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的孤独无人懂(1 / 1)
我的心里矛盾着,张了张口,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官方说辞就那样哽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云梦站起身走到窗边,墨色早已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熠熠闪烁,刺亮了迷醉的眼,暖不了沉寂的心。她指着不远处一幢恢宏的高楼道:“在这里能看到那幢楼,那是我们梦想的家。他问我想在哪里安家,我说不习惯在别的城市生活。于是他指着那幢楼说‘我只能暂时给你一个小家,可能会很挤,可能会简陋,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大大的梦想,带你走遍千山万水。’”她用手撑着下巴,失笑自语:“真是个傻瓜呢,我梦想的家,不需要太大,也不需要太豪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住破草屋也是幸福的。”她眼中满含笑意,连眼角都飞扬起来,望着“梦想的家”,憧憬着,幻想着,幸福着。
我叹了口气,不得不把正题摆上台面。我的父亲就曾经说过我,太过于理智,太过于沉闷,甚至不近人情。我不认为编造一个谎言继续让小女孩沉迷于梦中是在帮助她,童话是虚假的,现实是残忍的,生活在美好的童话世界里,一触就碎的壁垒坍塌的那一刻,对女孩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他的名字能想起来吗?”
云梦摇头。
“他的联系方式有吗?”
云梦还是摇头。
“他的画呢?”
云梦依然摇头:“他从来没给我看过,只是说要等某一天。”
一个没有名字不知长相毫无存在感的他,一个虚构的人,在云梦心里却是刻入灵魂、深入骨髓的重要人物。这个钉子已经深深扎入心底,哪怕一点一点慢慢抽离,都会剖心泣血的痛。佛说:世间万物的欲念皆由心生,现在我要做的,是寻找“心生”的原因。
“你在生活中,有特别知心的朋友吗?”
云梦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特别聊得来的朋友,我不会主动,也不喜欢迎合别人,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和别人相处。”
我问:“大学里也没有朋友?”
云梦摇头:“我没有住校,午饭也是钟点工做好了送到学校的,除了上课很少和同学接触。”
我想了想,又转了话题:“叔叔阿姨平时好像挺忙的,小时候他们会经常陪你吗?”
云梦微微皱眉:“小时候么……我总是一个人被扔在家里,我的房间里堆满了芭比娃娃,各色积木,毛绒玩具,却没有一个能陪我说话,我总是孤独得想哭。家里的阿姨根本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她们完全不理解我,我只能愤恨地骂,大声地哭,毫无理由地撒泼,一个一个将她们赶走。可是,走了一个很快会有另一个填补进来。”
“你那时候特别想要父母陪伴是吗?”
“也许吧。记得小时候同桌带着全家旅游的照片炫耀时,我就特别妒嫉,后来趁她不注意,偷偷把照片撕了。每次家长会,来参加的永远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管家老头,同学问我你爸怎么那么老时,我就特别恨他。”
我停下笔,看着记得密密满满的纸张发了会呆,捏了捏钢笔,深吸口气,不知为何心情竟有些沉重:“情况我也了解了很多,现在到了说结论的时候。你不能提供任何关于他的线索,那么我只能认定你口中的‘他’是虚构的。”
“不,不可能……”云梦激动得跳起来:“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刚才说的那些事像是虚构的吗?还有……还有他明明一直在我身边,他说过会一直守护我的……”
“梦梦……”我心平气和地道:“你说他在你身边,为什么我看不见?”
云梦明显一怔,支吾道:“他刚才还在……可能……可能不想打扰我们谈话,我能找到他,带他来见你,我一定能找到的……”
我不忍,却不得不戳破:“他根本就不存在,这是你臆想出来的人。”
云梦拼命摇头,崩溃地大喊:“你胡说……你胡说!”她捂着耳朵,将自己缩进厚厚的壳里:“不是的……他是真的……他是存在的……啊……”
“梦梦……”我喊她,她却听不进任何话,声斯歇底地尖叫。我扳过她的肩摇晃着,试图让她清醒一点:“你不能总是沉溺在幻想中,你的父母会担心,会害怕,会坐卧不安,坚强起来好吗?”
云梦猛然抬头,一会功夫,她的脸颊已经布满泪水,她气喘着表情呆滞,不确定地问:“我父母会伤心会难过?”
“是的,他们其实很关心你,只是用错了方式。以为给你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对你最大的关爱,不过我相信以后他们会转变的,给他们一次机会好吗?”
云梦如泥鳅般滑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打扰她,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接下来的很长时间,诊室里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彩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停。
“我知道了。”云梦幽幽道,神态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木偶:“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第二天,我抽了个时间和云夫人见了一面。
我先是叮嘱了一遍有关药物的事:“药我昨天已经开给梦梦了,阿姨你一定要盯着她按时按量服用。没有药物的控制,病情会加重,会反复,甚至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云夫人几乎是一进来就抹着眼泪,面上阴云密布,细眉紧锁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配合的。”
我捋了捋思绪后说:“现在我们来谈谈原因。梦梦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从小缺失的爱。小时候她总是很孤独,长期封闭自己,和外界排斥,渐渐缺乏基本的社交能力。然而她的内心又强烈渴望被别人关心、疼爱、关注,这样的矛盾长期存在没有得到及时缓解,导致她的潜意识里开始虚构出这样一个人物,全身心爱她、无条件关心她,每时每刻陪伴她。当你们发现她有问题的时候,那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无法憾动。”
云夫人眼中满是惊讶,她听完我的分析后沉默半晌,似乎难以想象。
“我完全没有想到将梦梦毁了的人会是自己……”她掩面哭泣:“我们总是想着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所以全心全意把心思扑在事业上。为了弥补不能陪她的缺憾,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满足她所有的要求,我以为……以为给她最好的生活就是爱她了……我居然错得这么离谱……”
无法挽回的错误已经发生,我只能叹息:“父母的陪伴往往会影响孩子的一生,成长过程中充满家人的关爱,才能让他们拥有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健康的人格。再优越的物质生活,都无法取代父母在成长中的地位。现在说这些虽然有些晚了,但希望你们在今后的日子尽量弥补她吧。”
云夫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诊所,之后每隔一星期我都会见云梦一次,从她口中了解到云爸云妈已经在尽力修复彼此之间的隔阂。有时候云夫人会亲自陪着女儿来诊所,谈话中她都会将手机关掉。母女俩人经常会一起逛街、做美容、旅游等等,云夫人还会亲自下厨为女儿做喜欢的料理。云梦也开始十分配合治疗,按时吃药,再也没有提起“他”的事,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灿烂多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的治疗也由一星期一次改为两星期一次。忙碌的生活让我渐渐放下对她的特别关注,直到那一天云夫人的求救电话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