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王德不尧尧(1 / 1)
乐寿堂西稍间是太后的寝宫,广绣百鸟朝凤大座屏将其与室外阻隔开来,四角置着镀金九桃大铜炉,檀香袅升,四处弥漫沁溢,一室静谧。
殿外黄底花蝶的大花缸里几只白玉兰顶开/苞,露出蕊心,姿态妍泽,皇帝从窗格外调回视线看向她,笔管条直地跪着,正拿帕子展去他膝头的茶迹,鼻瓣细白,夹裹着细细密密的汗露珠子,浓密的眼睫低覆,像两张轻颤的蝶翅,袖口低垂轻轻搔着他的膝盖,襕边攀绕的绣蝶无声无息地驻上他前袍的螺钿金银龙头上。
“喜欢哪种花儿?”他突然开口问。
她眼皮跃了跃,终究没抬起来,“回万岁爷,奴才喜欢蔷薇。”
皇帝垂下目,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轻嗯了声问:“为什么?”
盛苡心里细波微漾,停了下手,方道:“回万岁爷,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是奴才喜欢它的颜色,瞧着热闹。”
“朕记得你那天穿着红衫红裙,”他默了下,屈指轻叩了叩身旁的茶桌,“个头还没它高,嘴里哼着曲儿,当时朕还想,哪儿来的毛丫头,打扮得跟喜蜡似的,”话至此,他没有再说下去,后来怎么着?俩人都明白,后来就结成冤家对子了。
盛苡喉咙发梗,隔着绵薄的帕子,他袍底水角均细的捻金钉线丝丝扣进她的指纹,剌得她心头钝痛。
“倒难为你,两条帕子都费在朕身上。”
过罢晌午,屋内逐渐亮堂起来,光束偏转投在眼底,碎成一道道金棱,她略抬起头,他的面容糊成一团,白花花的看不真,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刻,她想如果能够从头来过,缴了那枚虎符,会是什么结局?他功败垂成,束手待死,凭她那时候的心智,会不会也留他条命,过后又跟他道不是……
她埋着眼皮,摇了摇头,“万岁爷千金之躯,帕子能用在您身上,是奴才的福气。”
皇帝看着她,暗中冷笑不已,果然石头心肠怎么着都捂不热,官腔打得比谁都排场,出口便扇着火气道:“把头抬起来跟朕说话。”
盛苡撤开手,俯头道:“奴才卑贱,不敢瞻仰圣颜。”
他一哂,探手攥了她的下巴提起来,切齿问:“听不懂么,让你瞧着朕说话。”
她眼羽扑闪了两下,张开来看向他,下面掩藏得却是血骨淋漓的伤口,皇帝怔了下,她殷红密布的眼池终于决了堤,泪珠滚烫烧灼又冰凉刺骨,打在他的手背上,蛰得他心头抽痛。
他痴愣不能自已,喃喃道:“尧尧,你手艺那么好,给朕绣个扇套罢。”
她一张檀口轻盈,半扣在他手里,瑟缩不止,露出瓠犀玉齿,似野兽利牙,将他抛腹挖心。
皇帝眼底结了一片黑沼,气息灼热缓缓呼近,让她迷惑又贪恋,几乎漫过头顶将她吞噬,盛苡撑大眼,猛地抖了个激灵,惊恐地来回摆头,挣开他的手掌,气喘吁吁地趴下身道:“奴才惶恐,糟践了万岁爷九五之尊,求万岁爷赐罪。”
满室沉寂,唯有铜炉里的檀香缓升凝固,窗外似有喜鹊飞过,吟唱空灵。
半晌才听皇帝嗓音略哑道:“偷什么懒,朕袍子还湿着。”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盛苡忙抬臂掳去脸上的泪痕,又替他擦着水渍,帕子吃透了茶,似乎搭在她的心头直渗水,缠枝勾莲纹绕进她的眼底,纠缠不休。她不明白皇帝的心意,更不明白自个儿的。
皇帝尴尬咳了声问,“是故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乃千人之所长也,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这是你小字的出处罢?”
