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六十三】(1 / 1)
探春走进贾母房内,见除凤姐李纨外尚有一年轻妇人在,便知是才嫁入贾府的宝二嫂子了,忙上前见礼道,“二嫂子好。”
史移芸性子有些沉默,不敢受探春全礼,只侧过半个身子呐呐道,“...三妹妹...”
探春见她神情局促颇不自在,心知她大概是如迎春般不好出挑的性子了,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如今贾府这个样子还需有个强势的来坐镇,只大房到底是分家出去的,还要为二房收拾烂摊子难免尴尬,李纨又是诸事不管,她这个二嫂子这样的性情,又如何能掌起贾家的一应事务?
又见她竟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单薄衣裳,发上只斜插了一只玉钗便再无它物,更兼神色苍白,一身气度连穿着打扮素来清淡的李纨都不如,瞧着很是不像话。
探春正自心中纳罕,便听床榻上的贾母颤巍巍唤道,“...三丫头回来了...?快,快让老婆子我好好看看...”
贾母这几日皆是浑浑噩噩的,她年寿已老偏又得了惊吓,身子骨承不住精神愈发不济,贾母心里早已有了谱,如今听得三丫头回了来,硬是强撑着一口气打起了精神,待探春上得前来便忙把她看住了,上上下下的打量。
见她气色极好,贾母这才放了心,拉着探春的手含泪道,“我三个孙女儿,元丫头是老婆子我对不住她,把她送进那吃人的地方去,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二丫头进了宫不得见面,四丫头性子执拗,也不知将来如何;当初老二他们两个合计好了偏要把你嫁去孙家,孙家是什么德行谁不知呢?!你又偏是个不肯伏身的烈性子,若是在孙家受了欺负可怎么使得?!”
贾母说到这已是老泪纵横,探春思及初入孙府时的艰难,也不免鼻头酸涩,又恐贾母哭累身子,忙忙劝慰道,“老祖宗安心,孙女如今是孙家正经的掌家夫人,哪个敢欺负了孙女去?”
贾母方止了哭音,一叠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罢她极艰难的喘了口气——探春见此忙和鸳鸯两人合力把她扶了起来——贾母便侧过头对凤姐道,“老婆子自知时日无多了,凤丫头去把他们都叫进来,老婆子有话吩咐。”
凤姐便只得含泪去了,因贾政王夫人具在牢内,不多时由贾赦邢夫人带头,诸如宝玉贾兰等小辈也都来了。
贾母先是看了眼众人,喘着气儿歇了一歇,方开口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
一场。”说到这里,拿眼满地下瞅着,凤姐见宝玉还一副呆怔的模样,忙在后面推了一把。
贾母见了他,便命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玦,对宝玉慈爱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
一面说着,一面让鸳鸯给宝玉把玉戴了上去,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瞧得入了神,人倒是显得精神不少,贾母见此老怀甚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嘱咐完宝玉,贾母脸色更不见好,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抿了一口,又问李纨,“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
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下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素来是个好的,老婆子我去了后,这一府的人连带着四丫头她们便要交给你了。你也是四丫头的嫂子,要好好待她。”
凤姐闻言忙忙应了,又听贾母长叹了一口气,“还有宫里头的娘娘,老婆子我早年做错了事,也不奢求贵妃娘娘原谅了,只你们却要上心;还有迎丫头,有了公主也就有了盼头,你们也要尽心。”
话毕,底下有小辈早已忍不住哭了出来,贾母愈感体力不支,眼前晕开一片,便一叠声叫鸳鸯珍珠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给老大家的三千两,这三千给宁府那边的人,再留下三千交给史丫头和宝玉过日子,还有这两千两——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另留一千两给环哥儿。”
又对李纨道,“这是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叫珍儿媳妇、宝玉媳妇拿了分去。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留给你和兰儿的。”
话道此处贾母已然脸色灰败了,凤姐眼见不好,忙让旺儿去请太医过府。贾母心底还记挂着最后一件事,叫史移芸上前来,向她面上瞅上一瞅,便道,“好孩子,苦了你嫁到我们家来反要跟着受苦——你的那些嫁妆怕都在老二媳妇房里时被抄捡了去,是老婆子我识人不清,竟给贾家娶进来这么个祸端!只她终究是宝玉的生母,她若是判罪死了那便罢了,如何?”
