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升御前(1 / 1)
皇帝想了想又道:“路过霸州,刚好碰见老豫亲王,拉着一帮票友在戏园子听戏,有个戏班子最近挺火热,儿再差人去打听打听,若真唱得好,请进宫预备着给您祝寿。”
太后不似往常那般闻戏见喜,被他看出端倪,“额涅昨儿晚上没歇好?”
淑太妃忙揽了话笑道:“还不是知道皇帝要回来,高兴的睡不着。皇帝说的戏班子是不是“玉满堂”?他们的戏我在浙江听过,听说这几日也跟着入京了,里面那角儿,模样儿好,嗓子也灵,是该请进宫来。”
太后面色大惭,刚说了句:“术廷啊……”就被殿外的四喜抢了声,“回万岁爷,内务府黍尔泰大人求见。”
皇帝皱了皱眉,“让他等着,回养心殿再说。”
小六子跟进殿暗瞥了屋内一眼,复低下头道:“回万岁爷,是急事儿,内务府有一案子,被呈报到了刑部,黍尔泰大人要跟您讨个主意。”
皇帝事觉不对,“什么案子?”
四喜捧着黄匣跪安,他取了其中的折子扫了两眼,抬起头正对上满屋寂然,心猛地悬到半空,一股火直窜到头顶,呵气成冰,从牙缝中迸出一句:“人眼下在哪儿?”
四喜帽顶子乱抖,“回……回万岁爷……”
皇帝怒火不胜,起身一脚把他蹬翻在地,只听得满屋子炸了音儿,“狗奴才!朕问你她眼下人在哪儿!”
四喜打了几个骨碌,忙跪直身,砸头不止,“回,回万岁爷,在……在慎刑司……”
皇帝冷笑着偏头往屋内扫了眼,闪身就出了门。众人皆被他阴鸷的眼神刮得瞠目结舌,太后满目哀戚,撑着头,摆了摆手道:“是哀家小瞧她了,真真儿是拨了人的命脉,叫个人跟上去瞧瞧。”
李玉禄躬了个身,静悄悄退出了殿。
小六子撑着伞跌跌撞撞地追赶,凉雨丝丝浇红了皇帝的眼睛,龙袍水角呼啦啦地掀起直抽他的巴掌。他从没见皇帝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整个磨刀霍霍的架势,在宁寿宫都显形儿了,简直就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一路步履泥泞行至慎刑司,值班太监刚从值庐里抻了个脖儿就被门外的雷霆之势砍回了头,腿一麻就磕在地上请安。
皇帝一脚踹开他,拨开后殿的大门,几步跨近搂起墙角那只泥人儿,稀稀烂烂瘫在他怀里,凋落着眼皮,气若游丝。
他拘着她轻晃了晃,“尧尧,你醒醒。”她却阖眼不搭腔。
皇帝心里犁地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耙地他心口抽痛,“尧尧,朕回来了,你好歹出个声儿,别吓唬朕。”
她眼睛剥开条细缝,微微地念了声,“宋齐……”
皇帝胸口阻了块石头,只顶得险些闭过气儿,小六子颤巍巍走进殿,回道:“万岁爷,奴才请了太医……”
皇帝缓了缓心绪,探手搭在她腕子上把了片刻,吩咐道:“备轿!先回养心殿。”言罢,捞了前襟别进腰带里横抱起盛苡道:“小没良心的!睁开眼看看朕是谁?”
小六子不胜唏嘘地往后退步,当真是长到心尖儿上去了,谁也摘不得!
她不应,两条腕子藤蔓似的绕上了他的后颈,浑身渗着凉气儿,勾头偎在他的胸窝里,皇帝不再言声,收紧胳膊出门一头扎进轿里,一干抬轿太监很自觉地把头垂低,小六叫声起,便飘着步子往前奔去。
黍尔泰立在正殿门口听着小雨飒飒下了一阵,方见皇帝从体顺堂跨步而出,王志和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子有些畏寒,湿气侵髓,一时有些气休,奴才尽心开两服药,喝下去驱驱寒,马上就能缓过来,主要还是神志上受到了惊吓,这才愈发加重了病症……”
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皇帝一踅身就往勤政殿里去了,黍尔泰忙跟进门,免冠扣了个头,却吃了冷遇,半晌听不见叫起。
皇帝故意晾他了一会,叫退王志和,方道:“你们工部今年有没有缺儿?”
黍尔泰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同时身兼工部尚书,皇帝问起部里的事务也很正常,只得压下满肚子的腹稿,硬着头皮回话:“回皇上,奴才下峰有个右侍郎的缺儿。”跟皇帝打了多年的交道,听这口气,没缺儿也得挖出个缺儿来!
