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6章 穷暮风香(1 / 1)
移宫换羽,一晃时至历徽九年的年节。
犹忆卫氏失子之初,我尝深陷夜半惊梦,似她孩儿黄泉寻来,摇我索命。每每辗转醒来总要这般安慰自己,若非她自个儿体弱,光凭我着人传些讯息、偷梁换柱些吃食进去,哪里就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虽如此,鬼节之际,仍是忍不住唤穂儿蔻玉偷偷烧了些纸钱予那孩子,一并舍了冥币予采薇纪忠二人,以图魂度。不知是此法生效抑或是心境流转,如斯数旬安稳,待圣眷重回时,便也逐渐忘开了此事。
秋末冬初,前线终传来捷报,卫大将军领兵大败戎族精锐,一举收复西北失地。天子闻之龙颜大悦,命大军即日班师回朝,凡有功勋者,待除夕国宴之上一并恩封。
是日岁阴穷暮,梅散风香,乾元殿上君臣和融。以卫大将军为首,领三品云麾将军之职、赐爵位,连带着其属下多位副官皆领校尉副尉,便是卫氏亦沾胞兄之荣,晋二品贵嫔位,赐号“靖娴”。
席上众妃心中多有歆羡,先前或多或少曾暗喜伊人失子之痛,如今却又纷纷歆羡起她有位得力的长兄来。幸有皇后顾虑周全,顺提一句天下势稳,大沂之幸,眼下封此佳节,合该加封前朝后宫,以悦民心。是以宴上金口数起,各方皆欢。
我随诸人起身遥敬天子谢恩,落座后却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杯中清酿,且记着那“靖娴”二字,倏然一记清脆好笑,自顾朝着蔻玉低声道:“靖字,柔安德显,当真是同咱们的卫贵嫔贴切得很呐。”
自经采薇一事后,我见蔻玉此人机敏聪颖,口风亦紧,较之穂儿自小生养府中心思简单不闻人事要能干得多,遂将内阁之事日渐倚重于其。如今日阖宫盛宴,便是携了她在身侧。
如此意味深长地叹上一句,复偏首咬耳,让她回宫后去库房寻出从前陛下赐的四页苏绣的折屏来给卫氏送去。想这屏风上密叶疏枝,累累欲坠,典雅间自有千秋玲珑,既能佯贺她多子多福,又可暗喻屏其擢升之风,此中快意,岂不妙哉。
回首一饮而空,妙目随点席上,恰与楚芳仪撞个正着——如今该称作是楚宝林了。虽说天子月来待我优厚,今朝越级晋为芳仪,然五品宝林之位分界六宫位分高低,我再瞧她不起,也终归是以小主之身仰她一声娘娘。
瞥见她眸中不知哪儿来的趾高气昂之色,不屑同她青眼,但借更衣之故请旨离席醒酒。
孤光月冷,雪气冻人,主仆二人穿林折径,远远眺见十丈星辰楼,恣起登临望远意。由蔻玉搀扶着拾阶而上,凭栏纵目闲眺天际。薄雾蒙月,独留星光孤清,孑身沉浮,像极了被禁锢在悠长岁月里的冰雪美人。
好景不待细品,骤然脚步声近,蹙眉却不回身,只暗道“扫兴”二字。
偏是天公不作美,柳氏的刺耳娇音随之响起:“我道是谁,原是江妹妹。凭高眺远风雅事,芳仪与本宫不谋而合。”
我原只挑上薄眉静待来人,然至聆其笑语,却是将眉拧得更紧了些——哪里听来的雅话,也值得这般轻狂?轻睨蔻玉一眼,眼见其同柳氏行礼问安,并不急着回身。临风又将倒挂星河凝视片刻,方才缓身回过,娉婷身影落入眼中,微一躬身示礼。
宵间云散生辉,危楼愈搀寒露,凉素月色投于裙裾之上,晕开斗角飞檐里的几分硬色。高处不胜寒,何况是在粉妆玉砌的冬夜里。我漫近几步,闲将青丝绕在指尖,一圈又是一圈,眼角忽地一闪,转眸瞧见天边的小簇星陨飞流而下。
美则美矣,只可惜,再耀眼的天火也燃不过今晚,而清辉冷月却能亘古长明。微微一叹,秋波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娘娘好兴致。江山如画,妾自愿与人同赏。只偏生出些瑕色,倒是可惜了,宝林可觉着么?”
