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8章 花上金铃(1 / 1)
春已近暮,御苑中的灼灼锦绣却是新蕊迭绽,乘此节令花期交界之际,一枝赛过一枝新。
锦瑟殿中锣鼓喧嚣,戏幕连台,一屏折戏一屏画,俱作娉婷色——原是柳氏喜欢,天子便着人常驻宫中,逗她欢喜。
我实也不明白,论风貌,她远不敌姑母华贵,论家世,她远不比卫氏高门,论身段姿容,我亦自矜不少她半分,饶是秦氏等新晋的采女,亦多婉转动人之态,缘何天子博采众姝,独偏宠她一人如此?
无论为何,树大招风,她这一枝芳泽独秀至今,已然太久了。我执剪修下一丛遒劲斜歪的横枝,唤穂儿扔出殿门。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莺飞草长,冉冉一片春浓。
我一早携穂儿蔻玉诸人去往御苑一处。早前一时兴起,请了圣上恩典,于园中移栽山茶新种,春播而秋后含苞,正可待来年簪赏。
既得圣意,自不敢随意辜负,是以寻土择种洒露,俱躬身尽力。今日一行,却是意从古人书言,欲借以附庸风雅一番。
婢女二人人手挽一小篮,中各有红丝数绳、金铃百响。我从中取纫为丝,穿引过铃上细孔,与其人各执一端,将红绳系缀于娇嫩的新枝之上。
□□和暧,碎叶吟欢,倏然一阵风起,小铃轻震,清清脆脆的声响佻拂过方寸内的花阳娇影,教那停枝的金衣公子旋空相鸣。
我听得欢喜,不觉抿嘴儿一笑,但闻身后男子的嗓音悄然而临:“朕方下朝便被请至此处,莫不是让朕来瞧你如何戏顽得高兴?”
我忙回身一礼,歪着头嗔然笑道:“妾可不是在戏耍呢。”
眼风扫过,宫人们自觉退后数步,我上前挽过天子的臂弯,添笑妩然,绵绵细语如是:“陛下新赐了妾恩典,妾哪有不上心的道理。经这一旬忙活,眼见着花叶栽植完毕,岂不该请陛下一同赏玩。”
说话间我轻拽一处红丝,闻铃摇清俐如昔,复指着一处花鸟,媚声喁喁:“然时近春夏,飞鸟众多,妾喜其明丽之音,却又怜花娇弱,怕不堪飞禽站立而折。遂想及一法,置金铃于花间,晃铃惊鹊,护花余啭,两全之妙。陛下觉得呢?”
其人一抚掌心,朗声笑道:“朕之芳仪,心思机敏如是。”
一弯张扬的唇弧早已凝在嘴角,俨然还带着金陵女子特有的风尘张扬。我矜婉含笑,明媚生姿:“谢陛下夸赞,妾可不敢欺君。此法源于前朝开元天宝遗事,曰时宁王爱花,至春日,尝‘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於花梢之上。每有乌鹊翔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妾虽俗人,亦有惜花之心,但博陛下一乐尔。”
天子略作沉吟,侧身拂下我鬓边不知何时坠落的殷瓣,笑道:“朕亦惜花之人,却也知‘有花堪折直须折’一句。”
这是旧年我甫入宫,头回邀宠时与之相对的戏话,现今乍一提及,教人颇为唏嘘。
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我与天子的宠眷纠缠,最初本不过是缘于那一缕泥尘溅染的芳心傲气。然我处处力争上游至今,竟渐渐辨不明白,我所冀望的,我所追求的,究竟是金玉珠宝后的滔天富贵,还是仅仅……只是想赢而已。
有甚么区别呢?铃为人摇,鸟为人戏,分明视百花如玩物,却偏自诩惜花人。我若身作鹊鸟,必觉履冰之患,讽其乔张之色。心下自嘲一笑,连日来绞尽脑汁别出心裁,所求的不正是其人百忙之中的伸手采撷吗?
眼风扫过蔻玉,端起她奉上的青足酒杯,婉声噙笑道:“视有花裀在下,故而未备坐具。趁此□□撩人,妾斗胆,邀陛下小酌几杯可好?”
