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1 / 1)
建安十七年,正月,曹军凯旋归邺,曹操的权势声威亦更胜往日,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春,铜雀台落成。曹操大喜,遂于铜雀台大宴百官,并携诸子登台,讲文论武,群臣同乐。
十丈高台之上,一百二十间宫室殿宇参差错落,红砖为墙,鎏金为瓦。台分三座,正中最为高耸宽阔的台上,楼顶一只铜雀展翅欲飞,翼展竟达丈余。左右两台与中间相距各六十步远,中间以飞桥相连,端的是飞阁流丹,雕梁画栋,好不宏伟壮丽。
身着华彩衣裳的侍女来往穿梭于台上,暮色四合,此处却是灯火辉煌,宛如白昼。佳肴陈列,觥筹交错,文人论诗,武将比武,弦歌如泉,轻舞如醉,世间的战乱似乎皆被摒除在外,只余一片和乐融融,欢声笑语。
主位之上,曹操不无感慨地看着言笑晏晏的众人,半生漂泊征战,才终于有了今日,在场文武,倒有大半是跟着自己一路南征北战而走到今天,孟德何其有幸……目光移到侧首,曹丕与曹植正低头交谈着什么,两人眼中都带着笑意,另一边,曹彰早已按捺不住,与曹营诸将切磋了起来,其余诸子也各自散开,或交谈,或弈棋,或比剑,他们,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心念忽起,曹操起身,击了两下掌,顿时弦停舞罢,众人也渐渐停止了谈笑,一齐看向主位上之人。
捋着胡须,曹操笑道:“打扰了诸位的兴致,实是操的不该,只是如此良辰美景,无诗赋助兴岂不遗憾?诸位不妨就此铜雀台创作一首,来日定为一段佳话。”
话音刚落,曹彰便哀嚎了起来:“父亲你明知道我最不擅长这些了……”
闻言,曹操不由莞尔,本就是怡宾之宴,倒也不勉强,便道:“如此,诸位便自愿吧。”武将们顿时一阵欢呼。
迅速有侍从奉上笔墨纸砚,丞相开口,有点才华的都摩拳擦掌地想要露上一手。一时许多人皆埋首思索,或提起笔又放下,或写上几笔又停下仔细斟酌一番后方继续落笔。墨香在空气中缓缓晕开,似想勾勒出此时的画卷,沉吟浅思间,一道清朗的嗓音打破了这一方沉默:“孩儿写好了。”
举座皆惊,数十道目光一齐聚集到了厅上的白衣青年身上。曹丕停下写了一半的笔,抬头便见曹植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正认真读着自己作品的曹操。虽然一直知道这个弟弟才华横溢,但此时才真正感觉到不知不觉间,那个自己抱着教他认字的曹植已经超出了自己许多。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一份惊喜与欣慰。
曹操认真地读着呈到面前的赋,越读却越是惊讶,不由重新打量起了这个儿子。虽然之前观其诗赋便觉异于常人,但心中总怀疑有人帮其捉刀润色,而今日自己乃临时起意,自然不可能有人代笔,这才真正相信了这孩子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欣慰之余,不由抚掌大笑:“好好好!格律工整而不显雕琢,流畅自然而不失华美,为父甚喜。”说罢将墨汁方干的纸递给身边的随侍:“来,给大家念念。”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
念罢,座下便响起一片私语之声,似是在品评这首挥笔立就的赋,不时有人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惊叹与肯定。背对诸人,曹植自然看不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只听低声讨论之声不绝,手心不由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眼睛也不由转悠,只想转过去看看众人的神色。虽然自己的诗赋一直以来都得到了周围人的肯定,但毕竟是第一次在如此盛大而正式的场合当场作赋,曹植也不由有些紧张,又害怕被父亲看出来,忙做恭敬状低下头,眼神却往曹丕那方向瞟了过去,却见那人正奋笔在纸上疾书,俄而笔住,似乎感受到了自己在看他,便抬起头,随即朝自己笑着点了点头,想必是看出了自己的忐忑。
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二哥说好,那想必是不坏的。这么想着,曹植也朝曹丕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便对上了父亲笑眯眯的双眼。
也不知父亲有没有看到自己和子桓的小动作,曹植眨了眨眼,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便听身后一人笑道:“平原侯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华,这让我等还如何好意思把这诗赋继续写下去呀?”却是东西曹椽属征事崔琰。
曹植面上一红,忙躬身道:“崔大人过奖了,植愧不敢当。”
崔琰却仿佛笑得更开心了,捋着胡子道:“平原侯过谦了,老夫自问可比不上平原侯。”
曹植忙道“不敢”,此时,曹操开口笑道:“季珪(崔琰的字)你这么夸他明天他可得上天了。”眼睛里却满是欣喜与得意。
崔琰接道:“臣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曹操却转了话题:“听说季珪还有一位兄长?”