“暇色?”她尤是不解,明眸嗤笑道,“芳仪不是才说江山如画么,这四海归一、国泰平安的,何来甚么暇色呢?”
我望着她迎风招展的盈盈广袖,微眯起眸。瑕色,指的自然就是眼前人了,见白说玄,亦是此姝一贯的伎俩。
黛眉危危一挑,姣好的侧脸在漫天星辰下多了几分妩媚,却是惑眸向她,半刻一派恍然:“原是妾的不是,混忘了‘各花入各眼’一说。”
眉梢弯盈,携出几分姽婳的甜意,容色阴晴里尽教她看穿,也不过是笑色尔尔:“同一事物,落入不同人眼中,当有不同见解。譬如方才星陨,妾觉得星河静烁已然甚好,却偏有此物妄想以一宵之光夺人目光,坏了景致不说,当真自不量力;可娘娘或许觉得,动静相衬才堪为瑰丽之卷。”
继而侧首寻味一叹:“譬如方才妾就景论景,却偏被人当作是别有心思,归根结底,其实都一样。”
而后眸中渐浮出娇媚笑意,“恕妾好奇一问,于瑕疵之上,娘娘是愿做那眼不见为净之人,还是?”
“本宫不过随口一问,竟引得芳仪长篇大论。”柳氏到底是小家商户之女,大字不识几个,光凭一身狐媚骚气也敢奉与圣前。与她说道,确是焚琴煮鹤了,“既如此,所谓瑕疵,芳仪又当何解?”
我伸手正过鬓上银钿,绯唇噙笑,似浅若深:“瑕疵在便是在,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深记于心,妾恰好是后者。皇上素赞娘娘一片赤心热忱,那么如今妾除瑕净台,请宝林移步他处,你意下何如——”
她怔目良久,方才明白我言下的逐客之意,当下扬起巴掌便欲捆来。我亦扬手挡下,须臾之间倒有些明白过来,缘何她能在皇后眼皮底下安生立足:这样一个冒失简单的棋子,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有幸观芳仪如斯仪举,也不枉妾今夜一行。路不同,恕不相送。”于猎猎风寒中回她以笑靥依旧,并不待回答,自越过其人下楼而去。
衣裙环佩相间,时有清音迸出,随步渐远。我顿过步子,反身抬首而顾,却是什么都瞧不见了。暗夜里骤然浮起轻音,似在对蔻玉,又似问自己:“你说——她笑得假不假?”
蔻玉无言以对,只低声道:“小主出来得匆忙,忘了披件裘衣。这儿离琅华不远,奴婢回宫去取一件来,小主稍后。”
我适才的精力渐褪,方觉丝丝冷意下有酒气暗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且寻着路边的一处亭子避风等她。
不知辰光过去多久,仍不见蔻玉归来。这宫中的美酒总是后劲力足,我不过多贪杯两口,此刻便觉着难受起来。索性拉紧外衫,想在亭周四处走走,总好过在一处受冻饮雪。
星辰楼开外不远有片竹林,其间遍植篁竹,径幽道谧。如柳氏这般得志的麻雀必不屑再往林中来,我却是泥身不惧泥溅,折枝踏雪,漫无目的地朝竹中摸去。
彼时积雪尚厚,月光为木叶所蔽,教人瞧不清坑洼平地。一足深一足浅,不意前有泥坍,明黄织锦的晚下履刹那便陷入其中。
“哎哟——”脚踝微扭,生出钻心的疼。
“谁在哪里?”娇音方落,便闻林外人惊,似执一盏明灭风灯循声寻来。
当下便又清醒了些,倚着竹杆侧蹲下身子,将一张芙蓉俏面掩入暗中。
来人是名深蓝袍佩刀的男子,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沉稳似朗月的一句拱手相对:“在下卫尉沈询,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卫尉担宫中巡防护卫之责,故这本是场例行公事的对话,由他说来却不知怎么令我忽感惭愧,甚至连素日惯重的尊卑亦不愿在此自分:“我是……舒芳仪。”
他略有些诧异,抱拳疑道:“殿中酒宴正酣,小主怎么独身在此?”