皇帝点头,终于切入了正题,“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儿,没朕的旨意,内务府也能随便立案了?要不是有人把这事呈到刑部,朕简直就抓瞎了。”
黍尔泰真个的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急忙道:“回皇上,奴才也是今儿才听说,觉着事关重大,忙找您商议,是奴才疏忽,致使下头人紊乱内宫事务,请皇上赐罪!”
皇帝语气淡淡叫了声起,“朕知道内务府牵绊多,各司之间也不好协调,怨不得你分不开身,朕体谅你的难处,你也给朕一个圆全的交代。”
黍尔泰一面理着头绪应是:“慎刑司吕才卜专擅越权,奴才这就立案审理。”
皇帝平眉平眼,看不出表情,“掺份子的一个都不能漏,有朕的口谕,你大胆放心去办。”
黍尔泰领命退出几步,仍不放心,又躬下身问道:“玫贵人……”
皇帝提笔批着奏折,不甚在意地道:“留着,朕亲自审。”
玫贵人自打被禁足宫中就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眼下又被带入慎刑司,在暗无天日的黑屋里瞎眼熬了两日,才被带入后殿。
皇帝黄袍加身,孤山寒雾似的坐在她先前做过的位置上,身边立着行刑的太监和内务府大臣。
玫贵人后悔极了,见这阵仗惊得肠子直拧麻花,忙跪了安道:“奴才有罪!”
皇帝道:“现在知道怕了?宫嫔们该出哪道门,该进哪道门,你不清楚?朕想知道她招你还是惹你了,用得着出那邪主意去吓唬她?”
玫贵人抬头看他,深眸微眯,眼神似鄙夷似厌恶,跟他口中的那个她比起来,她又算什么?这么些年,正眼看她的次数微乎其微,偶尔春宵一刻,除了体温汗露,何尝施舍给她半分情谊?
她不甘,不相信帝心当真那么薄情,“回万岁爷,奴才固然有罪,那宫女私藏圣物,罪不可免。”
皇帝垂眼抿了口茶,“那是朕给她的,即便私藏,也轮不着你替朕做主。起来罢,陪朕看场戏。”待她满腹疑虑在侧首的圈椅里坐下,便对着一旁道:“把那畜生带上来。”
黍尔泰叩了下掌,一行刑太监进门把一只墨猴牵到她身旁,玫贵人惊得面如土色,听见皇帝问:“是哪只爪子?”
她错愕地抬起头,皇帝又道:“朕问,你让它哪只爪子揪了她的辫子?”
玫贵人磕着牙,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左边那只……”
皇帝放下茶盅,点了下头,几名太监便摁了那只墨猴在地,猴嘴里发出嘶鸣,不住撕扯着她的脑筋。
一名行刑太监提了刀上前,明晃晃的刀刃惊得她直往后趋,皇帝摁住她的胳膊,淡声道:“看清楚。”
一挥一落,猴爪落地,血水溅起拍了众人一脸,皇帝皱了下眉,抽出汗巾擦了面,起身向殿外走去,“玫贵人把权僭越,有违宫闱合德,圈足冷宫,其家戚削除旗籍,充军伊犁。”
黍尔泰应声嗻,屋内众人甩袖齐齐跪送。
出了殿,虹销雨霁,一轮血色残阳低垂。
小六子趋步上前,喜笑道:“回外岁爷,人醒了。”
皇帝点头,驱了卤薄仪仗,沿着甬道慢慢地踱着,绕过绮思楼,体顺堂的檐廊下,一人凭栏而立,大病新出,脸色略有些苍白,掂着脚喂笼子里的百灵吃食儿,斜阳掠影,无限静好。
为百灵换了水,又添了食,刚卸下肩,就被人从身后抱了个满怀,两袖端龙紧紧箍住了她的腰,盛苡忙缩着身子挣脱,皇帝收紧胳膊,下巴垫在她的肩头道:“别动!你搂朕两回,不兴朕搂回来?”
她耳根子红得渗出血来,听他问道:“想不想朕?”
她眼神随着笼中百灵的步子慌乱地跳,几乎就要点头,皇帝见她迟迟不语,有些失落,又问:“身上感觉如何?”见她讷讷顿了下头,微松了口气,“往后别在受伤了,朕会心疼。”
盛苡齉了鼻子,“万岁爷,您别对我这么好。”
皇帝不应,“旁人要还没有,你胃口倒偏,记着朕的好,朕等着你补偿。别说话!让朕享受会子。”
半晌恍闻似有靴步声来,盛苡又使劲挣了挣,皇帝方解开胳膊。
黍尔泰提步上阶请了个安道:“回皇上,玫贵人惩办的旨意已交由内阁传抄了。”
皇帝点头,清淡道了句,“接旨。”两人怔了下,忙落下膝头。“景祺阁盛苡,品格有佳,礼仪端敬,特拨掉御前。”
黍尔泰应嗻,“奴才这就让会计司着手差办去。”
她泥首谢了恩,抬起头撞上他目,浓热不化,半只余阳沉沦,半层烟云铺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