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天堂(1 / 1)
之前想找也不一定找得到的秦旸,最近却经常出现在黄鹦面前,像是在故意嘲笑她迷茫的处境似的,嘴上还总挂着一句:“怎么样啊,大师?”或者,“怎么样啊,仙姑?”在当地,“仙姑”就是神婆的意思。
黄鹦一见到他脸上就乌云笼罩。他那个样子,简直就像她班上那些普通的男生一样,而不像……总之,她必须更加小心才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冲他叫起来。
期中总结的年级大会上,她的事果然被提了一笔,所以连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子们都觉醒了,会后纷纷打听那个被叫停的“流言”具体是什么内容。而闻知经过的何思桐,把整件事情赋予了一种独特的幽默色彩,弄得黄鹦不知是该觉得安慰,还是该考虑跟她绝交。
11月19日悄然过去了,思桐并没有提过一句。关于那个日期的事情黄鹦也就没有再问,总感觉这是一种无礼。世上有没有从不会觉得“无礼”的友谊呢?黄鹦想到这个问题,叹了口气。
虽然交换了各自的“秘密”,但也只是在深渊上搭了一座桥而已。不管再搭多少座桥,那也还是两片不同的大陆。黄鹦却想起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冬天两人穿着校服戴着绒帽走在一起,还被人当成双胞胎了。到底哪里像了啊?她们互相看看,不禁好笑。除了身高,她们哪里都不像嘛。
现在呢?不会有人再把她们看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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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黄鹦借口学校要补课,一大早就跑去了市图书馆。她要再确认一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她总感觉有件模糊的事实呼之欲出,但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假设,能把所有碎片都串联起来。
四十分钟的车程,她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心里有些焦急,脑子却又不能好好思考。她担心自己太笨了,会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然后就再也找不回方向。
一路上她都在犹豫,干脆直接问思桐吧,有什么不可以呢?其实是自己把距离拉远了吧?其实是可以当面追问的吧?不论是什么,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带着满脑子不确定的想法,又来到了那间过刊阅览室。走过一排排书架,找到了那册旧报纸,2006年下半年的晚报,11月份。她捧着那叠厚厚的报纸,没有走到座位上,而是在书架前翻找起来。11月21日,星期三。她又往下看到那篇关于拐卖团伙的新闻,再次从头读起来,陌生的事件,陌生的报导,快速地扫到结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
怔了一秒,忽然间,她的目光闪回文章中间,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中锁住了一个小小的片段,那三个字是,“本周一”。她往前找去,接近开头处的的一段,果然写着:“周一晚十时左右,警方接到报案……”周一,是19号。
她翻回前两日的报纸,仔细找了找,并没有发现什么信息。是她想多了吧,什么绑架案,离她们太遥远了,怎么可能联系到一起呢。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那个雨天,在那条小巷里听学生说过的话,其中的细节当时根本没有当真,之后也从来没有想起过。
那女孩说过,她们学校的高中部,当时真的有一名女生被卷入了那个案子里。
黄鹦愣了半晌。
然后,她将报册塞回了架上,转头离开,重新在书架间搜寻起来。就在相隔三排的书架底部,她找到了日报2006年的合刊,蹲下身费劲地看了半晌,最后干脆趴在地上,轻轻吹了口气,灰尘立刻扑了一脸,但她总算能看清那些代表月份的数字了。在飞舞的尘埃中,她抽出了11月的装订本,从地上爬起来,一跺脚,头顶刚刚灭掉的日光灯又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
她把报册靠在书架上,刚一翻开就从里面掉出了一个细小的东西,起初以为是纸屑,可是低头一看,发现错了。只见灰扑扑的地板上,散落着几片细细的玉兰花瓣,早已干枯发褐,不见原来的洁白。
黄鹦蹲下来,把它们从地上捡起,一共五片,原本似乎是完整的一朵。她仰起头,看了看书架旁的一扇窗户,窗外枝叶婆娑,狭长的叶片倚靠着窗棂,像要探进来一般。那也是玉兰树吗?这朵干枯的小花,又是从哪年的枝头掉落的呢?她试图轻松地想。
事实上,她的心里已升起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再次翻开那本11月的报册,她找到了19日,顿了顿,又直接翻到20日,上面并没有她想知道的内容。她又翻开21日,果然找到了那件案子的详细报导,占了几乎半版,相比起来,晚报上就只有短短的一栏。黄鹦轻轻吸了口气,靠在书架上认真读起来。直到上方的感应灯再次熄灭,她都毫无觉察。
