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道同则谋(1 / 1)
残余料峭终于如春冰消逝,伴随那份盛大短暂的温暖而来的是凶悍的春困,而当一切安顿好并步入正轨时,在身体里积攒已久的疲惫此时徐徐释放出来,犹如初涨的春潮,裹挟着冰封了一个冬天的雪水汹涌而下,沛莫能与。
工作开始进入繁忙期,木彦开始忙碌起来,并不能经常到店里。小天的沉稳能力很快显现出来,每周发给木彦的汇报简短明晰,损耗和预算被合理的罗列出来,并且会附上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在她身上看不到躁动跳跃的过于艺术的思维,而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主动思考的经营者。小竹的开朗和勤快则为店铺留下了很多有质量的客人,令她惊讶的是,当一批稳定的客源出现时,占多数的不是她所预想的学生群体,而是一些三十岁上下、有着固定但束缚性较低的职业和一定空闲时间的人群。这类人往往倾向于独处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乐于独处多过集体行动,一个安静而不乏味、不庸俗的空间是他们越来越青睐的所在。木彦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一个新的领域,那就是填补了一部分小众人群在私人会所之外却与之类似的私密空间的开发。从小天的报告来看,已经有客人开始询问是否能够办理会员卡,是否能够预约包场,来搞一些小规模的雅集活动等。
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是财务管理和运营模式上的一个更新,这意味一个商业化的开始,一旦决定,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虽然对于木彦的生活这并不是一个必须,更重要的是小店的走向。
对于未来的种种可能,木彦却似乎变得迟钝起来,只是懒懒地将这些信息放置一旁,继续不急不缓地完善着店里的种种细枝末节服务,只是耐心地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琢玉师傅,在嘈杂的白天关紧大门,兀自高卧;只到了月上中天的夜里,才披衣而起,自回忆深处的古井里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向夜空的繁星掬一捧灿灿的金刚砂,在温热的心口上解下一块秘不示人的美玉,没有图纸,没有模型,漫漫琢磨起来。指引她的双手的,是那个命中早已存在的启示,她只是懒散地逐生活的水草而居,像一个时间之外的牧民,不紧不慢,随心游荡,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当然这只是她的业余生活。木彦无比珍惜这种状态,以至于她在工作时付出了全部的冷静、心力、仿佛披上铠甲的杨门女将,如果不去在战场上厮杀,心爱的人就会惨死在生活的铁蹄践踏之下。这种极端的分裂状态一度使木彦那个胖乎乎笑眯眯的上司非常严肃地私下找她谈话,问她到底是新找到了男友,还是刚刚分手。
木彦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欲说还休。特别是眼前这个上司其实是从小玩儿起来的师兄,连她流口水咬指甲时的样子估计都见过的大哥,也是爷爷的弟子。
木彦一直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自小到大,她遇到的所有的人事物,都是那么美好,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世间苦水和人心险恶,她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更确切地说是从来没有为之困扰过。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孩童,事实上,从很小的时候爷爷最爱的是带她看动物世界,去大街上散步,蹲在马路边看着世情百态,那个时候爷爷作画,而小小的她已觉得自己如置身在一场大戏的观众席上,冷冷旁观。
热情的天敌是泛滥,每个人的倾诉欲太强,仅仅是过度的语言便可导致灾难,而极度的参与感背后是对孤独的深深恐怖,尽管他们其实根本并不了解孤独。童年时的夏天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那时爷爷总会一边勾着兰花草叶,一边对身旁聚精会神剥核桃的木彦慢条斯理地这么念叨。
而小小的木彦则一边费从吐出的核桃皮里仔细的捡起被不小心吐出的核桃肉,一边重重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像我们班那个班长和学习委员,天天对着干,无聊死了。
爷爷问,那你有没有很好的朋友呢?
木彦转身到柜子里摸出一把小钳子,试着把核桃夹开:没有,她们都有自己的小队伍,忙得很。
爷爷沉默了一下:彦彦,不会有人故意这么冷落你、欺负你吧?
木彦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老人一眼:怎么会呀,我的口袋里都是好吃的啊。
......面对这个理直气壮而答非所问的小姑娘,老人终于沉默了。
这个答案被她奉行至今,从不觉有差:物以类聚,能跟她吃到一起去并乐在其中的小朋友,定然会是她很好的伙伴;而当孤单一人时,按按鼓鼓囊囊的口袋,那种勇气可以支撑她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到大街的尽头--对于儿时的她来说,那相当于世界的边缘,需要莫大的勇气。
后来她真的有了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好到木彦把自己所有的好吃的拿出来分享也丝毫不会觉得肉痛;再后来,她走过许多地方,明明是表面上看来清冷性格,却偏偏认识了很多人,走遍很多城市的大街,尽头总会有一两个朋友订好了馆子,给她接风洗尘。所以一向喜欢以嘲笑木彦为乐的爷爷终于第一次屈服在小孙女的处世逻辑下,并题字赞曰:清奇有方。
再后来,她工作后把这幅字用手机拍下来存成了桌面,被同事无意间瞧见后,对这个日间貌似沉默平淡的小姑娘配以如此苍然古意的座右铭似乎感到十分不解;然而随着共事日久,几次收到她的设计方案后,才渐渐明白了那个手机桌面的深意,而这种理解终于在一次大家通宵赶设计稿凌晨加餐,看到熬红眼撸起袖子赶活儿的木彦面前摆了一杯咖啡一碟咸菜时达到了顶峰。
大家都是做设计的,属于不低调华丽地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就会死的一群人,她的老友兼上司,老陈大哥,一直苦于团队管理这件棘手的差使,但是在那次凌晨加餐后,老陈忽然觉得这一窝孔雀似乎都开始学会把尾巴收在屁股下面了,起码至少是在遇到常见的“中西风格结合”这个话题时。而作为一个非刻意的副作用,老陈觉得自己的管理工作也变得顺手了许多。于是他更加笑眯眯的,更将这种状态及原因适时汇报给了顶头大哥。而木彦则以为,对于自己资历轻轻却总能被安排参与到一些大项目中去真是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好福气。
于是当她坐在笑眯眯的老陈对面,严肃地解释完个人问题时,面对桌子上突然多出的一个厚厚的大信封,面不改色地调笑道:
“头儿,这么多酬金的话,这票要杀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