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老林埋酒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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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槐确非虞家人,他打山沟来,通往涯山派的道,是青黄不接那几年用手挖出来的。
幸而涯山收徒不光重灵根资质。掌门和虞家家主卜得他福缘深厚,于是这天资不足霉运有余的穷鬼尚能被昔日唾他的街坊走卒恭敬尊称一声仙人。命贱也有贱的好处,杂草一垛终究比魏紫姚黄久长。老天向来一碗水端平,这头缺了角,那头定会补上一笔。
虞槐陷在旧事里。
那年严冬,虞槐尚小。他顶着灌进茅屋的破风打了个喷嚏,一缕娘的味道扫得丁点不剩,他使劲搓着娘瘦成木棍的手,娘咳了最后下,没气了。
她呼吸声向来清浅,怕惊扰了天公,断的时候也就跟雪花落地一样。
穷乡僻壤出身的小鬼目不识丁,就用或长或短的一生把苦这字的真谛熬到了极致,再大的天灾人祸只当颗沙砾捱过去。只是虞槐爹被强行抓入行伍,大哥葬在黄土下,娘咽气前还又未把忍字诀嚼烂了喂给他,害这小豆丁做了大半辈子人定胜天的美梦。
爹走得早,娘甚至没给虞槐起名,惯是小二小二地叫,像呼唤家门拴着的黄狗。
这孩子忽然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怨恨,冲举头三尺处的神明,冲狂拍门板催逼赋敛的官狗,冲生下他又劝他认命侍奉黄土的娘。
幼生的小枝,归结叫轻得要命的一片雪压垮了。
虞槐时常觉着自己太不是个东西,常人的家乡是梦牵魂萦的心头肉,他的家乡就像块被人咬掉半块又被车轮碾过的冷面饼,遗憾归遗憾,却不情愿拾起。
老天都在逼虞槐辟条通天路:他从不把尘世间的累赘挂在心上,肯一头扎进淡而无味的苦修,是个心性极好的苗子。
可惜好苗子也是个不争气的漏木桶,吃一缕灵气吐一缕,久之,连那帮信誓旦旦的山羊胡子也疑心命盘失了准度——虞槐却不灰心失意。
旁人尚且沾不上小常山峰的云气,他现在身处小常山巅的方外洞天,岂非是应了那句仙缘殊绝?
虽然这“仙缘”也就是为邋遢酒鬼翻地垦土,种灵草酿酒罢了。
一颗松果砸飞了虞槐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他猛地退开,右足跟刚好轧着一株灵植,仓促挪步左脚又踩到一棵嫩芽,立时面上发烫。
重黎跃下树,趔趄了下稳在两株灵草中的空地上。他雷打不动揣着那好似永远喝不空的酒坛,醉眼乜斜:“唔,这傻样顺眼些。小子心思太重,要想修……嗝,修那个劳什子道,难。”
虞槐四两拨千斤绕过了那句“心思太重”:“涯山剑派,走的自是执剑者的道,无他途,唯守中抱一尔。固然艰险无重数,虽千万人吾往矣。”
重黎意兴阑珊地听他满嘴胡说八道,小指刮刮耳廓,倒刮出了灵思妙想。他盯了虞槐一会儿,甫及冠的青年面皮还没修炼到厚比城墙的程度,露相半刹,旋即又用那张号“君子端方”的皮把缺漏堵死了。
活似半个遭人情世故磨平脾气的老角儿。
说是半个,年岁不及。
重黎强振精神打了个指诀,田中灵草应和着噌噌疯长了数寸,颇有千营共一呼的派头。
虞槐着迷地看他优游自如地运转灵气,这沟通天与地的妙法是如此神奇幽邃,以致不修边幅的酒徒在顷刻间变得高大庄重了。他绷着张无动于衷的脸,皮下已疯狂蹿腾着对未知力量的渴求,未几又给发疼的经脉打回原貌,成了只只缩头缩脑的鹌鹑。
重黎对这不入流的小伎俩十分得意,口吻里捎上宝刀未老的卖弄:“别看这招输了气势,不比什么七星还是八星破剑阵威力大,对敌时却有出奇制胜的奇效。习得也不易,须得省悟五行天地之道……”
至于如何省悟,他卡了壳,缄默不言端着高深莫测的架子。
虞槐如他所愿没有刨根问底:“常言道,俱收并蓄,待用无遗。前辈循循诱人,虞槐受教。”
这后生真是成了精,拍马溜须还不带重样,偏情意拳拳,明知是胡诌也叫人万分舒坦。
除却九分像的长相,和在大常山混吃等死的挚友长鸿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重黎老脸经不住他这么瞎吹:“少灌迷魂汤。来,带你去个好去处。”看在这小子忙活几日的份上,合该给些甜头。
虞槐求之不得。
一介酒徒所钟,无非黄醅醇酎、旗亭垆邸,他口中的“好去处”是怎么个风水宝地可见一斑。
虞槐虽早有忖度,但乍见一足有三丈高的酒坛也禁不住眉毛一跳。
酒坛色泽古旧,浅棕细纹线绳般杂乱无章紧箍其上,大咧咧立在壮阔恢弘的门派正中,俨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重黎笑眯眯地、给老鳖挠痒痒似地在侧边轻叩了三下,那口坛可怜兮兮地一抖,半不情愿地“吐”出一扇破破烂烂的门板。他回头与已无言以对的后生道:“愣着做什么?进去。”
虞槐:“这儿原来……就有个酒坛子?”
