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枕上百年梦(1 / 1)
(3)
大小常山前辈子是一对亲弟兄。前者甫披满山碧翠,后者便雨后笋尖似地露了头,仿佛一弹指顷,两山所夹的小城池就成了两扇屏风中的香案。
小常山山峰不似它兄长嶙峋孤高不可亲近,峰首呈圆弧状,偏西有一处细微的凹陷,正对着虞槐和那两个青年,像张瘪起的嘴——八成是没讨着酒喝,委屈的。
被唤作“重黎”的碧衫青年不为来人的三寸舌所动:“我忌酒,长鸿,休用你的油嘴滑舌惹我。”
来客道:“错了,慧心妙舌才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1),‘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2),物性如此。我有美酒,山有美景,万事俱备只欠一合心美人,为挚友千百载,这点小忙也不肯帮么?”
碧衫人背身不予理睬,颊上却染了抹淡红,颇有玉中桃花的美态。
这确是虞槐初入小常山所识的重黎,少几许清狂,多三分青涩,修眉如一道顺畅墨线,并无日后触目惊心的截痕。有一瞬虞槐以为重黎看到了他,而细辨之,后者瞳中唯映浮云青山,清清冷冷淡淡,又似按捺经年沉淀的痛苦。
青年重黎从宽袖中伸出白玉般的臂来,妥协道:“一坛可以,再多免谈。”
长鸿大发感慨:“延你喝酒还得三请四请,实在难办。”
重黎接过酒坛,手法生疏地启了酒封:“以千年情分相胁——好金贵的一坛酒,我敢不饮吗?”他轻嗅了嗅,脸色一变,险些打翻这坛宝贝:“百仙草!?你居然拿这酿酒!?”
长鸿嬉皮笑脸揽住他肩头,顺势把人扳正,不意外看到一张噙着薄怒的美人面,不怕死地道:“我就说你有鉴酒的慧根,鼻子灵得很。半山头的百仙草酿的酒,不尝尝滋味?”
重黎道:“半山头……你是大常山之主,如何处置山上物自是你的事,可怜凡人苦求不得的灵药,到头却成了你我杯中物。”
“酿作醽醁,肉人白骨,两者皆尽其用。无论你信还不信,下界人取百仙草救人性命,对造化的感念还不抵空坛子那么重。”
大常山比小常山早百年呱呱落地,因而长鸿比重黎年长得多,虽照性子看应该调个儿。重黎与他看法不同,料想长鸿必借多吃几年干饭的由头笑他涉世未深,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不去。他半好奇半警惕地沾了点酒,旋即就恨不得把酒封一把糊在长鸿不正经的脸上。
“味道如何?想必不错?”
“……我不想与你多言。”
辛,辣,像发了霉的辣椒切片了在醪糟浸上十来年,甘味回冲堪比用过咸豆花再灌碗豆汁下腹。重黎能忍,只皱了皱眉,面上却止不住泛红。他疑惑地看看酒坛,好似里头寄居了河蚌,指不定能捣鼓枚圆润的东珠,忘却前车之鉴又“品”了两三口,眉毛拧得更紧。
长鸿忍俊不禁,后来索性笑个畅快,重黎茫然地咽下酒液,颓然乎不辨东南西北,他眸光温柔下来,便渐渐不笑了。
虞槐倒没猜到现今的千杯不醉,开初还是一杯倒。
“一杯倒”晃了下,一头靠在长鸿肩上,看模样比初试金波的虞槐还要“弱不禁风”。容貌与虞槐肖似的青年扶着人慢慢坐下,左手替“美人”放下酒坛,右手揽“美人”,余下的陶坛子蔫不唧儿地搁一边,若开灵智定要骂这见色忘酒的负心汉一句始乱终弃。