就是在这垂首抬头的一瞬,我瞧得分明。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鼻梁高挺,眉目开明,眸尚青涩,颧骨微微内削,却并不显得消瘦。虽是躬身行礼的模样,仍可窥得身姿昂藏七尺,不卑不亢,一表人才。
天子不惑之年,镇日金玉环身,靡靡富贵浸淫,直教人眼花缭乱,趋之若鹜。而他不同,一身飒爽干练之气,必是经武举而来的下品寒士,可惜,只落得北苑督巡的职位,较御前天差地别。时下回过心神,已然有了计较。
我假意往后缩了缩,柔柔瑟瑟道:“雪夜路滑,不小心崴了脚。”
他拧一拧眉道:“如此……小主身边的宫婢怎不随身跟从?卑职去替小主找人来。”
我将这全无心计的轻责疑色视作由衷关怀,心中愈发欢喜,不由脱口而出:“等等。”微风含情,丽声犹颤,“雪地这样冷,你不先扶我起来吗?”
这于礼不合,然他迟疑了好一会儿,仍是将手递予了我。我无声一笑,抬手搭住他的前臂,试着挪动那处脚踝:“嘶——”
见我疼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将风灯悬去竹间,俯身去看伤情。
除了陛下,还没有哪个男子曾与我隔得这样近。月色将将掩去耳后绯红,我勉强克制着喉下砰砰的心跳声,娇斥道:“大胆!你……你……”
他被我吓了一跳,索性直起身:“卑职还是替小主去寻宫人来看吧。”
我有些懊恼于他这般反复的举止,故意沉下脸来,冷道:“今夜我没有见过你,你亦未曾见过我,明白吗?”
他仿似笑了一笑,话中多了然:“宫中人多口杂,卑职记住了。”
我见他眸中寥然意重,想是平日里也见惯了拜高踩低上下通达,不禁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怀来,深笑如是:“记住,眼下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说话间仍扶着他的一只手未松,却又想将他的另一只手也一并引来身前,心里琢磨过一回,刻意压低了声响戏说道:“横竖这儿离凌波殿不远,你背我回宫可好?”口中暗嚼着“同道中人”四字,复意深道,“沈大人救了本主,该轮到本主替大人指条明路了。”
他应当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一桩买卖,亦可当作一桩胁迫。他救了身陷藩篱的我,怎好一个人独善其身?我欲青云直上,彻底将柳氏诸人踩至脚下,光靠蔻玉尚且不足,还需得与他同作左膀右臂。同样的,出身寒门而欲仕途高远,好风凭借力,聪明人自不会错过。
他沉默了良久,而我异常地耐心十足,直至他终于转过身去背身向我,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是雪夜里生出的故事,我欢喜于这样的缘分,更暗自窃喜此番际遇。
伏在他背上不过一刻,在宫门的拐角处迎面撞见了匆匆赶出的蔻玉,见状自然惊讶。我由着她搀立站稳,只晏晏一笑,并不多言:“这是沈卫尉。”
他抱拳告辞,我亦报以颔首一笑,遥遥目送他的背影隐入风雪之中。
一旁的蔻玉替我披上迟来的裘衣,轻声讨饶道是上回放错了地方,与穗儿一同寻了好久方才找到。我并不在意她的话,满心只记得适才他将风灯交予背上的我时,似曾有句悄言入耳,散如鬓雪。
“小主簪的山茶很美。”
无关乎媚骨,无关乎恩宠,我拂下髻边的薮春紧紧攥握在掌心,誓要将这纯粹的礼赞刻怀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