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深山迎访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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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峰如刃,天穹为之退避;林雾如带,极目可见不足十数里。葱茏凌云木几可蔽日,偶有几缕揪准叶与叶的罅隙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稀薄得可怜,就是白雾也穿不透。
这是虞槐初上小常山所见的光景,传言盛极一时的崇华派传承即隐于小常山深处。
小常山与大常山比邻,同玄清洞禁地、魔域百罗海、黎荌遗迹、祁鸣兽穴并列五大奇地,修士上山途中皆不可调用灵力,等同彻头彻尾的凡夫。
百年间不乏修士来撞撞运气,莫不是无功而返,久之传言就成了则戏言。
有几个门派不死心,意图从这鸡肋里榨几滴油水,又存了打磨小辈心志的念头。
小常山探秘告示常年挂在门派试练榜上积灰:新晋小辈多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至于那些细皮嫩肉的天之骄子,手头灵石、宝图源源不绝,也懒得从“戏言”里讨得什么好处,一摊破事儿就栽在了灵根受损又身怀大气运的虞槐头上。
虞槐于修炼一途鲜有进益,只精阵法。这只瞎猫来山里晃悠,不算无的放矢,故没准还能捞到死耗子。
兴许因他心性颇佳,又或是前生与小常山结了缘分,还真给他碰上了一只。
山巅之上云海翻腾,一条破烂古道正如一条衰颓老龙横亘半空,不远是大常山较矮的山头。虞槐惊异之余暗自庆幸,深吸口气,如履平地踏上了第一阶。
晦日来临之刻,古道消失殆尽,虞槐站在尽头处回首而望,徐徐呼出口气,转而仰视崇华遗迹——天地浩淼,白云苍狗,昔日荣光赫赫的门派大殿,今日绿林青苔中的圮裂楼阁,人事无常,不外如是。
山门前的竹林里有几星琼花般的小点,虞槐往前走些方看清是几只垂首顺羽的白鹤。其中一只衔着一尺红绢的白鹤调首隐入林中,他急忙趋步跟上。
入竹林几丈,酒气扑面,酒坛往往而是。白鹤艰难地绕过酒坛,停下后埋首猛啄。
坛下压着一段皱巴巴的朱红袖子——如斯逼仄的空处竟卧着个人。
白鹤啄了这人圈着半坛酒的臂膀数来下,不得回应,径自就要顶翻歪斜的酒坛,原应烂醉的酒客不好再装死,抬手一挡,口齿清晰道:“要闹便闹,别与我抢酒,小心我拔你的毛。”
白鹤扯着他的罗袖往外拽,酒徒一瞥:“哦?从小常山来的后生,难得。闲得发慌来这破地方,有何贵干哪?”
虞槐:“在下涯山剑派虞槐,为求仙缘来。”
酒徒道:“你有点儿意思,晓得对我这种人该讲什么话。”
虞槐不好接话,温温一笑。
酒客草草拨弄着白鹤尾羽,他眉骨棱高,瞳仁浅淡,眉间有道断痕,像生生被刀尖削去一截,如无垠绿洲中横插一条细长荒漠,属福薄之相。
虞槐心感惋惜,目光在断痕处流连了片刻,酒客不以为然草草摸了把眉骨,揣起酒坛:“你小子对我胃口,可东西也不能白给。银货两讫,公平买卖,你看怎样?”
虞槐作揖:“前辈所欲为何?”
酒客仰首灌酒,挽袖抹唇:“此生不可无酒,无酒则日日寡欢。下界的酒总差点滋味,为我酿一坛,就作引你往传承之地的报酬,这该不是难事罢?”
这于虞槐并不是难事:“的确再公允没有。”
酒客道:“对了,你刚说你姓虞——百来年前,涯山剑派是有那么个心比天高的虞家,竟还没垮?”
虞槐弯弯唇角:“在下半个虞家人也不是,‘虞家客’这三字更切。”他早年吃得苦多,硬是撑起了几个字里的沧桑。
酒客朗声长笑:“‘客’字切理。朝生夕死为自然,八荒寰宇内谁不是客?现在客该回他的居所去,你最好跟紧了。”
夕阳斜照,细碎琼花飞掠湖光山影,艳艳霞光笼着整个秘境。酒客不舍为此美景多留,提着酒坛扬长而去。
天幕尽染墨蓝,缀上煌煌明星。
——
虞槐引导灵气运转一周天,坐定已汗透中衣。石屋内充斥着热气,他推开石门走到屋外,顿觉清爽无比。
门外田圃有一半昨日被虞槐理过,痕迹尚新。
酒客在田亩边上背对虞槐席地而坐,宽大衣袍只松垮一束,好似只要有酒,破烂衣袍便是金银鱼袋,穷山恶土便是极乐洞天。酒里来去,逍遥自在,休管千秋百代更迭,这等洒脱劲也是少有。
他隔空朝虞槐招手,再取一坛,匀出少许酒液倒入递给没尝过鲜的后生:“过来坐,量你也睡不着。”
虞槐盛情难却,取坛浅啜,赞道:“好酒。”
酒客嫌弃道:“这算哪门子好酒?真正的好酒,得用大常山的百仙草酿,封存几十来年,才够味道。”
“百仙草?”