崔琰道:“不错,只是家兄前些年便已过世,唯余一女待字闺中。”
曹操惋惜道:“季珪德才兼备,想必令兄亦非俗人,可惜操无缘相见了。”
崔琰笑了笑:“丞相谬赞。”
曹操话题却又是一转,手指曹植笑问道:“季珪以为犬子可还配得上令兄之女?”
一言既出,竟如投石入湖,顿时涟漪迭起。在座诸臣看向崔琰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艳羡。同时,亦有人开始琢磨曹操此举是否有意将清河崔氏作为曹植的后盾?观曹操之神色,似乎对平原侯多有喜爱,而曹丕之妻甄氏虽也出身名门,但到底比不上清河崔氏。莫非……数道目光开始在曹丕与曹植之间流转,也不知有多少人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而此时的曹植却愣住了:崔大人的兄长的女儿……父亲什么意思……什么配不配得上?等等,难道,难道说……一想到那种可能,曹植顿时急了,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脱口道:“父亲,孩儿……”
“哦?莫非子建不满意?”曹操问道。
曹植连忙摇头:“崔家女子,孩儿岂能有所不满。只是孩儿尚小,如今尚未考虑……”
闻言,曹操哈哈大笑道:“哪有加冠了的人还说自己小的?为父在你这个年龄都早已成家了。还是说,子建心中另有所属?”看向曹植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疑惑,同时也透着几分凌厉。
感到了无形的压力,曹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足无措之际,不自觉地向曹丕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看在眼里,曹操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迅速隐去,转头笑问曹丕道:“子桓以为呢?”
早在曹操询问崔琰之时,曹丕便觉得一声巨雷在耳边“轰”地一声炸响,一时竟有些不真实之感。父亲要给子建娶妻了?他的子建,他的植儿……直到曹操问自己,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抬头,却看到了曹植可怜兮兮的神色,心中一痛,脱口道:“孩儿以为……”“不妥”两字尚未出口,猛然便对上了曹操那仿佛已洞察了一切的双眼,心中一惊,顿时警钟长鸣:父亲难道看出了什么?不不不,不会的,曹子桓,冷静下来,不能慌,不能乱……可是,怎么办……眼神一飘,便看见了注意力已被此处牢牢吸引了的臣子与弟弟们,或好奇,或探询,或惊讶,或玩味……心中“咯噔”一下,不行,还不到时候,还不能让他们知道……脑中迅速转了几转,植儿,对不起……避开曹植带着些哀求的目光,曹丕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泛起的酸涩,咬牙,以略带欢喜的语调答道:“孩儿以为,甚好。”每说出一个字,便如在自己的心上扎一把刀,然而,却不得不拿出几分喜色。语罢,不敢去看曹植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曹丕低头做恭顺状。
那厢曹植已是呆住:甚好?什么叫“甚好”?我成亲 “甚好”?曹子桓,你不是说我不想娶亲便可以不娶的么?你不是说希望我能陪伴你一辈子么?那为什么你还希望我去娶一个陌生女子?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的真正想法?思绪百转间,曹植仿佛听到父亲又问了自己一句:“子建觉得如何呢?”
既然你觉得甚好,那么……闭上眼睛再睁开,低下朦胧的双眼,曹植平静地答道:“孩儿一切听凭父亲做主。”双手却已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衣裳的下摆。
收回放在儿子身上的视线,曹操一拍手:“如此便算定下来了。改日操必亲往季珪府上下聘。”
崔琰忙行礼道:“琰惶恐。能得平原侯为婿,实乃我崔家之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