“口不对心可不好呀,小东西。”
长鸿敛了笑,谛视已经醉倒的由小常山孕育的造物,既手痒又留恋地在后来重黎眉毛断痕处轻柔摩挲几下。
他伸手替重黎挡住过于明亮的阳光,满身恣意一扫而空,怅然一叹:“这点酒量……我都不好意思做些龌蹉事了。”
虞槐:“……”
他心知此为幻境,却见本不应看到他的长鸿正朝空中的自己挤了挤眼。
举止稍显轻俏的青年方欲开口,一阵飓风刮来,如一巨爪将恬淡图景撕作长条,一道裂痕恰好横贯重黎躯体,虞槐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也只有一刹。
他从旧时光景跌落至珍宝阁底层,犹然心悸难平,紧接着又因新发现喜出望外。一小束灵气正通过细而窄的经络汇入丹田,积聚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团缩在一角,原先阻断的灵根也藕断丝连般勾连起来,俨然他从中断开又骤乎续上的仙途。
他摊开手掌,近乎贪婪地以目光描摹那条平滑清晰的命线,此后种种可能的前景在他心中如江浪翻涌,如岩浆崩裂,喜悦烫得面容都显出些天真的狰狞——鹤唳搅散了他的假想。
重黎昏睡在困阵正下方,白鹤不停踱步,快把羽翼啄秃了。
虞槐向改变他命运的契机投了瞥,走到重黎身边。酒客时机掐得很准,虞槐方欲喊醒他即睁开含笑双目,拢住那只疯疯癫癫的老鹤:“收获良多,嗯?”
他直起上身,学秦淮小曲将末字拉得千回百转,调笑掺着宿醉人独有的沙哑,撇去面无血色的脸孔不谈,还有骗小姑娘的本钱。
虞槐心境已全然平复,他紧盯着与阵中大相径庭的酒客:“那是回溯之阵?”
认出小常山后,他下意识以为阵中种种皆为既往之事,这没有缘由的笃定多少让人不寒而栗。至于那名唤长鸿的轻狂客,虞槐淡漠地想,旅人并无将亲身经历和盘托出给引路人的必要,不是么?
重黎道:“不全是,但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崇华老儿留了一堆乌七八糟的磨人心境的玩意,这个还有点意思,俗称美梦重温阵,能让人看到过去发生的好事。你若陷在里面出不来,就只好做珍宝阁的口粮了。”如此通俗易懂的俗称只能是他起的。
“多谢重黎前辈告知。此阵……是否还可再入?”
“爱来几次就几次,随你。酉时来竹林寻我。”
重黎没和他多唠嗑的雅兴,牵着那只白鹤往外走,他喝得上头,走得不稳,也不知道是他牵白鹤还是白鹤牵他。
虞槐没有莽撞地再试阵法的妙处,在珍宝阁附近逛了几圈,老老实实除草去了。
——
重黎独自在竹林里饮酒,从此处刚好能望到新垦的田地和旁边的小白点。
涯山剑派内门弟子穿白衣蓝纹的道袍,像虞家这小子的际遇,缀了几横福缘厚重的好看花纹,内里白花花没真材实料,想也挨了愤愤不平者不少白眼。
这块宝地很遭长鸿鄙夷,大常山山神自己做不得方言矩行的君子,反而成天指摘无辜被封为君子的翠竹。就是他看不起的芒寒色正被崇华派奉为至宝,故一方竹林是小常山顶独一留存原貌的处所。
重黎默默丢了个空坛,伸懒腰蹬长腿的功夫虞槐就从竹林那头过来了,像根无风自动的高洁竹子,他真眼瞎了才能把人认成那个死了几百年的老无赖。
这么一想,再够劲的陈酒也无滋无味得很。
虞槐的心思要比他更复杂。
