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5章 敛翼将击(1 / 1)
一夜淫雨重霏,蔷薇败尽,我彻夜闻着帐顶的雕花绮香无眠。窗外是雨入涟漪波心碎碎,一泓萍末清水溶漾起暗流深涌,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黑风巨浪将我吞噬于天地之间。
此时此刻,天子自有温香软玉在怀,卫氏喜脉牵连着皇家香火,远胜我以色侍人的恩宠飘零。三个多月,蔻玉说,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岂非引我往御驾之前就已悉知,偏偏月来六宫唯我风头最盛,倒教她寻了空隙安生瞒到今日。
甚么引荐好心,再有双赢利诱,终也不过是一招暗度陈仓!可笑我天真如斯,竟也信了她泰半。银牙紧咬,呜咽难成,多少悔恨不平,尽遗在此缠绵一夜中。
次日雨罢晨定,果未见卫氏身影,左右皇帝宠她,免了常礼罢了。座下的数位却已按捺不住,以楚芳仪为首一众,眼风儿有意无意地往我这处瞥来,生怕旁人听不见她们那些含酸带刺儿的讽话。字字句句惹人心烦,索性怄了气回瞪过去,一时间脂粉唇仗喋喋不休,势如落雨,溅得未央的琉璃金瓦飞沫点横。
纵使中宫面上素无阴情,凤眸波转间亦衔出几分薄责来,不轻不重地申饬两句,以此打发众人各自回宫,独独命我留下。
只当又有江府书信往来,遂耐着性子候在原位,孰料左等右等也不见春迟归返。仗着素日俏丽生姿圣上偏宠,难免携了一丝浮华轻佻在身,眼下心里烦躁,不由抬眸望了望中宫,施礼欲问安:“娘娘若无什么要紧事,妾先行告退就是。”
正逢一滴旧雨垂落空阶,惠风转送蝉音新苦,偌大朝殿久无旁声。蹙眉本欲再请,敷衍未及礼成,忽闻皇后沉声一句训斥,正是“放肆”二字。当下冷汗直冒,折膝一拜。自我入宫以来,中宫虽无亲厚之举,却也不曾厉言责骂,而今乍一入耳,教人心下一凉,仿似重又回到了当日初见时踧踖不安的境地。
“跋扈不敬,目无尊位,舒美人入宫一年有余,宫规礼教般般俱无长进!”
聆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句句敲冰碎玉,似一捧雪水浸灭了心下的燥热。好歹是自家亲眷,便是位居中宫又如何,不特意顾着也就罢了,竟处处帮着外人来训我。登时红了眼眶,心下深怨却不敢言,只恨声回道:“娘娘息怒。妾是有罪过,只是……平白被人笑话,丢了脸面,妾心里有气。”
“你也知道丢脸,偏还不知为的什么,活该遭人笑话。”伊人冷冷抛出这一句来,玳瑁镂金的护甲微翘,身形略略往后倾靠,窗格下的日光堪堪随之折入眼底,刺得人往回一缩。
怔忡在原地一刻,丧气般地别过头去。皇后说得没错,我的确活该,路是自个儿选的,初幸那会儿云雨稠浓,哪里会想过明日的冷清。
良久旁侧阁帘掀起一角,正见春迟前来复命。但见皇后微一扬手,余音袅绕于梁栋之间,意味深长。
“娴容华有孕辛苦,恰逢昨日里各州进贡,本宫特意挑了几匹上好的布锦绸缎,欲差人送去。既然舒美人惯会为他人做嫁衣,那这一趟,便由你来替本宫效劳罢。”
离了未央,心下仍有千丝万缕未得清明,遂仅让蔻玉陪着另往太液池畔观景漫步。一路熏风南度,景致宜人,可惜心中烦闷,分花拂柳良久亦不曾消退半分。
忽见前头假山错落,顶有亭阁可供一栖,这便提裙搭手盘旋而上。一双芙蓉金丝软履方踏上阁面,眼前的珊珊花影一晃,倏闻有娇音婉起,教人心绪一沉。
“我道是谁,原来是舒妹妹呀。久不在御苑中瞧见妹妹,想是忙着侍奉皇上鲜少闲暇,今日怎地得空了?”