“早和大常山的山头一起没了。我还屯了一坛,可时机未到,只好看看解馋。”酒客谈兴渐浓,一指天阑。“大常山山峰原来就在那地方,稳压小常山一头,现今却隐于下界云海,只空担‘大’字为名供后来人做文章。百丈高山,千秋后为丘陵,肉身凡胎的修士又能比山川好上多少?”
这狂徒话里话外尽是对修道人的讽意,一身懒骨,口气倒挺大。虞槐佯作不解语意:“可惜晚辈来迟了百年,不能见昔日大常山风貌。”
大小常山与虞家还颇有渊源。
大常山与小常山仅几县之远,居藤江之阴,瞿河之阳,乃堪舆宝地,钟造化毓秀。崇华派开山祖师以大常山灵气充盈,择此地开门立派,后在大常山逢变后迁至小常山,于五百二十年前败落。
虞家先人为化神大能,曾是崇华派客卿,后转投涯山,虞氏一门方有今朝气象。小常山机缘之秘在涯山内代代相传,前人均一无所获。后来子弟不欲徒然劳苦一趟,便打发虞槐来试上一试,若是晓得他误打误撞寻到门道,不知该如何作想。
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这酒烈,虞槐小抿两口就浑身发热,不再饮了。酒客顺势把这半坛揽过去,轻荡酒坛,面露满意,像是种纯粹的欢喜。他不由心道,这酒鬼当真嗜酒如命,连区区半滴都舍不得。
“什么风貌,一座山,山上几根草,几棵树,几只懒鸟,几块破石,顶多高了些。但一朝被雷一劈,满目尽焦土,到底可惜。你道这雷是怎么来的?”
他们这辈人对此事耳熟能详,倒背不难,虞槐脱口道:“昔年珩摩尊者被围困罗浮峰,企图以乾坤盘借七七四十九道山河灵脉扭转局势,大常山乃其中之一。奈何其罪大恶极,天道留他不得,劫雷忽至,珩摩尊者立毙当场,罗浮峰顷刻崩塌,大常山也未能幸免……”
酒客悠悠一舔唇角酒液,嗓音如绸缎般柔滑:“哦,原来他们是这么跟后生解释的。”
夜里的风透着股阴冷,虞槐问:“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酒客冷笑道:“人嘛,正是因不真方才修真,因无道方才求道,因有不禁方才禁欲,因有不净方才净心。没千千万万个隐情,还叫什么修士。赖在珩摩那厮身上——哼,浑蛋都编不出这么瞎的瞎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定见已生,孰真孰假便不再重要。听书的闲人大多是装模作样说一声“公道自在人心”,拍拍衣袍转身即走。德高望重的修士,不论长没长一撮山羊胡子,十中有九随了山羊犄角般的臭脾气,就是谎被戳了个洞出来,也能毅然无悔地找千百个补丁补救自己的颜面——故真真假假也就不了了之了。
虞槐一想心事就成了闷葫芦。
酒客会错了意:“你真信这狗屁玩意儿?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点主意的。”
他侧过面,夜风轻荡打开松垮衣襟,肌肤白得像尊玉人。眉上断痕宛若曦光初临时青山上的浮雪,丹青客绘山水画福至心灵的信手留白,浑然天成,妙不可言。
虞槐一寸心念徐徐飘进那眉上斜痕,他想酒不醉人人自醉有点儿道理,好一会才捋直舌头。“在下没全信。只是在想……在下与前辈一番畅饮,还未知前辈名号,冒昧一问。”
咪了点酒,姑且能称……畅饮?
不请自来的青年红着脸,三分稚气未脱,堪堪被年岁削出了点棱角,活脱脱一个偷大人酒喝的小鬼。就凭这微薄得可怜的酒量,真要与浸淫酒坛子里的老怪畅饮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酒客被他逗乐,随意道:“重黎,千重山的重,黎甿的黎。随你怎么叫。”
疏狂之徒配庄重名字,未免糟蹋。虞槐醉得厉害,兴许口无遮拦说漏了,重黎忍不住大笑,他一头雾水,还没想明白自己讲了什么笑话,就向酒仙举了白旗。
欲成一代千杯不醉的雅客,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