他不觉有异,自举杯饮下。我执另盏抬腕微顿,终也还是闭眸一空。
时离正午尚远,然我与天子漫步花间,渐见他额生薄汗,清面隐殷,少不得请他回宫作歇片刻。临走前妙目于酒上一点,蔻玉会意,自处后事,暂后而归。
如此,御驾宿于琅华小筑的次数随着炎炎夏色的降临渐次频繁,便是那新册了瑛美人的秦氏亦未能减去凌波半分风光。
而与此同时,新晋婕妤的柳氏却未能再续圣眷。就在新秀册封的第三日,她与御班戏子的私情堪堪为宫人撞破。
我与六宫众人一样,听流言漫过飞檐,渗入七窍,想象着皇帝与中宫是何等地惊怒,想象着柳氏怀中的骨肉将被如何处决——却只听闻她自戕于冷宫的擢升消息,而六宫之中再不允有梨园之音。
时逢午夜,我卸妆易服,赴往殿后深廊。
夜色中早已有人在此等候,闻我足音至,方自重重墙柱间现出身形,稳稳行礼道:“卑职贺舒宝林晋升之喜。”
我只微微含笑:“本宫也要恭喜沈大人了。”
此前因梨园一事,牵连甚广,禁中侍卫多人获罪,沈询便由此经人举荐,擢升至中庭前殿当值,从此不必再饮北苑风雪。
我转眸望着庭阶月洒,和声续道:“此番事成,真是多亏了沈大人。”
他的鼻息微沉,似是投下一记冷笑:“娘娘慧思,卑职佩服。”
我不禁后退半步,倒抽一口凉气,迟疑道:“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其实柳氏之事,并非我无中生有。早在去岁冬时,穂儿同柳氏的婢女就浣衣一事起了争执,推搡中捡回了对方遗落的一块绢帕。我认得那上头的气味,是陛下独赐给柳氏的密香,然而帕子的织料纹案却俱不似宫中的常品,反倒有些像是金陵苏淮一带的旧式。
本也不作多想,且顺手交由沈询去宫外问问,看可能抓住什么把柄,好压一压她的气焰。孰知顺藤摸瓜牵出了一个故事,确出乎我的意料。
偷传给柳氏的字条想已教她烧了去,戏台高阁业已大门紧闭,无人再敢提起或者窥探这一宫中秘闻。我本该为此妙策有成而暗喜,却因他的这句冷色,瞬将已然堪堪不宁的心绪愈转往仓皇。
“没什么。”他似有些松容,却仍冷着声调,“卑职只是还不习惯……娘娘的这般模样。”
是了,我木然地想着,后宫妃嫔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在旁人看来尽是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何况他是那样耿介端方的人,势必觉我污浊难堪。
这般模样,我又何曾愿意自己是这般模样。我心中一酸,涩声道:“你可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人?”
朱门深锁,折廊无人,我清了清嗓子,在此低声吟出几句软糯的金陵小调来。长亭婉转,风流蕴藉,在四方的宫苑内显得尤是动人。
却也不过短短几转便收了声,偏头笑问道:“好听吗?”
他略有些踌躇,颔首道:“好听。”
我微微一笑,遥想道:“我爹爹也觉得好听,所以他去找了我娘,然后便有了我。可他待我娘,就似陛下待我,如同养着一只金丝雀儿,兴起时挑弄几回,等有了新欢就抛之脑后,一样的始乱终弃、负心薄性。我娘性子好,等了他十数年,可至死也甚么都没等到。我不想同她一样。”
我转目望向空庭檐角,似想将高月飞霜外的天地一一看透:“我打小就不明白,同样是江氏的女儿,缘何姑母她能母仪天下,而我却只能寄人篱下、庸碌平生?这分明不公平。所以当我终于得以来到宫中,自是处处趋高挣先、峥嵘长短,不为别的,就想搏上一搏,兴许做得人上人,好教旁人再不敢轻贱我。”
末调微颤,特意转过身去盈盈望他,犹疑道:“我很可笑,是不是?”
“人各有志,娘娘所求,卑职无可厚非。”他的眼神微闪,旋即认真道,“只是,卑职曾听说过一句话,‘众生皆苦’,娘娘欲求一条生路,却何须堵住旁人的一条生路。”
“可我也听说过一句话。”我仰首觑他,似噙薄笑在侧,“‘覆水难收’。有时舟行海上,实在身不由己。何况拒受生死,亦是柳氏自己的选择。”
他仍欲辩解些什么,然而话临嘴边,最终却也只默然低下头去。
心中隐约有些难过,我上下扫视他良久,冲那宽额英眉婉俏一笑:“罢了。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往后你自行所愿,我不会逼你。”
“娘娘言重了,”他摇一摇头,挺直了腰背,清声道,“此路尚远,卑职并无反悔之意。”
我诧异于他今夜的吞吐反复,然除却柳氏之故,实也想不出旁的原因。只得半喜半忧地应他一笑,怅然道:“夜深了,大人回去罢。”
他拱手携动腰间长剑,泠然震响:“夜间行走,娘娘小心足下。”
我本已背过身去,却因他的这句话再度转首一展笑靥:“你也小心。”
夜已然深极。
我一人穿堂过廊,闻铜壶滴漏间或声响,夜风晃动纱帘,如有魑魅魍魉狞笑穿梭。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向他诉说过往,只嗅得空气中仿似有山茶馨香袭来,一阵一阵,如丝如缕,如沉如溺。
今夜无波无浪,惟此心独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