半晌,她抬起发酸的脖子,下意识地又转头看向窗外的绿树,将近中午的阳光照得她有些恍神,仿佛刚从午夜的深睡中苏醒过来一般。
那篇报导刊出的两天前,也就是2006年11月19日星期一,晚上十点左右,某所学校附近发生了一起绑架案。一名晚自习后独自离校的女生被人用药迷了,带上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警察通过目击者的报案确认了作案车辆的牌照,追踪那辆车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了学校附近街区的一处停车场——经后来查实,停车场的经营者便是好几起案子的幕后老板。在警察赶到之前,疑犯团伙似乎已经知道据点被发现,一共四辆车正要紧急转移,但还没来得及开出停车场就被警车包围了。其中那辆白色面包车上就坐着当晚被劫持的女生,她被即时营救出来,除了轻量麻醉剂的影响之外,并未受到其它伤害,而涉案团伙的成员,因为那晚的“生意”全都聚集在了这个白天合法经营的停车场里,也被当场一网打尽。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结果。赶到现场的警员,也没有人笑得出来。
之后的几天,停车场被封锁,所有车辆全部清离,只留下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面用褪色的黄线标画着一个个停车位。而黄鹦想象得出,在那些暗淡的黄线之间,还有一圈鲜艳的黄色胶带勾勒出的人形,匍匐在粗糙的地面上,就像一幅幼稚而荒诞的简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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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思桐,下午没事吧?”
“没有啊。”
“我下午也没有。”
“哦?”手机那头传来了开心的声音。
……
午后一点多,图书馆四层唯一的那架电梯“叮”地一声,缓缓打开了门。一瞬间的时空交错,那里仿佛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少女,素净的脸蛋略显苍白。然而下一秒,出现在门内的却是另一个身影:黑色大衣,灰色围巾,高筒皮靴,深色墨镜,还有帽子,手套,皮包。她大步跨出电梯,轻脆的足音回荡在泛黄的墙壁之间。
她走进书架之间,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那身鲜丽的打扮与陈旧的背景格格不入。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对着那些□□的日光灯管皱了皱眉,阳光下,苍白的尘埃在她妆容精致的脸庞周围鬼鬼祟祟地飘浮着。
她转身走出了书架,来到一扇温暖明亮的窗子前,拿出手机拔通了号码。
铃声响了三次,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思桐回过头去,一手摘下了墨镜,脸上绽开明艳的笑容。
“哇啊……”黄鹦上下打量着她:“美女,你哪位呀?”
思桐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第一次和小鹦鹦周末约会,当然要好好打扮一下啦!小鹦鹦是清纯系,我可不能输给你,我要走性感女王style。”
“你高兴就好……”
“唉,说是要带你参观新图书馆,其实我自己也不熟,好久没来了。”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高中貌似来这里上过公开课,但我不记得是在哪个角落了,你别看这里只有三层,其实蛮大的,还有分A区和B区……”
“是四层。”
“嗯?”
“你现在站的就是第四层啊。”
“哦,是啊?”思桐环顾了一圈,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天花板:“怪不得这么奇怪……”
“你电梯怎么按的呀?”黄鹦失笑道。
“最上面那个啊,你不是说在顶楼吗。”思桐笑着摆摆手,小声道:“我今天懒得戴隐形了,反正要戴墨镜。”
“大冬天的戴什么墨镜。”
“你不懂啊?冬天紫外线最厉害了。而且装逼要装全套么。”思桐说着,又把墨镜戴回了脸上。她看了看腕表,“哇,一点多了。我快饿死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等一下,”黄鹦说,“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黄鹦看了一眼手里那本报册,转身往最后一排书架走去。然而就在这时,思桐忽然伸手抓住了报册的边缘,说:“等等!”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把报册往回拉。
报册的封皮是墨绿色的,上面的灰尘虽然扫掉了,但仍覆着一层经年的晦暗,封皮底部的年月标记是一行小小的阴文,和书脊上的黄色印刷字比起来十分不起眼,几乎看不出数字来。思桐却盯着那张封皮看了半晌,像在努力辨认什么。黄鹦无法看清她墨镜后面的眼神。
“怎么了?”黄鹦问。
思桐松开了手,喃喃道:“这个看起来好眼熟……总觉得我好像……唉,记不得了。你干嘛看这个?是旧报纸吗?”她又随手在封页下翻了翻,露出陈旧的墨字。
黄鹦却追问道:“眼熟吗?为什么?”
