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7章 乘槎逐潮(1 / 1)
历徽九年春,时逢大沂三年一度采选,是为充实掖庭,广诞龙嗣。
依照惯例,新秀们于春月入宫接受礼教,待夏时经殿遴选,方可确立份位居所。
丽媛入宫,遍植芳色。这日子一日热过一日,人心思量便也一季胜过一季了。自然,有人恬淡心境,少与人争,譬如露华上下,过得可算悠闲。然我却不同,庶出之女,本就是一条清贱命,还需拿来搏一搏才算不枉此生。
这日晨里给皇后请安,座上众姝惯是谈笑风生,个个语出珠玑。前儿这宫的侍了圣驾,那殿的奉了夜宴,四下里的闲言碎语从不见少,听者也觉好笑。我勾唇抚了抚衣褶,有意无意凝眸望向后座诸人,三言两语间,略窥良莠。
因动暗中手脚的缘故,明面上仍是我揭了采薇的罪行,靖娴贵嫔失子一案水落石出,实当记我一功。而卫氏因祸得福,不仅越过从二之位捞得了贵嫔的名号,又在圣上面前赚尽了温良淑贤的名声,故与我往来之间似尽弃前嫌,相交更密。
此前与之闲暄,闻其隐提二三秀女,或是此届采选折桂之热,其中有位姓秦的姑娘,最是佼佼。先前无甚交集,留心打量了十来日,觉其人当真是端庄静秀,安安稳稳的,不似旁人爱嚼舌根,难怪引得伊人上心。只却不知,她自个儿的心里可有真正打算。
我有心探一探她,待从皇后宫中散了,特意慢上几步,远远随在秦氏后头。见她几拐入了御苑,方加紧步子,至太液湖边扬声唤定她。
“秦妹妹,请留步。”迤逦曳地的裙角一转,眸光流盈,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艳容瑰姿。
秦夕辞闻声转过身来,端是一张柔婉贞静的海棠标韵,朝我前移几步,施落一礼:“妾秦氏请舒芳仪安。”
我见她回神行礼,不矜不伐,莺啼如啭,笑意愈深了几分。人说卫氏惯会教女,不想这秦府也着实不赖。何况既有前人树大招风,后人能踏踏实实地安稳度日,未必就无后福。
“采女妹妹当真乖巧,难怪平日里总听卫姐姐赞不绝口,吩咐咱们要好生‘招待’。来——”我一语点明来意,上前几步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双双沿着湖岸缓步而行。
秦氏世代书香,为官清明,家掌国中木土之事,距今已然百年,与卫氏一文一武,堪为国之栋梁。而卫氏之所以对此女诸多关注,正因年后陛下颁下的一道旨意——将秦氏之姊,便是幼年猎场上护驾有功获封了郡主的秦氏嫡女配与卫大将军为妻。
世家名门姻缘关系本就错综复杂,秦夕辞偏又身作庶出,与那长姊、卫氏之间,论情可近可远,眼下万事从新,还须得占先才是。
“靖娴贵嫔其人,想你也认得。去岁卫大将军立了军功,今岁又得圣上金口赐婚,真真是双喜临门。听闻不久前郡主的亲事已定下时日,妹妹可知道了么?”
她入宫时日尚短,耳目一项,即便有心也到底翅膀未硬。首言提及此讯,一来不过是想让她明白,在这宫中,有时求己不如傍人。二来么,要谈合盟,先示利好。三来……
这厢秦氏体态纤盈,谦谦清语,客气挽臂。待闻郡主一句,双眸微亮,不由笑道:“果真么?那可该恭喜姐姐与卫将军了。”
我瞧她神色欣悦,纵克隐而清亮,不似伪贺之貌,想是姊妹和睦的缘故,心下不由一沉。仍作俏笑,有是一言:“秦家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当年护主之事近乎家家传为美谈。采女妹妹出自同门,家风谨然,想必来日亦前程无量。”
我降身如斯,然而秦氏照旧清清淡淡地谦和以对:“芳仪谬赞。妾蒲柳之姿,不敢争辉日月。”
真是个稳重又沉得住气的姑娘,现下年纪尚轻,心绪波澜已难可循。我瞅伊半晌,不禁轻笑起来,湖风清卷,连带起风鬟雾鬓随之微晃,袅娜生姿。
绵藐一睇,复低头松臂玩弄起一方松花丝帕,含笑眉间:“你也知道,如今卫秦两门结亲,贵嫔娘娘自是要替嫂子好好关照姑娘的。只如今其人身居高位,平日要为中宫分忧,身子骨又素来不太硬朗,思来想去,唯与本主交情不浅,故曾托我一同照看一二。只不晓得,妹妹可愿承这份情意么?”
