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尘离(六)(1 / 1)
在目送季言出城的那一刻,我大概真的有些累了。
那种心里的疲惫感刹那间而生,刹那间而灭。
大概是身体里的那个小离在临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以后,小离两个字就要从生命里划掉了。
所以才会觉得有些累吧,一定是这样。
当时的我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一转身面色如常,我还是那个阴险毒辣的皇子尘离。
后来想想,其实是厌了吧,厌恶了这样的自己,厌恶了这样的生活,但我不能说,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怕一说,这条路我就再也走不完了。
尽头是阿姐,是我的太平生活,是我余下的无忧岁月,无论在中间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走下去。
阿姐到黄昏才回来,我抱着一件极其精致的广袖霓裳在她宫中等她。
她回来时,茶已凉过三盏,我起身看着宫门处,看她一人疲倦归来。
抬头突然看见我,她稍稍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如常,问道:“阿弟好些了吗?”
我点头,不知怎么突然问出一句:“阿姐去哪了?”
“去送季言了。”
“阿姐这是怪我?”
“没有……只是这么久的情分,总该去送一送的。”
她的目光闪躲,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和她并肩站在城楼上的少年。
“阿弟找我有事?”她问,我点点头,拿起一旁的广袖霓裳递给她。
这件衣服,我从半年前就想送给她,因为一切都要求最好,样式画过几百次,布料,颜色,针线,被我否定了几十件才做出这样的一件,所以才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
她脸上有欣喜的表情,尽管她从不在意衣饰这种东西。
“阿弟现在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要管了,那宴会上的人穿什么衣服阿弟也先决定好吧。” 她侧头看着我笑,眼里竟有几分儿时的促狭。
我一本正经的点头,“那是自然的,不能让别的女子抢了阿姐的风头。”
“我记得前几日唱戏的人好像有一件孔雀袍。”
“我要的是阿姐,不是只鸟。”
她伸手就要来打我,我赶紧侧身躲开。
笑声一时满室。
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几岁而已,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愧疚不能成为我们的唯一。
再听到季尘这个名字,是阿姐批下他继任将军一职的奏折后的事。
尘国律法规定,凡是有过大功的官员都可以世袭官职,季言身怀谋逆罪,本不该继任。
但是阿姐却答应得那样毫不犹豫,甚至是在批下奏折后才不经意的和我提及一句。
我愣了许久,才答下一句:“阿姐做主。”
阿姐心怀愧疚我却心有间隙,毕竟,季言是我逼死。
我绝不该留下他。
他没有夺走我的江山,却偏偏夺走了我最不允许被夺走的东西。
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深深的猜忌中度过,更要忍住去杀了他的冲动,我总觉得在阿姐那里,我所珍视的东西正一点点的被夺走。
其实懂得,但总是更渴望证明,这才有了第一次愚蠢的试探。
我的十五岁生辰,宫中举行大宴。
一个个衣着鲜丽的女子被以各种方式送到我面前,或娇媚或青涩或柔情或稳重,更有甚者直接走到我面前卖弄风情。
倒也不是不能应付,只是后来丞相领着他的小孙女过来,我不得不给他几份薄面。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我问。
“十四了,闺名苏月。”小女孩脆生生的答,眼里的傲气突然让我有些厌恶。
一旁的丞相赶紧扯了扯小女孩,低声道:“不得无礼,要说回禀殿下。”然后赔着笑说:“殿下恕罪,小孩子从小被宠坏了,不懂规矩。”
一旁的苏月满脸的不服气,就是那么一瞬间心思一动,我开口道:“不懂规矩就要教,就这种样子还想嫁入王庭,莫不要贻笑大方了。”
丞相瞬间僵住了笑意,苏月涨红了脸,气愤的大喊:“我十岁就能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莫不精通,容貌更是满城皆知,有哪一点配不上殿下了!”
“那自比长公主殿下呢。”我嘴角含着冷笑看着她。
苏月正要说话,丞相突然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骂道:“孽畜住嘴!”然后立马跪下请罪道:“求殿下责罚!孽子少通人事竟说出这般狂妄的话,老臣甘愿受罚!”
老狐狸。
我故作惊讶:“丞相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让她把话说完,竟然敢这么不要脸面我总得听完不是?”
这样难听的话饶是老奸巨滑的丞相都黑了脸,更不用说骄傲气盛的苏月。
“长公主是巾帼英雄,但像我这般年纪时,也未必比我强!”
原本热闹的宴会顿时寂静,歌舞停了,乐声也消了,宫人百官立刻诚惶诚恐的离席跪下。
丞相又气又悔,不停的叩拜着喊殿下饶命,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深,气氛越来越压抑。
正在这时,宫外传来通报声:“长公主殿下到——”
所有人如释重负一般转而向长公主行礼。
我离开皇椅拉起苏月扣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向宫门口。
“你给孤看仔细了,你再长十几二十年都不如她。”
在宫人的簇拥下,阿姐徐徐走进来,一身蓝色广袖霓裳精致华丽,气质清冷傲然,长发绾起,惊艳的让人不敢直视。
阿姐的目光一扫,问道:“怎么了。”
“无事。”我走下玉阶去迎她,转身时对跪着的丞相说了句:“带回去好好面壁思过,明日你便交了相权吧。”
“阿姐认为呢。”我侧头看她。
“阿弟既然说要交那便交了吧,由白晏白卿相接任。”阿姐清冷的目光扫过,淡然回应道。
“臣领旨……”丞相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苏月茫然的不知所措。
“臣谢恩。”与之相反的是白晏的沉稳。
扶着阿姐上席之后我挥手让宴席继续。
歌舞乐声又响起来,阿姐得空侧过头对我低声道:“刚刚是那孩子犯错抓了把柄?”
“是。”我笑,又除了一心腹大患的喜悦让我心情大好:“犯了大不敬,自比能胜过长公主殿下。”
阿姐笑:“也难得你能想到这种方式来除相权,那可是个老狐狸,少有失言。”
“不。”我仰头倨傲地直视着阿姐,眼里满是骄傲。
“我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尘离的阿姐,才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阿姐弯起眼眉笑,无奈又满是宠溺。
繁琐的宴会流程让我极不耐烦,一转头看见那张让人惊艳的侧脸又静下心。
正在我频频打着哈欠时宴会又进入到各家千金小姐献才献艺的时候,这种流程本是用来给皇室填充后宫,我懒散的打了个哈欠。
弹琴的完了又来了个跳舞的。
我抬眼看了看台下,身穿烫花粉色水袖,身形婀娜。
年兰?
我有些惊讶,年华爱女之心满城皆知,怎会为了名利来靠女儿上位?
但是乐曲一出,惊讶变成了诧异。
那是,惊鸿!
台下的人影竟一时与记忆里的身影重叠。
踩着莲花般的舞步,不禁一握的细腰上流苏婉转,每一个转身每次甩袖都美到极致,盈盈一笑间,顾盼生辉。
那段惊艳了岁月的舞,现在又再次惊艳了我。
舞毕,掌声雷同,我差人送去一朵芍药。
阿姐见了,不说话,只侧头看着我。
雀跃的心情跃然在脸上,我欢快地问她:“阿姐可还记得惊鸿?”
“记得。”她点头,笑:“是母后曾名冠京华的舞,那个女子跳得倒有几分神似呢。”
你只记得这个么,明明曾经!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到席下的季尘向阿姐遥遥举杯,阿姐不慌不忙从座上勾起酒杯,向季尘一举樽,然后喝下。
心一点点沉下去,我转头看向台下,神色阴晦。
后来直到宴会结束我都没有再去看她一眼。
可我偏偏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