“啊?”思桐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本报册:“不为什么啊,反正就是很眼熟呗。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吗?看到某个场景觉得似曾相识,在梦里见过或是什么的。”
“应该是你以前来过这里吧。”
思桐闻言,又环视了一圈阅览室,目光缓缓打量着书架、走廊、墙壁、吊灯,想寻找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找到的只有空旷和陈旧感,尤其是那高高的三角形屋顶,让人联想到简陋的中世纪教堂。
她摇摇头:“没来过。”
“哦……”黄鹦说,“对了,你看那外面是不是玉兰树?”
思桐转向那个角落的窗户,看了很久,才答道:“好像是。”
黄鹦将那本报册放回了09年的一排中。在等思桐的时候,她又看了好多无聊的东西,此刻胃里也觉得一阵空虚。
中午两个人都吃得比平常多了一倍,当然,餐厅的高档环境和优美音乐也功不可没。
“你们当时来这里开的是什么课?”餐后甜点时,黄鹦感兴趣地问道。
“政治课。”
“政治?”
“对,我那时已经转到文科班了,我们班和十五班被选中……我记得是。当时好像快到期末总复习了,大家都很不爽。”
“高三吗?”
思桐想了一下:“不是吧……应该是我转班的第一个学期,高二下,应该是。”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还是思桐先开口了,她皱着眉道:“那次真是折寿。”于是她把当时的情景大致描述了一番。那时图书馆刚开张不久,作为摄影棚的是一间装潢华丽的多媒体室,讲台和座椅一应俱全,就是没有桌子,好像人家上课就不用桌子似的。她只记得人生第一次对着摄影机说话,那间“教室”的灯光十分灼热,座椅和墙上的红色太多,连地板都是红的,让人有点头晕恶心。新鲜的油漆和合成材料在隔音板围成的密闭空间里自由挥发,混和着众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和紧张躁动的气息,一点点升温。睁着眼便觉得受不了灯火辉煌,可闭上眼还是会看见一盏盏青影,妖魔鬼怪似的。她当时真的想吐,硬是撑了两个小时,一结束老师就很紧张地跑来问她怎么了。她的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就跟晕车的感觉一样。”思桐说,“超级难受,八成是甲醛吸多了。但其他人都没事,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弱。”
“你以前会晕车吗……”黄鹦回忆道。
“不会啊,但是从那之后好像就会了,一直到大学才好。”
“是吗?”黄鹦奇道,“还有这样的?”
“肯定是中毒了。”思桐说。
“晕车的人对气味都很敏感的,还有密闭的空间。你确定是从那次开始的吗?之前没有晕过车?”
“我不记得了,但之前也没什么机会坐车呀,只有上下学的公交车……你也不会晕公交车嘛。”
“不会。但我晕箱式电梯。”
“你可以放弃治疗了。”
黄鹦端祥着思桐,缓缓问道:“公开课那天……你们有没有自由活动?”
“怎么?”思桐问完,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中途好像有吃点心,学校提供的,哼,还算有点良心……”
黄鹦看着一脸记仇的何思桐,愣怔了一秒,回过神舀起碟子里的蛋糕放进嘴里,让广告上说的“多重口感,缤纷滋味”在舌尖慢慢融化,可最后什么也没尝出来。
“这新品真不错!”桌对面,思桐的碟子已经空了,她看着黄鹦的那碟,幽幽地说:“赶紧吃啊,吃完了带你转转……不是有人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吗?”
黄鹦忽然问:“那你觉得是哪一层呢?”
“当然是最高层喽。”思桐边说边拿起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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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思桐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是新建成的图书馆,宽大的走廊,两侧的柱子外是模糊的绿色和白色。她回到了公开课的那天中午。
天气好热,汗湿的头发粘在脖子上,让她的心情烦上加烦。好好的周末,却要被学校拖来浪费一整天时间,还有那么多的作业!烦死了,烦死了!
