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点滴小事之十六(1 / 1)
一场病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从六月底生病倒下了开始,这丝直抽到了八月下旬都未曾彻底抽完,烧早就退了,行动方面也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却依旧不能出声。
全家唯一对谁都没什么芥蒂可以随便拉着谁直接说到对方告辞的家伙突然一下从叽喳叫的喜鹊变成了闷嘴葫芦,无论谁跟她说话都只剩微笑倾听,家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比起从前兄弟们回家之后热热闹闹叽叽喳喳的样子,眼下的宫之杜家简直像座空宅,换了谁谁都不习惯。
可没有办法,清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玄一郎都不能让她开口。
宫之杜家大小姐的一场病生了两个月,医生来来去去了好几拨,供职于宫之杜家专门为他们看病的那位宫本医生不说,玄一郎甚至连医院里素未谋面却在不同领域享有盛名的医生也请了来,最后却依旧得不出治疗方案。
一群医生在宫之杜家的会客室里开碰头会,最后告诉玄一郎,小姐这大概是心病,如果她不想说话,大概谁也没办法,硬逼她开口也只会适得其反。
一件事闹这么久,玄一郎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宫之杜家还有别的事情,对他来说,时过两个月,清的事情已经再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不出话有什么要紧,只要她还顶着宫之杜三个字,就算她真的是哑巴也没关系,何况她还有开口说话的可能,并不是真的哑了。
玄一郎的精力有限,关心更有限,在此之后,他也只是给医生们结了工资,而后就重新回到了日常的工作安排之中。
本来以为这次会被禁足很久的少女却直到病好了都没等到禁足令,本来一点懊恼自己为什么要用冷水冰脑袋这种白痴办法的情绪终于散了个干干净净,虽然不能说话有些不方便,可并不能妨碍没有禁足的日子每天都心情很好。
医生们的结论她也听过,他们甚至要求她仔细回想到底在介意什么。
可她却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样有什么好介意,介意到潜意识里甚至不愿意开口讲话的程度。
实在想不通索性不想,她依旧每天弹琴看书泡茶,哥哥们下班的放学的,到家之后她依旧会坐在门口迎接,虽然不能说话,不过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兄妹感情,这样就挺好。
家里的下人们也都训练得极好,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需要她多说,千富为首的下人们就会统统准备妥帖,最后说不说话在她看来就和玄一郎一样,不甚重要了。
周日是全家难得每个人都有假期的日子,就连平时军队事务繁忙的勇都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闲的午后,可以在自己房间里看书。
八月份的天气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种折磨,外面的太阳毒辣不说,就算是在完全晒不到太阳的房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热也搅得人心生烦闷。
不过勇毕竟是军队的大佐,从十多岁就开始在军队之中历练,甚至连战场那种恶劣条件下都能摸爬滚打回来的人,眼下这点闷热在他心中只权当历练心性,他在同等级的军官之中算得上年轻之辈,宫之杜家的次子认为,自己比起那些前辈来说,实在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多多磨练。
虽说是历练,可捧着一本西方的军事理论看到一半,流下的汗就浸湿了身后的和服,半干不湿的贴在身上,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
正想着要不要让下人给他重新拿件外套换上的时候,门却被人轻轻地敲了三下。
“谁?”他朗声问道。
来人却并没有出声,回应他的只是门再次被轻轻敲了三下。
家里会这么做的人也只有一个了……于是青年摇摇头笑了笑,“进来吧。”
可门外的人却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开门进来,而是重又敲了三下门。
青年被自家妹妹闹得有些茫然,不过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军事理论,一边起身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肩膀,一边走去替她开门。
一只手依旧维持着放在脖子上的姿势尚未放下,另一只手已经开了门,门口端着一个托盘的少女便笑盈盈地抬起了头来,自家妹妹似是邀功一般,将手里的托盘向他举了举。
托盘上面是两杯宫之杜家夏日常备的茶饮,杯口镶嵌了一小片柠檬,或许是放了冰块的缘故,内外的温差让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外侧蒙上了一层水雾,在这样闷热的夏日里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凉爽了起来。
“天这么热,怎么想起来这时候过来?”
勇顺手接过少女手中的托盘,一边闪身把她让进了屋子里一边问道。
已经在床上乖巧地坐好的她眯起眼睛朝自家兄长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托盘上的茶。
“特意来给我送这个?”勇皱了皱眉,“这种事情下人来做就好,你身体还没彻底好起来,这么热的天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被兄长指责了的少女摇摇头,重又伸手指了指勇房间的那个书架。
“借书来的?”
摇头。
“那是……?”
自从生病以来就再没穿过繁复的和服,只是一身宽松随意的长裙的少女晃着脚从他的床边跳下来,去书架上放故事书的地方沉吟了一下之后随便抽了一本书出来放在他书桌上,而后又去床边拖来一把椅子,和他的并排放着,又回头看他。
“想和我一起看书?”
点头。
“……拿你没办法,不嫌在我这里无聊的话,随便你好了。”青年摸了摸自家妹妹的脑袋,而后看着她欢快地入座,拿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而后翻开了书页。
青年于是在她旁边的位置重新坐好,把那本反扣在桌上的军事理论重又拿回手中,想了想却又偏过头去。
“清。”
一页书都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少女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
“虽然今天的确很热,但你身体不好,也别太贪凉了。手里的杯子先放下来,一会儿渴了再喝。”
一边说着,一边从她手里把那杯冰凉的饮料接了下来,见少女面上还有些不舍,像是要闹别扭一样,他却又笑了。
“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如果嫌热就一直抱在手里,冰不是会化得更快?到时候突然又热起来你怎么办?”