她点头,掖在眼睫里的那双蝶翅却被霜雨剪得七零八落,偶尔挣扎两下。
皇帝看向窗外,垂着目光沉吟,“王德不尧尧,王德不尧尧……怎么能这么巧。”
盛苡听他不着头脑的话,更加仓皇,片刻皇帝调回视线,提起她的一只手,拿指头尖儿在她手心里比划了两个字。
“术廷,权术的术,朝廷的廷,这是朕的字,没有你的那么讲究。刚答应过朕,记得绣在扇套上。”
盛苡呆呆地看他,记不起什么时候答应他的,只是那双深寒彻骨的眼珠迫得她不得不点头。
怪的是那双手却奇异般的温暖,扣起来将她的手含了进去,缓缓撑起半张壳儿,将她一整个儿给罩了进去。
殿外突然闯进一人,把她惊回神儿,小六子抱着干净的袍服走到梢间门侧,叩了叩门框道,“回万岁爷,奴才把……”
话说了一半儿,差点咬断舌头,楞了一楞,忙把袍服搁在进门的桌案上,低眉敛目地拔脚往回溜,轰着太医王志和往外走,“里头没人儿!奴才再上别地儿找找去……”
出殿方喘一口气儿,二月初的日头硬是把他辣了一身汗腻。
盛苡忙往回收手,抽了几下没抽动,抬眼看向他,皇帝眼梢微挑,勾着半只嘴角,玩味看着她。
她又恨又臊,咬牙扭着腕子,她越较劲儿,那双手就箍得越紧。
她一脸不甘愿,直把他撅得不耐烦,猛地一松手差点把她摔了个仰八脚儿。
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一味地抗拒,他就那么使她感到厌恶。
他丢开她,缓步踱进嵌象牙螺钿玻璃屏风后,一时袍裳衣料声唰唰抖得山响,“杵着做什么,藐视圣躬是什么罪过?”
盛苡如履薄冰,忙起身抱了小六子留下的朝服趋进屏风后,皇帝提手把换下的袍服搭在横木衣架上,背过身张开双臂,她展开手里的石青缎织金团龙寿字棉褂,踮起脚搭在他的背上,腕间透骨凄疼。
又低眉顺眼地绕至他面前,措开视线不看他月白暗花绫的中衣,皇帝顺着她的手劲套上两只袖子,放下手臂。
盛苡探出手系他领间的金錾花纽,皇帝降下目光打量她,眼底淌着溪流,他胸口彩色纬线挖梭的织金龙首逐渐露头,晃身浅游,目光随之一摆道:“手上看着好些了,前阵日子还跟两只血石头似的。”
“托万岁爷的福……”
“朕不想听你说场面话,”他略吁叹了口气,“往后在朕跟前,有什么说什么,记住了。”
见她顿了下头,又道:“腿怎么样?还疼不疼?”
盛苡拿起明黄丝织腰带,一面摇头,一面从他腋下环过,与他胸前的龙头挨肩而过,龙角上的缀珠轻搔着她的侧脸,凉薄微冷。
她头顶的绒发轻蹭着他的下巴,锋芒尖透,刺着他的心头,皇帝禁不住伸出一只胳膊向她的肩尾探去,终是僵在半路上无法前行,细细窄窄的一道肩墙,压根儿担不住他手头里抓握的重量,近若咫尺,却分明远隔深渊。
他垂下臂,心劝道,放弃罢,开口却说:“朕想法子把你调至御前。”
盛苡正扣着他束带上的珊瑚带板,“咳腾”一声响,她心头应声一跳,皇帝腰身一紧,似是箍了道环,将他死死困住。
他寒目看着她似蹙非蹙的眉头,“你不乐意?抗拒圣恩,好大的胆子。”
盛苡心乱如麻,手还搭在他的腰间,跪落时不小心扯下带版右环上的湖色帉,勒进她的指头缝里,印出一道浅痕。
皇帝望着熏炉里的烟雾,纷纷扰扰,凝滞不化,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似远似近辨不真,“奴才谢主子隆恩。”
“起来罢,”他怔了会子,举步向外走,“朕不难为你。”
盛苡抬起头,他海水江崖的袍底淹顶,似乎一瞬将她吞没。
出了殿,满目峥嵘,庭院中六合太平的铜雕,意气昂扬,他却似是斗了一场败仗,虚脱无力。
小六子眉眼嬉和地跟上来,“恭喜万岁爷!”
皇帝冷声问:“什么事儿?”
小六子降下笑,斟酌了,复笑道:“懿嫔娘娘有喜了。”
皇帝顿下步子,回头看向西殿的窗口,木格深深锁君心,默了片刻转回身,拔步朝院外走,极沉的调子吩咐道:“摆驾储秀宫。”
“摆驾储秀宫!”一声高唱,响彻四方合院,惊落三两花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