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正在向图书馆的主楼走去。学校提供的点心只吃了两口,现在还塞在书包里,打算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拿去扔掉。现在她经常故意不吃东西,就想看看自己到底会不会犯低血糖,可是至今为止一次也没发生过。
昨天又因为那件事和爸妈吵架了。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实话呢?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女儿都失忆了,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啊?第二天给她请了病假,却根本没有带她去检查的意思,只是让她睡睡睡。
他们这种态度实在太不正常了。她不得不幻想出各种可能,甚至包括被□□了什么的。当然,她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他们的。他们大概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件事吧?所以昨天才冲她发那么大的火,真过分。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瞒得住她了?家里那叠报纸为什么偏偏少了21号的呢?
虽说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十一、十二……四、五、六,对了,现在是六月。阳光这么灼热,冬天已过去很久了。
她又用手指抹了一把领子和头发之间的汗,加快脚步,从一道小门走进了图书馆的主楼。
胃里有点不舒服,当电梯升起来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恶心。难道真的要犯低血糖了?她会在这里晕倒然后不省人事吗?也好,那就省得去上什么公开课了。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缓缓向两边打开了门。她一手抓着制服空荡荡的领子,脸色有些苍白地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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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又回到了那条明亮的走廊,有个人影在前方冲她招手:“思桐!快点,已经开始了!”
她跑了起来。走廊消失了。下一刻,她已经坐在那间多媒体室的红色座位上。周围都是躁热而安静的同学,一个个端正地面向讲台,被三架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拍着。
两侧的墙壁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鲜亮的木框和壁毯,头顶的大灯是白色的,放射着看不见的温度,照得那些闷热发红的脸庞纤毫毕现。讲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学生们坐在一排排红色的椅子上。
旁边的同学忽然说道:“咦?你的领结哪里去了?”
“什么?”
“领结啊!怎么不见了?”
她慌慌张张地找了起来,却忽然想到,她的那条领结,好像早就不见了。
“快找找呀,掉到哪里了?”黄鹦坐在旁边的位子上,一脸关切地不停追问,而她只是默然不语。
“你一会儿还要发言呢,要不先用我的吧……”
黄鹦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她茫然地应了一声。感觉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心中的黑洞,发出阴冷的回声。
白色的灯光。
红色的椅子。
越来越亮,越来越暗。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讲台上方的投影屏幕,像在盯着什么可怕的怪物。空气滞闷,整个房间的墙角、砖缝、地毯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难以忽视,胃里的空虚感变成一只冰冷的手往她的五脏六腑摸去,最后来到了她的心脏,用力地攥紧……她的脑袋渐渐变轻,某个部份似乎开始融解……徘徊在鼻端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香味,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倒下呀,一会儿还要回答问题呢!她悄悄拉开脚边的书包,看着塞在里面,只吃了两口的点心。鬓角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才轮到她?
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了,那声音就像隔着隧道一样遥远。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道道无形的目光汇集在她的身上,讲台上的老师正直直地盯着她,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后面有只手推了她一下,她终于猛然回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台摄像机对准了她。
不行……不要想了,赶紧把答案背出来!快点啊,何思桐!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刺鼻的气味一下子窜进了脑中,几乎让她眼前一黑。这样这不行……关上……关上!
脑海里的黑洞终于轰然闭合,一下子恢复了思考的空间。她清醒流利地背出了排演好的答案,没有一个字错漏。
重新坐回位子上的时候,那些痛苦的感觉似乎都从脑中抽离了,她再次吸了一口气,已经不再头晕目眩,只剩下身体清晰的饥饿。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向父母追问那件事,也再也没有故意让自己挨饿了。
梦境又转回了白天的情景,她和黄鹦一起吃饭聊天,有说有笑,明明是她的话比较多,黄鹦却吃得比她还慢,于是她一边等,一边玩起了手机。她们在图书馆里开心地逛着,经过一间间明亮华丽的阅览室,在书架旁漂亮的沙发上一起看书,手里捧着吧台点的温热咖啡,享受着慵懒的时光、文学、饮料、亲密的朋友,还有陌生帅哥瞥来的眼光。
果然是天堂呀。她在梦里幸福地想。