他神游幻境,思绪围绕着临行前掌门的告诫和幻境里不胜酒力的碧衣青年打转,冷不防听重黎道:“崇华派的风光可还合意?我看你前山后殿几乎全跑遍了。”
“在下先天不足,不精符箓,于阵法一门却颇有心得。”谈至长处,虞槐显出少年人的活泼,“崇华派四下阵法无数,虽有破损,但也实叫人大开眼界!譬如后山与小常山山麓的阵法,在下所阅过的典籍中还未有记载,改日得好好琢磨一番。”
重黎波澜不惊地“哦”了声,凉凉道:“之前有个毛头小子与我说他走的是执剑者的道,没想到还是个通才。”
虞槐坦然道:“执剑者成道,用心一也,他物亦如此。今日之行,在下受益匪浅,灵根有复苏之兆,还未谢过前辈。”
“感激就免了吧。涯山剑派的人应当告诉过你,你我所处的世界仅是千百个小世界中的一个,灵气稀薄不及上界,虽说人才济济,可首屈一指的修士踏入上界也只有做小伏低的份,给人以希望又使之碎若齑粉,最残忍之事莫过于此。我今日助你是因,酿的究竟是善果还是恶果,没人会知道。”
重黎眼中迷惘因夕光变得模糊,再启唇时仍是习自长鸿的没心没肺的调调:“小子,坐下给我看看。”
虞槐在重黎手掌抵上背脊时本能掐了个攻击的手诀起势。
身后人哂笑:“戒心不错。”然后他抱元守一引导灵气,没再戏弄老成的小辈。
重黎灵气尤为精纯,如清溪缓流滋养虞槐生机初现的灵根与隐痛频发的经脉,他舒服地沉在这清凉的气息中,再睁目时已夜色四合,星子夺目。
力竭的酒徒安安静静地伏在虞槐背上,呼吸掠过他心腔,春风般轻轻浅浅。他有点不大明白,大小常山山灵间有千载岁月为证,而虞槐与重黎间顶多只是一坛没送出手的酒。交情提不上,交易二字勉强得宜——他想这该是无端而起的知慕少艾的愁思。
一只白鹤叼起重黎的衣角把人扔到背上,飞走前不客气地冲着虞槐卷起两阵妖风。
这夜虞槐睡得很不安稳。
他很少做梦,今宵梦境却格外冗长,且杂乱无章。
先是光怪陆离的旖旎断章:山瀑击石翻碎浪,碎浪叩溪边琴台,琴台上鸦发纠葛、暖玉缠香。碧衣如碎翡四散,一角欲坠未坠挂于宮腰,掌下是一段无垢细腻的雪,须臾烙上不德印痕,是食髓知味之贪,亦是万劫不复之初。
他亲吻着同样战栗的唇,绝望而狂喜地明白这并非一人情动。
怀中人是因他而生又定为他沦亡的造物,一眉一眼乃至身躯的任一寸都无比契合心意——却终有一日归于虚无。
云雨聚合,山岚渐兴,七情六欲尽埋不归处。
风卷云涌,画卷如新。
大常山头焦黑枯槁,荒径交错,不复旧年秀色。山巅瘫坐着碧衣的重黎,他双目泣血,张开两臂形成搂抱的姿势,怀中空空荡荡,身侧是似曾相识的朱红法阵,犹如贪婪的血盆大口。
转瞬又是义父抚着他头顶道:“若按崇华派之法,则我涯山虞氏振兴指日可待。你既结仙缘,日后必成大器,五情六欲当舍即舍,莫忘本心。”
那……他的本心,又该是什么?
“求他日翻云覆雨,无人欺我辱我,世人敬我为尊,奉我为神——”
他又摔回了满目疮痍的大常山,浴血的重黎正对他冷冷地笑——
“因果尽断、魂飞魄散……上神,你该知足了!”
子夜时分,虞槐冷汗涔涔地惊坐而起,屋外雨声淅沥,间或响起凄厉的长啸。
他疯了一般冲出门,雨幕中隐约显现一个单薄的、僵直的身影。掣电贯空将人影映得了了可见,正是一袭红衣肤色青白的重黎!
虞槐在雨中立定良久,忽冷了容色,举剑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