觉得勇这么说有道理,她也就乖乖地点点头,而后重新埋进书本里。
用冰饮撑过了最开始的一个多小时之后,外面的太阳终于不那么毒辣了起来,从打开的窗户里吹来阵阵凉风,眼下接近傍晚,太阳将落不落,正是夏日里白天最舒服的两个小时。
清一本书看到了末尾,合上最后一页之后就趴在桌上,偷偷拿眼睛去瞟兄长。
勇那本书篇幅并不长,可里面的内容却并不像故事书那么简单易懂,一本书看了几乎一整个下午,除了之前给清开门的时候曾经活动了一下之外,一直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即使勇在军队里什么苦都受得了,可肩膀和脖子却不会因为能吃苦就不会酸疼,看书看得久了,难免要伸手揉揉。
对他来说只是小动作,不过却架不住自家妹妹一本书看完坐在身边用盯着他作为娱乐,等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看书之后就发现旁边的那小姑娘无声无息地不见了,随后就是一双手撑上了他的肩膀。
“清?”他皱眉唤了一声自家妹妹,于是少女从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凑过脸,也只给他一个微笑。
“这是下人做的事情,你怎么能做?”他这次却没因为她的笑容心软,反而更加板起了脸,“哪还有点大小姐的样子?”
背后的人长久的没反应,勇以为自己话说重了,忍不住回头想再说点什么安抚自家妹妹。结果却看见少女用手抵着下巴,一副努力在想怎么表达的样子。
见他回头了,她于是干脆咧开嘴自暴自弃地傻笑了一下,而后从他书桌上拖出一张纸,又从笔筒里拿了一支笔。
——反正这个时候特意再去叫下人也很麻烦,而且勇哥哥也很少在家,难得一次嘛……拜托了!
她在纸上这么写道。
碰上这么个连没法说话也要一如既往撒娇的妹妹,最后勇还是叹了口气,妥协了。
“……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事情特意拜托别人……算了,随你吧,累了记得一定要停下,恩?”
少女欢快地点点头。
小姑娘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手劲也不大,对他来说这一两下顶多只是聊胜于无,不过总归是自家妹妹的心意,他也无法用“其实没用你还是停手吧”这种理由来拒绝。
所幸时间久了还算有些效果,肩颈处的酸疼感消失之后看书的效率也增加了许多,直到下人来敲门通知晚上开饭的消息未知,一下午终于把手头的那本书看完了。
虽然其中有些地方他并不赞同,可毕竟西方的理论适用于的是当时的现状,与眼下的世界也有一定程度上的区别,重要的不是观点相悖之处,而是可以借鉴西方,用于改革自己国家的地方。
今天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毕竟是有用的,这点让他很欣慰。
舒展了一下身体之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立在他旁边的妹妹伸出手。
“走吧,去吃饭,要是让父亲大人等我们就不好了。”
于是少女欢快地把手递给自家二哥,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间。
门开了之后他们才发现,此时开门的并不只有勇的房间而已。
在走廊的另一边的雅的门也在这时候打开了,双方猝不及防之下打了个照面,只瞧见小春拿着扫除用具从里面出来,随后跟着的是雅。
宫之杜家最小也是对下人态度最坏的那位少爷愿意跟在女仆身后不说,手里还替她拿着一块抹布,简直要颠覆二男和幺女对他的印象。
双方并没有原地发愣多久,几乎是下一秒,勇就已经皱着眉头向着小春开了口。
“这都快吃晚饭了,怎么扫除还没做完?”
“啊……我……那个……”即使已经在宫之杜家工作了四个月时间,可面对板着脸的勇,小春却还是有些紧张,“因为雅大人……”
“啊烦死了——”少年不耐烦地把手里的抹布丢进小春手里,“我让她送水进来结果这丫头粗手笨脚弄撒了所以让她找东西来打扫赶紧而已,正规的扫除上午已经完成了,怎么了?”
“没怎么。”勇不再看小春和雅,只偏过头问在一旁乖乖巧巧站着的妹妹,“去吃饭?还是先送你回房间?没什么要放下的或者要拿的么?”
少女在前一问的时候点了点头,又在后两问的地方摇了摇头,而后又回头瞥了一眼在他们身后站着的小春和雅。
看向雅的眼里有些疑问,可本想伸出手来邀请他一起去食堂,最后却没能伸出手来。
那少年撇过头一副啥都不想看的样子,和之前她刚生病的时候那次一样,不向前走一步也不看她一眼,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此后的两个月几乎都是这样。
除了第一次并未靠近的探望之外,他连她的房间都没去过。
等她病好了自己摸去他房间,却被以“我忙”为理由拒之门外,几次之后她便再也没敲过那扇门。
他的暑假结束,可本来几乎每天都要翘课的少年却突然变成了好学生,不到放学时间绝不回家。
和她虽然疏远了,可微妙地觉得好像和小春更靠近了一样。
这次居然会替她拿抹布不说,之前还邀请过小春参加舞会——连她都没和他跳过舞!更别提从前都是坐自家私车出门的哥哥跟着小春却爱上了坐庶民电车这种事情……
这都什么跟什么……
虽然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对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无比了解,可自从上次生病以来,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明白亲兄到底在想什么。
距离越拉越远,一直远到让她心慌,可在他的拒人千里之下,她连主动靠近的胆量都没了。
到了最后,竟然产生了“你不理我我还不要理你呢”这种赌气的心理。
少女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他不先来和她说话的话,就一辈子都不要理这个笨蛋哥哥了。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连吃饭的座位比邻都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