我与她静默相对,见她眉心沁出浅浅惶意,似有心澜起伏,却又极快地将它敛下,婉转启道:“娘娘与小主的好意,妾心领。只是妾初入宫闱,少不经事,原当深自砥砺,实不敢先劳烦两位贵人。”
伊人左右逢源,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可我听着她的软声细语,心里头却是不大舒服。其音方落,突兀地甩她一记干笑,转身意味深长地盯她几眼。唇畔遗笑,讳莫如深:“我这人呀,素来看不惯那些个光说不做之辈,妹妹既言心领,没些实举又怎么行呢?左右今日贵嫔为中宫所留不得空,妹妹便随我往琅华去小坐一番,权当心领致谢,可好?”
她深索良久,不急不躁地迎接上我的玩弄眸色,神色泰然,浅笑和柔:“容妾直言。妾甫入宫,依礼拜会本是规仪,然中宫在上,尝训诫我等尊卑之道,既贵嫔今不得空,妾待来日便好,绝无拂您好意之心。”
湖面轻浪翻卷离尽,拂开额前散落的几缕青丝。我对她恭维之辞不置可否,只一味上下打量着,不言不语,颇令人凛骨生寒。这话说得露骨,尊卑有别,字里行间,可不俱指我位低之意。且我盛情相对,她却以采女之身百般推阻,未免不识抬举。
原地立得久了,湖光的盈面千波萦绕周身,三两分水雾里,更衬出芙蓉姣面。半晌再度捻帕执手覆上其人柔夷,却是怒气尽压,巧然一笑,余音轻渺:“也罢,这里风景正好,本主就在此同你说会子体己话。”
她微觑我一眼,未多置喙,执帕莞尔轻笑作应:“是。”
笑望她会意,自与之漫步湖岸。低首可见游鱼淑而远逝,一旦投食,却又群聚翕忽,正如个中人心,趋利而往,无利则退。鱼尚如此,人有何异?
她今不曾应下我甚么,我也不指望她能应下甚么。来日方长,我有的时间磨砺她的耐性,践踩她的原则。终有一日她会知道,我们本是一样的人。
不日夜里,帝寝小筑中,巫山云雨,共赴深梦。
时近三更,我正翻身眠得微浅,忽闻床畔似有人悄语,当即惊得一醒。
却是内侍接了急令,不得已前来一报:“禀陛下,锦瑟殿差人来报,楚宝林夜犯腹痛之症,似是不大好呢。”
若非顾念天子在侧,只怕我当下便要冷笑出声。以往柳含眉再狐媚,也不过是人前人后颈枕吹风,今日倒好,身上有个小疼小恙的,竟欺负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彼时我侧身向内,天子临榻而歇,此刻黑暗中明睁着妙目,也并无人知晓。
但闻他沉吟片刻,本略见搅眠之不快,待信口随问两句柳氏的情状,不知怎么竟显踌躇起来。
我心中暗恨,却又不敢明说,瞬目间点出一计。
仍作是酣睡的模样,将将才被话音惊扰三分,阖眸翻转过身子,无意中且将一条藕臂伸揽至欲披衣起身的天子胸前,喃喃梦呓道:“陛下……”
莺啭迷蒙,宛如沉梦微醒。天子身形一顿,复摆手挥去移驾之念,灯灭烛熄,重归黑寂。
次日醒转,身侧早已无人,唤来穂儿一问,道是天子五更去了朝会。这是年来的旧例,我不以为然,随口囫囵应了一声,召人来梳洗不提。
晨省的时辰尚早,然我步入椒房殿中,见两列座上的妃嫔满满当当,却无锦瑟中人。见我进门来,各自拈绢掩唇,似笑非笑,我一时不解,目不斜视,怡然落座。
香风细染,环珮玎珰,倒是靖娴贵嫔至时,趁着众人问安的当儿冲我一扬帕子。我瞥见上头垂柳堆烟的绣纹,愈发迷惑起来——柳氏折腾了大半夜,还有什么后招不成?