“当然不是,原是崇华派那帮傻子藏宝贝的地方,好似是起了个八珍阁的名,珠宫贝阙能瞎人眼睛。酒坛虽不上台面,好歹能入眼,亏我眼光不坏。”重黎话音陡冷,“巍巍崇华好比一夫起于畎亩,后白日衣绣惹人妒羡……一夕瓦解冰销,何足怪哉。”
虎落平阳被犬欺,崇华败落后的来人搜罗完奇珍,连壁灯燃的人鱼膏也刮得一干二净。坛中宝阁昏暗溟濛,依稀能见其两侧梯阶,与凡间浮屠塔相类。
头顶上不知几许高的正中处嵌着子夜时狼眼般的光点,那光幽魂似地掠上重黎面庞,与他眉上断痕叠合,更似斜横的白亮刀刃,加上一脸千帆阅尽的嘲讽,与阴森森的野鬼所差无几。
虞槐偷瞄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酒客,心想重黎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做派更为适宜。即便与端雅生相格格不入,直来直往也还显点儿人情味。
他难得说了些没经九曲心窍过滤的废话:“繁华不可久,故人不可留。前辈纵与崇华派有何纠葛,皆已归尘归土,还莫放心上。”
“真知灼见都叫你小子说尽了,糊涂事只好统统丢给快入土的去做。漂亮话免说,东西在上面,要走快走,莫扰我喝酒。”
不通前情后果的慰抚乍闻如白水般干巴寡味,细思还挺可乐。重黎轻哂,也不就坛口,提起酒坛让玉酿自坛沿倾下。他头颅微仰,荧光映照一线琼浆,如一束霜月落入朱唇皓齿,水光沿颈项没入红襟,更显珠辉玉丽。
虞槐面颊悄悄红了:“前辈不同行?”
酒鬼打发街边小叫花似的摆摆手。
自虞槐入此地界,重黎常是副爱管不管的嘴脸,偶有指点也多是演示几个中看不中用的小把戏,若生得早八成是花拳绣腿的开山祖宗。
徒有抱负底子浅薄的雏鸟撞入十里老林就像只纸鸢,放纸鸢的心血来潮就抽拉下线绳,彻底放手之时纸鸢便无所适从,虞槐此刻心境与之无二。他不知前路暗藏何种诱惑与暗刺,踏上阶梯回望,重黎恰好斜来一眼,眼尾被酒色熏得如挂霞云,神态却是种瘆人的清醒。
虞槐甫冒尖的情愫被铲去了头。上方针芒大小的星点闪着雪般的光亮,重重冷意直从头心浇到了脚底。这让他记起娘死时的那场雪,冷得刺骨,但巧用也可打个祛冷辟寒的雪洞。
他在冷光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笑。
青年走后不久,破坛子上的老破门再开,迈进一羽若珂雪的白鹤。它仪态万方地步到主人身侧,又很不仪态万方地啄乱了重黎一头杂毛。
白鹤身后的日光照亮醉上百来年的酒徒,他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子,好教另半边也能晒得暖和,迷糊了会才抬手给惹祸精送上回礼——揉毛。
白鹤高傲地扇了他一脸毛,口吐人言:“本大爷来看看你喝死没有。”
重黎道:“喝了,没死。”
他贼心不死,又想趁其不备把他跟命根子等同重要的宝贝坛子捞到怀里,鹤大爷没如他意,挥翅把这祸根扇出珍宝阁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根鹤羽扎中机关封上门,整个“我就是大爷不让你喝酒奈我怎何”的架势。
重黎:“……”
“这么多年,大常山山顶早平了,你就是喝死,本大爷那个冤家也活不过来。”
重黎将粗鲁乱揉改为轻柔安抚,顺带揩去鹤大爷尾翼上的酒珠,这老伙计哼哼唧唧,边啄“人”边数落,极为受用。
“消停会罢,长鸿既不在,以后可没谁来为你鞍前马后。”
“……小常山的小屁孩,本大爷想他了。”
酒客垂下眼:“嗯,我也想了……想替他揍你。”
——
虞槐历阶登临塔峰,见到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个徐徐旋动的发光阵法。他取出符纸,哪知那光点争先恐后朝他挤过来,眼前当即一阵天旋地转。
饶他素来机敏,也难敌崇华那帮老怪物集毕生心血设计的困阵。
他像是被怪风卷到九霄之上,又被喜捉弄人的云翳来回抛掷,五脏六腑来了个乾坤大挪移,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直到他从高空面朝下砸上柔软的绿茵地,才寻回一丝踏实感。
阵中一片好风光。
晴光明艳,流云呈碎浪状逶迤千里,因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活似臭美天公给自己敷了遮瑕的脂粉。云中两峰如相面作揖,矮的那座像伏地稽首,另一座比之高十来丈,意气风发受其膜拜,世人为山九仞,求得也不过是功成后凌绝顶笑山小扬眉吐气的那霎。
虞槐以手支头仰观较高的山峰,看久了脖子与手具是酸胀,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这山不是空无一人的。
背对他坐着个埋首阅卷的碧衫青年,不清形貌。青年多半未察觉山上多了个不速之客,坐姿照旧端正如松柏青竹,似个水月观音。他安闲自得,如同要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是以十分的宁静中又纳了七分脱离尘世的孤独。
须臾,虞槐和青年一同听到了叮叮当当的轻响。那青年飞快地一睨山下,虽已意动,仍规矩坐在那方石凳上佯作沉思。
随声音渐响,“访客”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眉目俊秀英挺,敞开的衣堪堪在腰部用几条胡乱系的绸带束住,手提着四五个用红绳串起的酒坛子。一身市井无赖的习气,活似逛瓦市喝花酒的纨绔。
虞槐对这张与己酷似的面容瞠目结舌,转而去看那抬起头的碧衣青年——
那来人笑道:“重黎,猜猜今日我给你带的是什么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