。
而这第三件事,她的手绢不见了。柳含眉想,这是上天在提醒她,她的三郎回来了,她不能以这样的面目去见他。所以她服了药,想打落这个孩子,却没能成功。天子一厢情愿将她这假冒的“阿眉”捧在手心,不愿她重蹈记忆中“阿眉”的覆辙。
有趣的是,为逗柳含眉开怀,天子着赵家班将戏台搭在了锦瑟殿的后头。赵三郎,这个令含眉惦念了无数日夜的男子,终于如此得以重逢。
可这也不算重逢。赵三郎化着妆,提腰执刃在锣鼓喧嚣的戏台上,而柳含眉遥坐在台下,周围簇拥着一大群宫婢内侍,只能无悲无喜地端然相看。
这绝不是柳含眉想象中的重逢。她所想的,是三郎能如当年一样,牵着她的手,奔跑在迢迢的扬州湖畔,替她招呼一艘客船,替她推远一盏荷灯。
在即将入夏的某一日,柳含眉收到了一封短笺,上无落款,唯开头“阿眉”二字,教她心颤。这是三郎的笔迹吗,柳含眉这样问自己,却发现早已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那便当作是罢,在深爱与遗忘之间,她更愿意相信前者。于是她遵照着信上的地点,卸下满头珠翠,穿着当年入宫的一袭黄衫如期赴约。
可她没有见到赵三郎。梨园门口,是满面沉郁的天子,周遭侍卫们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刺得她身心生疼。
柳含眉想,她大抵再也见不到赵三郎了。
而她至死都不知道,其实赵三郎早在她入宫的次年便结了亲事,赵家的媳妇不是旁人,正是那年被柳含眉撞破的描眉戏女。
究竟是她错付了含眉情,还是他会错了梨园意,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