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批奏答(1 / 1)
御前的职位很多,六局一司,皇帝的意思是让她随便挑,盛苡的心思自然是离皇帝越远越好,最好不打照面儿,她见了他,心里头就打梆子,翻上翻下,指定会耽搁差事。
皇帝有自己的私心,横竖是不放心她,他不敢想象再晚回来一日会是什么情形,野猫野狗似的上乱坟岗子上刨她的身子,想想都后怕,更多的是自责,把人扣在瞩目的位置上,却疏于照应,背过身就容人探着爪子把她伤了,他能弥补的就是杀鸡儆猴,借玫贵人的教训替她搭个遮阳棚,等骨子长硬挺了,胆子练肥了,再放出去撒欢儿。
盛苡选了几个职,他都不同意。
“司制?掌裁制缝纫衣裳的,熬眼睛,本来眼神儿就不好,没几日更认不清人了。”
“司苑是种植花果蔬菜的,蹲蹲起起,你膝盖不灵活,不适合担这个活儿。”
“司设?”皇帝交着手指沉思,这是个掌床尾茵席,洒扫张设的职位,虽然不能勤见面,可图得上亲热,他暗想了下东暖阁的格局,一个屋里转身儿,耳鬓厮磨,喁喁低语的意外未必不能成,视线看向她,突然觉着他这皇帝当得也挺可悲,在她跟前俯了回身,称人一句公主,自此心里头就始终存着爱敬,她不情愿,他也不愿意勉强,手头压着军国大事,心里却惦记着难以启齿的情趣儿。
她刚好也抬起头,改了口道:“奴才也不适合这个职位,奴才还是掌司舆罢,给万岁爷跟轿,替万岁爷打扇。”
原来她就这么点志向,皇帝隐约察觉出来她的疏离,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繁华落尽,洗尽铅华,余生最向往的应该是安静和平稳,他费尽心机准备的甜头,根本诱惑不了她,嗅嗅鼻子,当□□陷阱似的避开了。
他这小半辈子迈过了大大小小的坎儿,算的上十分顺利,不想却被她拿捏住了七寸要害之处,举步维艰,她越轰他,他越想离得她近,他不甘也不信,捋不顺她骨子里的那根倔筋。
皇帝仍然不同意,俩人又拉锯似的斗了几个回合,盛苡犯了难,蔫儿了吧唧地嘟囔道:“您让奴才自己挑,这会子又一口一个不愿意,那又何必问奴才的意思……”话说半道上方惊了过来,她居然跟皇帝顶上了!溜腿儿就跪,“奴才该死,冒犯了万岁爷!”
皇帝正喝茶,咽下去竟是满腹滋润,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撒小性儿,虽然是无心,也足以见得是对他完全撤了戒心,肯跟他吐露心思了,足意地瞥她眼道:“起罢,以后还要跟朕这般说话,朕喜欢。”
盛苡满脸酱红,鲜嫩欲滴,晃悠悠立起身,不敢出声言语,心头像驻了只花蛾子,忽闪着翅膀。
小六子这才搭下耳朵在殿外回话说:“回万岁爷,黍尔泰大人请见。”
皇帝咳了声叫句进,黍尔泰进门免冠请了个安道:“回皇上,奴才拨调盛苡时,却未查到相关的籍贯档录。”
盛苡悚然大惊,她在南国房,宁寿宫和景祺阁这三处当值都是出于意外和临时的差遣,并没有正式地在内务府登载过身份户籍,早年被安排近浣衣局也是个独门野户,宫女入宫年纪普遍为十一二岁,论理她十年前还不该出现在宫里,御前人员的选拔慎之又慎,不把祖上三代刨根问底查个清楚,哪儿能放心让你入职。
她惊惶地看向皇帝,遇见他淡然地回视,“没户籍,那就再办个,编入正黄旗籍,你差手去办罢,对外知道该怎么说罢。”
黍尔泰心里起疑,却不敢过分揣测,既然皇帝都不打算追究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帮着把事情办漂亮,不跟着添堵就算是尽职了,应声嗻道:“是抬了旗籍。”又问:“不知职务选定哪一个了?奴才好一齐办去。”
皇帝触手点着白玉祥云报日笔觇道:“就尚仪居司籍一职罢。”待他领命而去,回眼看向她道:“这职位掌管朕的经籍图书,不算埋没了你。”
盛苡领旨谢恩,眼圈热热的,身为国君,皇帝性子里拥有帝者天生的霸道,在她面前又时常展露出温柔细腻的一面,冒险让她入了上三旗的旗籍,排除众议,一而再地救她,她明白拨她至御前也是出于对她的保护。她初尝□□,动心之余夹杂着困惑,十几年的人生失去了太多东西,倘或皇帝是一时心热,她宁可拒绝,他是晴空高悬的明日,她近身无异于飞蛾扑火。
“想什么呢?”皇帝叫起她,“今儿晚上你就搬过来,让金六安排你的住处,司籍也得管着收拾朕的这张桌子,还不赶紧过来。”
她慌忙拔出心绪,起身走进御案,刚好奏事处的苏拉们请旨抬了齐肩高的奏折压在书案上,而后跪安离去。
皇帝近手拿了一本批答起来,盛苡研了会儿墨,就把他看过的奏折移到一旁,理了理,先把“请圣安”的黄折子跳出来放在一边,剩下奏事的白折子,然后再理一遍,把没有做下记号,需要发给军机大臣拟议的再挑了出来。
半晌手头的折子就都理完了,抬起头才注意到皇帝不知道时候已经停了笔,斜靠在椅手上注视她,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殿里掌了灯,橘晕罩在他的眼仁里,溢出淡淡的光,视线很专注,几乎穿过她看向别处,盛苡不禁往身后看了眼,垂下手不好意思地道:“奴才小时候这样做过,让万岁爷见笑了。”
皇帝嗯了声,视线投向剩下的一堆奏折问:“能看得懂“掐痕”吗?”