待得中宫入了座,仍不见其人踪影。耐心叙过临场寒暄,闻皇后一声轻咳,知正题将至,遂皆挺直腰板,以待后话。
“今早太医来报,楚芳仪初见鹊信,胎脉不稳,昨儿夜里折腾了大半宿,大清早的才稳下。近来新秀入宫,六宫本就诸事繁杂,本宫与贵嫔席不瑕暖,仍难面面俱圆,各位妹妹还需多帮衬着些才是。”
“鹊信”二字教我我心中如石惊沉,但觉中宫的犀眸扫来,勉强端了笑遂诸人贺喜承是。
天子膝下单薄,早年中宫之子夭折,原瑾妃、现卫氏俱无所出,仅有的两位皇子天资愚讷,生母失宠良久,并不深得帝眷。此外唯有三位公主,皆不过总角之年。
柳氏多年来恩宠不断,今乍然有嗣,又素来颇得中宫眷顾,来日若诞下皇子,寄养皇后身边,凭这一权一宠,还不得将大沂的后宫翻了天去。
复想昨夜里一遭,今天子朝后必径直往锦瑟去,待柳氏枕边妖风一吹,只怕般般俱是我的过错。及此银牙暗咬,后背已然遍湿。
好歹熬过晨定,我无心理会旁人看戏的指指点点,只低声冲蔻玉咬耳一句,匆匆避入凌波殿中。
彼时春时尚浅,枝多新芽,我着穂儿更衣替上日常裙衫。往日钟爱水红、樱茜一流,今日却特意点出袭青碧长裙,兼是一应的钗环从简、妆饰从淡,又以一腔愁心作调容色,可堪西子含泪,怜人盈盈一握。
妆罢临镜自赏,忽忆起一事,忙唤穂儿去寻些时下晚绽的山茶花儿来。可惜已无除夕红瓣之种,遂挑了朵鹅黄蕊心的别在鬓边,倒也衬此一景春碧。
门边倩影一闪,蔻玉回禀道是事已办妥,人自后门而入,现正在偏阁等候。便于掩人耳目,这或正是独居一殿的好处了罢。此处略略感念姑母的用心,颔首整衫赴约。
偏阁名曰“霁影”,取其四周竹木葱茏、珊珊影绰之意,中以屏风相隔,外为桌椅待客之所,内为锦榻小憩之处。
我叮嘱蔻玉穂儿二人静候门外,任谁不准打扰,独自敛裙入内。眸光柔拂过屏风前背身而立的修身长立,转作悦声一笑:“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询转过身来,黑眸自我鬓边微点,复如初见时一般欠身拱手:“卑职见过舒芳仪。”
“大人不必多礼。”我因这心有灵犀的一瞥暗动心弦,落座噙笑道,“三月不见,大人一切可好?”
他淡淡一笑,道:“如小主所见,闲职加身,无风无浪。”
我笑窝愈深,婉声道:“既如此,我便也不虚话客套。今日请大人来,不为别的,只想问大人一句,当日‘指路’一言,可还作数?”
他倒也爽快,居高临下,径自答道:“是,卑职愿闻小主明言。”
我定睛望他,不置可否。如若是卫氏这般应我,我必坦然受之,因她知我登攀之心,我亦知她连横除异之志,心彻肚明,无可厚非。
可沈询不同。
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呢?我微微闭眸,忆起了除夕那夜的雪遇与风香。提灯夜寻,山椿背负,如若他是平常仕子,而我是名门毓秀,那这场烟竹瑞雪下吉光片裘的初见或可成为流风余韵般的完美邂逅。
可他是谁,我又是谁呢?
“大人的答复,本主明白了。那么……”我起身踱至他身侧,一张俏面恰掩在透窗的春曦之中,明暗兼半,碎玉裁金,“你若还有别的话,不妨一并直说罢。”
宫中尔虞我诈风气盛行,若说曾为簪花美色倾心片刻,我或会相信一二,若说别无他求,我确是不信的。故而功名利禄也好,荣华富贵也罢,我邀他同路,他于我所求,只消他明说,骨子里便俱是几桩稀松平常的交易往来,反倒教人放心。
可他沉吟半刻,终只启出简单二字来:“没有。”兴许是瞧我困惑,继而又不急不缓地添上一句,“既已同舟,便没有离岸弃船的道理,卑职愿赌服输。”
我歪头一笑,于心了然——他怕一旦屏绝,为我反咬一口,故以此行索求自保而已。
私交嫔妃乃宫中大忌,今日他敢立身于此,显是未给自己留下退路。我回想着蔻玉替我带回的有关其人身世的消息,感叹竟瞧不出,庶族家的子弟也会有这般果毅之辈。
只可惜,他如今虽一口应承与我同道,怕是心里终归还是不愿涉足六宫恩怨。我心中略感失落,却也因此激出愈多乘槎逐潮的心思。
隔着立架屏风,可隐约望见隔间内朦胧的铜镜折光。照花前后镜,我忆飞卿一句闺词,知己若亲临镜前,便可望见其中如何的花面香腮,金钗宝钿,黼黻莲履,青丝朱颜——是那样人鬼可恕、精华郁渥的好年纪。
正值在当下,只能在当下。若此刻能与柳氏易地而处,睨伊行礼如仪、羞颜恭态,望其心口不一、怒不敢言,聆她娇音婉转、俯首道贺,即便只是想想,也足以教人欲罢不能。
我持着这张皮骨英华,笑靥乖诡碾过唇畔。人心可不就是这样么,未曾得到的东西总会想方设法去得到,已经得到的东西就会处心积虑去得到更多。总有一日,椒房殿中将无人再敢如今时这般隐笑掩欣相向,饶是诚心不足又有什么关系,且拿惧怕畏敬来一一弥补个够!
没有沾染过权力的人,不会知道其中的厉害滋味。那么沈询……
“你一定会输的。”无论是人,还是心。我勾唇一弯,取下发间的山茶交由他手,黠声贴耳,嫣然一笑,“我要你,替我去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