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六 忧心悄悄(1 / 1)
午饭过后,江淮王刘弘与他的独子一起在王府里品茶。
刘弘坐在靠窗的短炕上,刘济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两人手里都端着小小的白玉茶盏。屋子里除他父子外再无他人,窗屉全部开着,户外清新的空气混合着院中丁香的味道,与茶香一起在屋内飘荡,刘济看着空气中的某点,仿佛那香味是有形的物体,看着看着,竟然出神了,直到父亲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这个什么顾承念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可是大吃一惊啊。如果我知道,父王会不知道么?”刘济微笑着低下头,用茶匙拨弄着茶盅里的杏仁,道,“不过这样一来,他不愿意婚娶的理由也就明朗了。”
“哼。”刘弦仰起头似笑非笑,胡须随之颤动起来,“皇兄如果在世,知道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的所作所为,不知做何感想?”
“这就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真是天助我也。当年那个刘清不中用,还是太子便死了,陆敬业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扶持刘深做了皇帝,恐怕他也想不到,这小子会是这般德性|吧?由此可见,这皇位迟早还是本王的。”
“父王说得是。不过其实由刘深来做这个皇帝,比刘清登基,对我们有利得多呢。”
“嗯?这话怎么讲?刘清身体不好,活不长是肯定的,登极了说不定死得更快,我不就正好可以趁机起事了吗?”
刘济笑着低下头。“父王,您想想看,刘清是有子嗣的,当日若是他登极,他的儿子刘柯就是太子了,刘深就会是王爷了。”
“那又如何?”
“不要小瞧刘深啊。”刘济说着,心里竟涌起些许自豪感,仿佛那是他一个人的宝物般,“他唯一的弱点,也不过就是喜欢男人罢了。当初真让他当了王爷,他就自由自在了,一辈子不成婚也没人能奈何他。刘柯有这个手段狠辣犀利的叔叔帮着,皇位也必然是坐得稳稳的,对我们来说,就很棘手了。而现在,他却被困在皇位上了。他可以成为最强大的诸侯王,却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得不到士族贵戚的认可,这皇位,他是根本坐不稳的。”
“是吗,怪不得这两天,你让李艾将这小子的癖好四处传播……且不说那个。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这么一来,皇上公然挑明他和顾承念的关系,廖家的小姐暂时是入不了宫了,你的计划岂不是要搁置了?”
“凡事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策也要适时变动。如今之计,还要看这一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正说着,门外下人忽然禀报:“王爷,李艾求见。”
李艾急匆匆的走进来,单膝跪下,道:“王爷,事情越闹越大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今日早朝后,大理寺派人去鸿胪寺,要将顾承念带回问罪,不想半路居然被内廷护卫截住,强行带走了顾承念。”
“嗯?!”
不光刘弦惊讶,连刘济也无声的瞪大了眼睛。刘弦随即抚须笑道:“我这个侄儿,真是会胡闹!”
刘济却半天没有说话。明知道刘深这么做,会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会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然而刘济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挫败感。
这样不顾一切地袒护他,你到底,喜欢那人到什么程度?
刘济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要将之捏碎一般,心里的问题,却不知可以问谁。
刘深蹲在顾承念面前,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脸上的墨迹。
李陵将顾承念带回来时,他满身的墨汁已经干了,但还是能闻到隐隐的臭味,刘深想让他去泡个澡,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好说歹说,才劝他脱掉了那身脏污的衣裳,换上陈习的家常衣服,脸上的墨汁,刘深说什么也要亲自给他擦掉,顾承念实在拒绝不了,就干脆跪着不说话。
脸颊还红肿的厉害,墨迹又很难擦掉,所以刘深耐心的用丝巾浸了水一点一点的擦,一边擦,一边去观察顾承念的神色,生怕弄疼了他。然而自从被带进宫,顾承念的表情就没有过变化,一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刘深从李陵那里得知了当时的情形,知道他受了惊吓,便想方设法的劝解他。
“太后那边,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我四弟,将你我的事情告诉太后的。”
顾承念不说话,刘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知道四弟为何会知道,但是母后只是秘密写了书信给四弟,四弟回信用的也是皇室密函,昨天……虽然闹得很大,但是陈习处理得很好,本来应该万无一失,宫外原本应该不会知道的……宫里出了奸细,顾承念。有人想要害你。”
“……”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的。大理寺虽说是举法不避贵戚,可以上问皇族,下审庶民,但我这仁政殿,他们还是不敢来的,你只要住在这里,一定没事的,别怕。”
顾承念却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刘深:“住在这里?”
虽然看出顾承念神色中的抵抗,刘深还是坚决的点了点头。
“你暂时是不能出去了,那帮子朝臣不定要想出什么法子治你呢。你先就住在这里,等事情稍微缓和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顾承念又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道:“奸细是从哪里来的,皇上查出来了吗?”
刘深摇摇头:“还没有。不过没关系,我手下有很可靠的人,不用等很长时间,就会有消息的。”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确实。从微臣被带出鸿胪寺,到被李大人带走,算算还不到两刻钟,可见皇上消息灵通。”
刘深忽然觉得,今天的顾承念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除了西北春荒和黄河堤埝的事情,他还从来没和自己讨论过政事,今日是怎么了?虽然觉得疑惑,他却还是回答:“如若消息不够灵通,等你进了大理寺,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容易救你出来了。”
“既然皇上消息这么灵通,就应该明白,有人散播微臣与皇上的消息,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微臣。”
……原来,他是想说这个。
“微臣算是什么,一个从七品小吏,生或死,升或黜,都不会让这个朝廷有一点点波动。他们想看到的,就是皇上为了一个娈宠行荒诞之事,继而败坏皇上的名声……”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皇上。”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不愿去想,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况,除了强行抢人,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啊……刘深心中纷乱,却听顾承念继续道:“将微臣……交给大理寺吧。”
刘深审视着顾承念红肿的脸颊,问:“凡入大理寺,都要先打一百杀威棒。审问之际,各种刑具取用皆视主审官认定,你就不怕吗?”