我不欲与她多话,只略一作礼,微哂道:“不比楚芳仪,日日闲来无事,望穿秋水也不见人来。”
伊人的那双柳叶危眉朝上一挑,真正是副唇红齿白吹弹可破的精致皮相,偏偏是语中含刺温柔刀,刀刀剐人心窝:“妹妹一向能说会道,却也该有自知之明才好。今日本主就教你一句,所谓阿斗掌江山——真真扶不起。”
我冷眼观她掩袖而笑,只觉气血上涌满面绯红,耳边正是中宫那句“惯会为他人做嫁衣”,一时思绪千回百转,竟因此捉住些症候所在。
中宫斥责,其人羞辱,俱是因皇恩得而复失之故。六宫跟红顶白之风一向盛行,何况当日我急病乱投医,圣宠披泽之源实非正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而今若想扳回脸面,自该好好筹谋,笼回君心,且让旁人都瞧着,没有中宫与卫氏,我一样能平步青云,做那君王心坎儿里的天下一人!
不由得攥紧了手心,冲柳氏扬眉一笑:“多谢芳仪教诲。只是芳仪恐怕弄错了,妾姓江,乃皇后族女,与芳仪并无干系。倒是前日里遇见个姓柳的卑贱宫女,兴许她才是芳仪的姊妹罢。”
言讫并不允她多话,径直折身回琅华。亏得这柳氏一语讥醒,且由她再得意一月,我自有打紧事做。
古人云,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尊卑一刻,云泥一世,便是难忍,也不得不忍。
是日午后,特意着蔻玉细盯着卫氏的静状,估摸皇帝行将起驾的时辰,携那绸缎并前头皇后赏的安寝玉枕迤逦迎去,果在殿前不远的宫巷处仰面遇见了帝座。自禀明奉中宫懿旨前去恭贺的由头,好一派六宫和睦的情致。
要说这露华殿,在我为卫氏引荐之后,平日里也曾颇有往来。熟门熟路地越阶径去,因着入宫多年初孕未稳的缘故,上下不敢懈怠分毫,难得伊人素日妆严娴婉,今儿个竟珠钗不饰地引我往床头说话。
寝阁内外堆满了各宫送来的贺礼,红纸金装晃得人眼花缭乱。笑问了容华安,将那绫罗绸缎交由宫人安置,如往常一般宾主各落其座。却终归是心有盘算,不复晏谈顺常。
但瞧卫氏卧床间未施粉黛,才发现较往日里面色黄蜡一些,到底也是二十三四的人儿,比那方及笄的新人多有不如。闲话毕时,忽见伊人眼风一扫,室内人尽退下,心知有话欲说。
定神片刻,闻其婉声叹是:“本宫原以为,妹妹怕是再不愿踏进这露华殿一步了。”
聆之心下深哂,若不是有喜一遭,我恐还真信了这尊菩萨的几分和蔼心肠呢。面上却是蹙眉惊嗔道:“卫姐姐这是说得什么话!妾有今日,原就是容华恩善。娘娘入宫多时终得鹊信,妾与娘娘一心,自然欢喜。瞧着白日里人多,可不特寻了这雨后闲庭来同娘娘道喜,没想娘娘还不领情呢。”
她似正要说些什么,倏然莺喉一紧,举帕半掩连连探身作呕。忙不迭上前抚背相慰,葱指触其玉颈划过,这样的好皮囊,瞧着可真让人生厌,刹那间竟生出了就此扼喉至死的念头。却也不过一瞬,转而已替上了真情切意的娇声含泣:“其实妾……妾很羡慕娘娘——一朝得子,圣意偏顾,可怜妾身福薄,恐尽一世也没有娘娘的福气,日后还恳请娘娘多加怜惜。”
她面色愈发灰沉,阖目微缓,似极困倦的模样:“妹妹还年轻,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这话安慰平常,当下听来却莫名暗赋深意,连带着今日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那样地不咸不淡,教人坐立难安。心下半恨半虚,不敢多言有失,遂趁此自请告退,由她休息不提。