贾母盯着史移芸点了头,这才放下心,随后便晕厥过去。
*
贾母的这一晕便再未能醒过来,雍正看在黛玉还念着祖母庇护之情的份上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这也是贾府最后强撑着的风光了,大理寺审问下来后,贾政因失职罪责流放宁古塔;王夫人等涉及放利人员判处秋后斩;薛蟠人命在身,又兼贿赂朝廷命官以期翻案,被判问斩之余薛家也被削去皇商头衔,更是牵连薛家被撸去了先祖曾获的‘紫薇舍人’名号;另有诸多贪墨、欠银较重官员被斩,以儆效尤。
延禧宫
薛宝钗含着一片果脯才觉口中的苦涩药味褪去少许,屋内地龙烧得很足,薛宝钗罩着厚重的大耄盖着双层棉被仍觉冷到了骨子里。薛家出事后,她去求见雍正无果,一时气急攻心下竟牵动了她当初生育后大病了一场留下的旧疾,雍正却是一次也没来瞧瞧她如何,只赐下了汤药吩咐道‘好好养着’便没了下文。
正出神想着,莺儿红着眼圈走了进来,薛宝钗咳嗽一声,带了点期望的问,“你可见着皇上了?皇上说来看看我吗?”
莺儿便低了头,“皇上现下在长春宫陪着贵妃娘娘,奴婢说了主子的情形,可皇上说‘又不是太医,来了能有什么用处?’,便拒了。倒是慧贵妃娘娘,听说小主病了,赐了好些药材下来。”
宝钗听罢忍了忍,终究冷笑道,“皇上这会儿子想起自己不是太医了?长春宫的那位主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也不见皇上有漏了去长春宫的时候。”
这话里端的是怨气十足,莺儿胆战心惊的听着,宝钗又道,“那些药材也全都给我扔了,一点补药算什么,当我稀罕么?”
宝钗越说越是愤慨,冷漠道,“皇后还没死呢!她就开始迫不及待的扯她那张贤良皮子了么?!”
“小主!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好!”莺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神色惊慌。
宝钗发泄了一通,情绪总算是冷静了些,便接着问起薛家的情况,莺儿道,“自打判决下来后,家里竟是半分安宁也不得:太太因大爷的事病得起不来身,偏大奶奶还闹得不像话,整日只寻死觅活的作妖,说太太要逼死她。幸有二爷和宝琴姑娘回来帮衬,才不至于全乱了去。”
家宅不宁,宝钗听了就头疼,叹气道,“当初妈相中夏氏时我便是不同意的,这并非知根知底的人家,旁人胡天海地的夸上一番又哪里能信?偏妈心动夏家的钱财,我去劝,竟反说我的不是,如今这又是何苦呢?”
宝钗默想了一回,嘱咐莺儿,“我那箱子里,应还有些个现银,你点一半数目捎去宫外,哥哥没了...,日后家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你也要叮嘱妈别漏了咱薛家铺子的那些账目——须知宝琴兄妹虽是亲戚,到底还是外人,还是要防着的。”
听她这般嘱咐,莺儿更觉难堪,劝道,“许是小主想多了?二爷的人品当不至于...”
话还未尽,莺儿面上便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宝钗横眉竖眼,咬牙指着她呵斥道,“谁给你这个奴才胆子来反驳主子了!二爷既那般好,我便做主遣了你嫁人去如何?!”
莺儿捂住脸不敢答言,只哭了出来,宝钗见此更觉她无用,道,“还不去外面做活去,叫文杏进来伺候。”
“...是,奴婢这就下去。”莺儿匆忙抹了几下眼泪跑了出去。
不料莺儿一路跑出去,竟又在转角处撞上了四阿哥,莺儿慌忙道,“...给四阿哥请安,奴婢失礼了...”
弘历瞧她眼眶四周一片红肿,暗觉是个套话的好机会,便好不心疼道,“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不成?”
“没...没谁欺负奴婢...”莺儿复用袖子胡乱抹着脸,眼神闪躲左右为难。
弘历叹了口气,温声道,“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的生母原也不过是个包衣宫女...小时候我不得宠什么都见识过,见你这样,八成是受主子责骂了吧?你说出来会好一点,我也安心...,莺儿?”
莺儿呆呆望着四阿哥面上忧郁担心的神色,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感激眷恋的复杂心态,一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