“……”
怎么可能不怕。顾承念太清楚了,他的罪,一旦入大理寺,必然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如此……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总比顶着佞幸的罪名,一日一日寝食难安得好。”
“你!”刘深愤愤的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今日落到这种田地,都是我害的?!”
顾承念俯下身磕头道:“微臣不敢。错在微臣,没能劝诫得了皇上。”
这算是什么?自己不惜违背祖训,干涉大理寺审讯,却只能换得来他的怨言?刘深又气又委屈,心中憋闷异常,一怒之下,一脚踢翻了旁边浸着丝巾的银盆,拂袖而去,只留顾承念一人,额头仍然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午后,皇城宫门外跪满了请愿的大臣,请求皇上交出顾承念,交由大理寺处置。刘深窝在中正殿不肯出去,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求见。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个决定。他唤陈习进来,道:“去吧叶希夷给朕叫来。”
叶希夷神出鬼没,来得倒是很快,他向刘深行了礼,站起来,刘深便将他面前的一张信笺递给他。叶希夷接过来,便看见信尾朱红的帝印,再细看内容,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刘深道:“本来你刚回京,这事儿不该再让你跑了。但是除了你,其他人朕信不过。这道密旨你收好,到了和冶县,就将他出示给县衙,由顾承念来做和冶县的县令。和冶县地处边陲,就算他们想要做什么,一时之间,也是鞭长莫及的。”
为了监视江淮王,叶希夷已经在江淮国埋伏了两年,近日江淮王回京,他才也随之回到了京城。虽然皇上没说,但是他和那个顾承念的事,叶希夷多少都是知道的。当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他会愿意去吗?”
刘深停顿了片刻,道:“他会听朕的话的。万一他不肯,你就强行把他带走。此事不能耽搁,这京中的局势,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走?”
“明晚吧。明晚就走。”
刘深整理情绪,重新心平气和的回到仁政殿,一进门,毫不意外的看见顾承念在他走时的同一个位置跪着,头抵着地,一动不动。
刘深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道:“起来吧。”
他的手上有着不可置疑的力道,顾承念被拽了起来。他跪了太久,腿早已发麻,刘深扶着他缓了一会儿,道:“把头发洗洗吧。”
其实顾承念和刘深都很清楚,有时顾承念能拒绝得了刘深,那是因为他愿意让着他。而他真的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凭顾承念,是根本反抗不了的。顾承念不笨,他从皇上的语气里就听出来他没准备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只能试着道:“微臣自己来洗……”
刘深自问也不会给别人洗头发,总算没有坚持。他命陈习送来热水,手帕,以及洗头发用的药粉、桂花油,便看着顾承念拆了发髻,浸湿头发。一会儿洗完了,顾承念擦干头发,回到刘深面前,又跪下。
刘深拉顾承念起来,在他对面坐下,给他的脸上抹药膏。为了尽量延长最后能触碰眼前这个人的时间,他抹得很慢很慢,顾承念刚开始还只是垂着眼不看他,后来,就干脆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也就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后,皇上脸上难过的表情。
抹完药后,刘深一言不发的拉着他在自己怀里坐下,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他没有动静,顾承念也就不敢动作。
其实他真的很喜欢顾承念的头发。就算给他换了衣裳,就算洗了头,顾承念的头发上还是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并不好闻,但是刘深喜欢闻。一起睡觉的时候,也经常趁他没有知觉,拆散他的发髻,将那些浓黑细长的发丝握在手中,一遍一遍的抚摸。
“你的性格,真的该好好改改。”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顾承念不知他这么说是何意,只得应声道:“是。”
刘深将手指插入顾承念的头发中,刚刚洗完泛着水气的发丝从指间划过,他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算陆敬业不刻意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总有一天,你也会凭自己的才智官位显赫,你有那个本事。”
“……微臣惭愧。”
“顾承念,”刘深搂紧怀里的人。“对不起。”
刘深将脸埋在顾承念的头发里,将说不出口的话,在心里默念。
给你的人生增加了这么多坎坷,真对不起……可是,我舍不得放开啊。就像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迷恋一个人一样,如果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用什么来填满我心里的空洞。所以对不起,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轻易放手的。
顾承念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说出道歉的话来,愣了半天,低声道:“微臣……承受不起。”
刘深忽然又笑了,扑哧一声,道:“其实你最该改的,就是说话的方式。”
“……”
顾承念无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了,皇上消气消得太快了,反而让他不安。
四更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顾承念就醒了过来。多少年寒窗苦读养成的早起习惯,使他的眼神只迷茫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随后,在看到身边的人后,无奈而小心地叹了口气。
其实醒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睡醒了,而是因为呈“大”字形压在身上的皇上,实在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小心地舒展了下唯一自由的右腿,将右手从刘深的手中轻轻抽出来。
昨夜,顾承念同皇上一起住在仁政殿。他本来怎么也不肯,直到皇上吼了句:“你到底听不听朕的话!?”他才不得不听话。原本以为和皇上同寝一床,有些事是肯定逃不过去了,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皇上搂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看得他十分紧张,困意全无,结果两人干瞪着眼,直到三更,才渐渐睡去。
所以皇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以前总是如同吃不饱的馋猫般索取的人,最近都没有碰过自己,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难过失落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那边睡熟了的人又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