如此,续下的整个夏季,我探望卫氏的次数可谓频繁至极,做低伏小,洽谈愈欢。旁人多付讥讽,言我为争宠,尽失骨气。想来真是可笑,圣心流连琅华之时,人言我狐媚,一旦圣心游走于别宫,便道我机关算尽、技不如人。墙头风草,不外如是。
对此我每每置若罔闻,唯有低头望见卫氏那微显山露水的小腹时,心里清如明镜——寥寥数月前的一冬一春,俱已轻易消亡在彼此的算计与不甘之中了。
说来倒也奇怪,卫氏一门出身武家,掌四海兵戈之事,伊人平日虽不擅此道,但却颇有娴雅高贵的将门之风。奈何摊上怀嗣一事,好生养了两三月,仍是早晚害喜不得安生。
兼此时前朝有讯,西北戎族于今春夏之际犯我大沂边境。帝遣数将前往北境镇压,可敌军来势汹汹,战况颇为焦灼。而卫嫱胞兄亦属大将之列,安危之忧,如何得以静心将息。如此一忧一患夹击,这胎气是怎么也稳当不下来了。
杂雨秋声,添出几许夜凉。战场久未有捷报传来,皇帝一心系于朝政,已有十数日未曾踏足后宫。彼时我正就着蔻玉的手,慢慢饮着碗红枣莲子羹。天气渐凉,宫中养尊处优者多病秋之辈,而我出身江淮南地,自小畏寒,眼见冬日将至,理应未雨绸缪才对。
外头足步窸窣,拈起帕子拭了拭口,示意蔻玉去瞧。顷刻伊人折返耳报,听见露华殿三字,不由牵了唇弯,同她相视一笑。信手补上层鹅蛋散粉,命人速往卫氏处去。
高秋之戌时半刻,天色早已黯淡,远远望见露华殿檐下一片灯火通明,嘈杂人声隐约。入殿后正见皇后威坐首位,旁有二三妃嫔一同恭奉在侧,忙俯身道:“妾请皇后娘娘安。”
伊人凤眸凌光一折,不辨喜怒:“舒美人如此牵念娴容华母子,六宫辑穆,本宫甚慰。”
我在中宫面前向来心有畏惧,闻此维诺一应,不敢置喙。偏首处正逢太医请罪,遂也侧耳窥得七八。
“臣惶恐……娴容华月来胎气不稳,臣特意开了补气固胎的方子,总也不见效用……这几日夏秋当季,更有反复。偏生……容华听得卫将军恐遭不测,一时惊悲,才致母体血亏而遭滑胎之险……”
闻卫将军三字,眼风微扫过蔻玉姣容,起身朝中宫一拜:“皇后娘娘明鉴。月前皇上有旨,怜容华稳胎辛苦,旁人不得以战事惊扰。眼下战况虽焦灼,却尚无伤亡败绩传回,而今卫将军之事却偏偏流传于露华殿中,可见是有人心怀鬼胎,意在娴容华母子。”
中宫额隐怒气,拂袖支鬓,余是一句:“着露华殿上下宫人于偏殿,给本宫细细地查!”
一时殿中无话,各宫尚未安寝的嫔妃业已赶来泰半,或为兹事体大心有不安,或为母子俱损欲看好戏,彼此对坐相候,各有所思,仅余眉目间眼风流转,好不热闹。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终有宫人被带了上来,抬眸斜睨开去——可不正是采薇无疑。
春迟福一福身,低声回禀道:“娘娘,适才奴婢奉命搜查寝宫,见这丫鬟神情有异,便叫人将她先拿下了。”
姑母支额未展,丹唇沉吐一字:“说。”
那采薇已然泣伏在地,闻此好一哆嗦,慌不择口:“娘娘恕罪,奴婢……奴婢冤枉啊!”
中宫仍是阖眸之貌,言语中却已携出几分不快之意:“自相矛盾!那你便说说,罪在何处,冤又在何处?”
采薇面露迟色,竟是不知从何陈言的踌躇模样。我心下微动,噙出微微恍悟的模样,立身补道:“皇后娘娘,妾突然忆起桩旧事,恐与容华安危相关。”
待得其应允,方脆声续是:“从前妾在容华宫中闲话一回,恰得采薇侍奉在旁,不小心端着次碗碎羹出来,似是惹了容华的不快。妾想,宫中器物食用皆有仪度,既是坏了,换上新的便是,何必守着旧物徒惹主子不快呢?”