盛苡点头,皇帝批折子,通常是在几句习用语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之类。
其实这么简单一句话也用不着皇帝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用指甲做个记号就行,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灭。敬事房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本。
她的父亲建贞帝治世时就经常这么做,皇帝若采取这种法子,其实能轻省很多,可是他并没有,这让盛苡心里感到五味杂陈,帝王的功过也许不能完全从这件事情上体现出来,但至少可以看出他比她的父亲更勤谨。
皇帝起身搬了张圈椅靠在他的御座旁,拍了拍椅靠命她坐下。
盛苡吓得魂儿都跑丢了,舌头打了结道:“奴才……奴才不敢!”
皇帝欺身把她堵在书架前,探唇去找她的鼻头,“到底敢不敢?”
盛苡左右摆着头躲闪,听他淡笑一声,“嗯?还是不敢?”她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额头一把撞上他的下颌。
皇帝捂住下巴嘶了声,眉头拧成了疙瘩,盛苡眉心痛得突突直跳,忙探手伸上前,“万岁爷,您没事儿罢?”
他拦下她的手握紧不放,责问道:“打算怎么谢罪?”
盛苡垂眼,梗着脖子,低低道:“这又不是奴才一个人的错……”
皇帝冷笑着点头,还真听他的话,这么快就觉悟了,学会跟他顶嘴了!他箍紧她的手腕,对准她的眉心,闷头戳了一记,松开手道:“朕道过歉了。”
盛苡垂着两只手腕,傻眼看他,皇帝的下颌仰起一个孤高的弧度,降下目光拢住她,冷冷地催促道:“别耽搁朕批折子。”
盛苡觑向他的下巴,印着浅浅一条沟壑,她小时候听身边的保母讲过,男人长了这样的下巴,一准儿是个长情的,面由心生,他的心底儿也刻着一条缝,谁嵌了进去,会被他记在心里一辈子。
她怔怔地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下颌,怅怅地想,他能记得她多久呢?
像是蜻蜓点水,轻轻搔了搔他的下巴就飞远了。
两人一时缄默,皇帝点了下头,“陪朕批会儿折子罢。”
盛苡福了个身,在他身边坐下,接下递过来的一只白折,看了眼边角的掐痕,提起朱笔,批了句:“该部知道”。
皇帝略扫了眼,点了下头,拿起一本奏折看了半晌,指尖刮出道痕迹,她看后,批了句:“该部议奏”。
紧接着他又递出一本,她下笔批了句:“依议。”
灯烛跳跃,侧影如璧。
皇帝透过最后一道奏折看她,瘦弱的肩头背着满室澄然,一半欢欣,一半落寞,美好的让人不忍触碰,她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石玉,千千面面,都使他感到惊喜,他没有看错她。
字如其人,惊艳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一颦一笑,刻骨销魂。
半晌轻撩起眼皮向他看过来,皇帝拿开她手中的朱笔,端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萼上点画了两下,拿起手中的奏折在上头轻印了一下。
盛苡愕了下,慌忙捂住嘴,“万岁爷,这是什么折子?让奴才给糟/蹋了。”
皇帝合上奏折,垂眼抿了口茶道:“刑部特赦人员的名录,需要朕的御印,一时没带在身上,现成有一个,不必麻烦找了。”
盛苡面红耳赤,讷讷问:“刑部的大人能看得懂吗?”
皇帝放下茶盅看向她,“让他们琢磨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