这厢采薇大惊,再不敢迟疑片刻,梨花带雨地交代了个清楚。
原是这丫头有位老乡,名作纪忠,现在内务府下膳食局任职。此人名字起得老实,平日却不安分,每月领了微薄例银,不是拿去赌钱便是换酒,乐得挥霍一空。孰料一日行事有差得罪了贵人,需得钱财买平安,这纪忠一穷二白,哪里拿得出银子,这不思来想去,便想到了采薇这自幼相识的情分上去了。
然而采薇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婢子,素日积蓄不多,偏心里头极瞧重这对食的情人,眼见大限将至,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竟偷了卫氏的一二首饰贩出宫去换钱。
其实要说这私相授受,也不算什么难搅的大事儿,左右挨顿板子逐出内苑去便也罢了。偏这采薇是卫氏自府里带来的大丫头,平素勤奋得力,眼见着离廿五岁出宫仅剩下半载年光,卫氏有心放她一马,便呵斥了几句,照旧留在殿里伺候。可那纪忠就没这么好运了,实实挨了顿股杖,连着一月都下不了地。
话说回采薇,原以为事情败露自个儿必受重惩,熟料只得卫氏一场斥骂,这心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内里担着事儿,素日服侍起来也都恍恍惚惚地不着边儿。上回坏勺一遭便是又想起了膳房内的纪忠,一下失魂落魄地教我瞧见。
其人絮絮叨叨的话音方落,正逢太医匆匆复命,道是卫氏服半的粗米粥中夹混了薏米等凉物,怕是与之小产有关。前闻采、纪之事,如今膳食有异,饶是两者原无甚关联,如今却也逃不过了。
一时堂内无话,中宫的人手早已往内务府去捉人,留下怔在原地的采薇周身震颤,怕得面如纸色。便也正在此时,传出了内室中的卫氏昏迷不醒,口中时唤兄长的消讯。显而易见,便是我甫入殿时听闻的缘由之端了。
一旁倏有娇音一嗤,冷笑道:“好个忠心的贴身丫鬟,竟合着外人戕害起主子来。”
我稍稍移目柳氏姣面一点,且不说这话是否中听,眼下形势本就对采薇不利,此话一出,自然而然又将战报泄露的责任也一并归结到其人身上,怕是再无回天之力。
偏偏祸不单行,顷刻后春迟携了宫人回此复命,但闻纪忠已然自尽谢罪的音信,卫氏小产一事的因由俱已水落石出——采薇与纪忠行事不端在前,记恨主位在后,替饮食泄战讯以谋害皇嗣,罪当杖毙。
至此夜已入深,中宫挥手命人将磕头如捣蒜的采薇拖曳出去,凤容已颇露倦色。终待娴容华转危为安,这一室各怀心思的姝丽如蒙大赦,揣着或喜或杂的心绪,各自告退回宫。
我搭着蔻玉的手,漫行在回琅华小筑的宫道上。云深月隐,漏夜无声,道旁的风灯摇明曳暗,将几道斑驳的光影昏投在颊边。
心中自然是得意的——当日于细处生疑,遂命蔻玉前去探查采薇的底细,而今方见未雨绸缪之后效。破羹凉食为证,纪忠已然死无对证,卫氏兄长的消讯亦漏得巧妙,这狠心害主的罪名可教采薇实实在在地担上了。
自我入宫以来头一回谋划,致卫氏小产又失旧婢,一箭双雕,报了当日我轻信为之分宠的前仇,真真教人激动。
拢在袖中的双手不由得紧攥起来,因激越,亦因后惧,终究是两条鲜活的性命,且不提那孩子无辜,纵然采薇心有不轨在先,这欲加之罪却的确因我而起。
我扭头微微颤声道:“采薇可还有家人?”
蔻玉恭声:“禀小主,其人爹娘早已故去,听闻尚有一兄,然早年失散,不知所终。”
我颔首,我有心在她身后补偿一二,不料如此孤魂野鬼,便是命了罢。六宫修罗地,最是人命轻贱,我不甘心做那泥中尘,就注定要踏着他人的尸骨攀上云巅。
这不过是个开始。如斯□□,冷下心来冲蔻玉薄薄一笑:“此时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她低眉:“小主慧心,奴婢不过尽心听随而已。”
说话间夜风大作,波云诡异,我心中有鬼,生怕怨魂缠身,当下紧着步子,冒夜赶回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